第四章
其實話才說完,傅凜就有些後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那本書果然有毒。
害他做了一夜污七八糟的夢不說,這會兒竟連言行都輕佻起來。
幸虧葉鳳歌還在為筷子的事尷尬躊躇著,雖聽到他的話,卻並未深想,隨口漫應道:「嗯,掌勺大娘添了些甜醬醃的。」
傅凜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懸著的心「咚」地落回原處。
有些事他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可千萬別在這時被她看出什麼端倪。
安安分分吃了兩匙肉粥過後,瞥見葉鳳歌還在瞪著筷子發怔,他抿了抿唇,長腿往桌下一伸,輕輕踢了她的腳尖。
「你光盯著那碗面,就能飽了?」
葉鳳歌訕訕抬起頭,見他神色如常,不禁自嘲輕笑,硬著頭皮重新拿起筷子。
往年傅凜還小時,她偶爾也會順手用自己的筷子喂他。
想來方才他也只是一時沒過腦子,她若再計較下去倒顯著矯情,除了將場面鬧得更尷尬之外,並沒有什麼用處。
各懷心事的兩人意外默契,俱都假裝方才無事發生,像平常一樣隨口說幾句閒話,就將早飯給過了。
喚了廳外的小丫頭來收拾碗盤後,葉鳳歌對傅凜道:「順子晚些就送藥來,你是回寢房等……」
傅凜猛然想起自己藏在寢房櫃子裡那坨床單,趕忙清了清嗓子,「悄悄」抬手輕揉著額角,無聲地截下了她的話頭。
他那「暗自忍痛」的倔強模樣果然讓葉鳳歌愧疚噎住,心疼地皺起眉。
「是方才……我踹門時給你撞的?」
傅凜飛快將手放下,滿臉大度,「沒事的,不疼。」
葉鳳歌嗔他一眼,走過去俯身打量他光潔的額面,「傷著哪裡了?」
溫熱馨香的氣息近在咫尺,傅凜心中一悸,唇角上揚,「小傷而已。」
他也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只要葉鳳歌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他心中就說不出的暢快歡喜,天大的疼痛難受都忍得下去。
從前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可經過昨夜之後,他好像有些懂了。
「別動,」葉鳳歌扶住他的頭,指尖一點一點在他額角發沿探著,終於摸到那小小的腫塊,「都腫了……你房裡還有化瘀的藥膏嗎?」
「沒了。」
「我房裡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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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葉鳳歌初來時,本是被安頓在南院的一間客房內住下的。
後來她發覺宅子裡那些老僕對傅凜十分敷衍,他所住的北院寢房從無值夜的人。
那時傅凜的病情比如今嚴重得多,半夜突然高熱是常事,因著沒人值夜,總要到次日早上才會有人知道。
葉鳳歌實在是放心不下,便主動擔負起值夜的活,在傅凜寢房的外間住了至少有兩年。
後來宿大娘接手管了院中事,妥帖地安排了小竹僮們輪流值夜,葉鳳歌自也不必繼續在那外間將就了。
宿大娘原本還是安排葉鳳歌住回南院客房,但傅凜當場就鬧了好大一通脾氣,那架勢,仿佛誰敢將葉鳳歌從他身邊帶走,他就能點火燒房子似的。
宿大娘無奈,拉著葉鳳歌在他跟前好說歹說哄了兩日,這才得了他妥協讓步,同意將葉鳳歌就近安頓在北院東廂,與主屋寢房隻隔著半個院子。
不過,隨著年歲漸長,傅凜心下模糊意識到葉鳳歌是個女兒家,便從未踏進過她的房間;實在有事急著找她時,也只是站在門口等著。
今日乍然被葉鳳歌領進房裡,雖只是被安頓在外間窗下的坐榻,卻也足夠他心跳怦然了。
趁著葉鳳歌進裡間取藥膏,他使勁揉了揉臉,徐徐定住心神。
抬眼將周圍的陳設掃視一圈後,心中那暗戳戳的喜悅迅速又被一股煩鬱蓋過。
房中四下整潔、素簡,甚至有些空落落。
一看就是隨時可以拎包袱走人的模樣。
「當住客棧呢?」他心中輕惱,伸手抓過坐榻上的一個軟錦墊放到背後,歪身靠上去。
葉鳳歌取了藥膏出來,見他似乎悒悒不樂,滿臉好笑地走過來,「這又是怎麼了?」
早上還強說自己是大人了,這一時高興一時又不高興的性子,分明就是小孩兒嘴臉。
「我頭疼,」傅凜眯著眼縫,撒氣般輕嚷,「整個腦袋都疼。」
葉鳳歌最受不得他這種撒嬌而不自知的模樣,當下心中軟得一塌糊塗。
見他臉色是不大好,她便將嗓音放得甜甜柔柔,哄人一般,「若你不忙著去書房,我可以先替你按一按,之後再抹藥膏,成不成?」
「這幾日沒什麼忙的,後頭的事還要等消息。」說著,傅凜偷偷將腦袋偏過去些,正巧是她方便伸手的角度。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活像一只收好利爪,乖乖等著順毛的小獸。
葉鳳歌眼中盛滿柔軟的笑,站得更近些,替他鬆了束髮的青玉冠。
纖長十指探進發間,輕重合宜地撫按,讓傅凜心中又開始撲通撲通鬧騰起來,耳朵尖又悄悄燃了火。
怕她要聽到自己紛亂的心音,傅凜索性先聲奪人地開口道,「昨夜吃飯時聽順子說,你邀閔肅『鬥飯』,把人給放倒了?」
葉鳳歌手上微頓,旋即咬著笑唇「嗯」了一聲。
昨日她被傅凜慪到,有心想避著不與他一同吃晚飯,便獨自先去了小廚房,恰好碰到閔肅。
她與閔肅實在稱不上什麼交情,打個招呼後就各自吃飯,本是相安無事的。
後來嘛……嘿嘿,總之她是大獲全勝就對了。
聽出她的聲音裡藏著愉悅笑意,而那份愉悅顯然是因閔肅而起,傅凜的牙根緊了緊。
「你無端端招惹他做什麼?」
「沒招惹啊,就剛好碰到,」被他這一追問,葉鳳歌突然心虛地垂下眼簾,望著他墨黑的發頂,「我也是隨口說說,原以為他不會搭理的。」
哪知閔肅也是閒極無聊,再加上掌勺大娘與燒火竹僮憋著壞在旁煽風點火,他腦子一熱就應下了。
雖說同在這宅中生活了七年,但兩人從未同桌共食過,閔肅對葉鳳歌那可怕的食量一無所知,當場輸了個底兒掉。
傅凜聽出她這是藏著半截話沒說,心中頓時又慌又煩。
不過他也知葉鳳歌的性子吃軟不吃硬,此刻她明顯不想說真話,若強追著問,只怕兩人又要鬧僵。
於是只得按捺下刨根問底的心思,抿緊了唇,腦中轉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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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有一盞茶的功夫後,葉鳳歌便停了。
轉身從小藥罐子裡挖出活血化瘀的藥膏,在掌心裡搓熱,「坐好,臉轉過來。」
傅凜「哦」了一聲,老老實實坐直,轉頭面對她,密長的雙睫掩住星亮眸子,略仰起臉。
許是兩人這些年太過親近熟悉,葉鳳歌已許久沒有留心傅凜在長相上的變化。
此刻秋日晨光透過窗戶紙從他背後滲進,沿著他的身周描了金色光暈。
墨發似緞散落,銀袍像一泓倒影著月華的春水,襯著他面若冠玉、眉眼如畫。
不知不覺間,當年那個病弱瘦小的稚童,已長成了這般出色的模樣。
好看得不像話。
勾人心魂。
招人垂涎。
傅凜等了半晌也沒動靜,倏地睜眼,恰巧撞到她直勾勾怔忪的目光裡。
葉鳳歌如夢初醒,登時羞恥地紅了臉,趕忙將掌心的藥膏揉上他額角小小的腫塊。
「你方才是……」傅凜忍笑,才起了個頭,就被強勢打斷。
葉鳳歌惱羞成怒地略添了力道,疼得他「嘶」了一聲。「閉嘴,別說話!」
方什麼才?!
方才什麼事都沒有!
她堂堂一個正經人,怎麼可能無恥流氓、喪心病狂地對著親自照看大的小孩兒發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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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葉鳳歌押著回到主屋喝藥時,傅凜原本還有些緊張,怕她會發現自己藏在櫃子裡的「秘密」。
結果「堂堂正經人」葉鳳歌太過心虛,趁他在外間喝藥的當口,衝進內間將那本《十香秘譜》抓起來藏到懷中,拔腿就跑。
傅凜疑惑地繞進內間,瞥見空空如也的床頭小櫃,頓時無聲笑開。
仿佛就是這一朝一夕的功夫,七年來兩人之間習以為常的平靜就被打碎,亂成了一鍋粥。
可正所謂不破不立,傅凜知道,從這一亂起,許多事就該不同了。
不過,葉鳳歌對他實在太重要,他是斷斷不能輕舉妄動、任性而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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