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愚者的愛
愚者的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還在路標鎮的時候, 奧利弗偶爾也想過自己的未來。他將會繼承這個不大的旅店, 和鎮上某個姑娘組成家庭, 或者繼續獨自安寧地生活。
他註定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衰老死去。
自己將用餘生來傾聽他人口中的傳奇故事解悶,跑上跑下張羅生意、計算旅店方方面面的收支, 他最多偶爾和親友家人去大點的城市逛上一圈。只要邊境不發生戰事,在他前方等待的時光平凡而平穩。
奧利弗曾發自真心以為,對同為男性的尼莫·萊特動心已經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了。
並不只是因為對方有著出色的外貌,奧利弗非常喜歡和尼莫相處的感覺——他喜歡他笑起來時脣角的弧度, 喜歡他語氣裡毫無遮掩的坦誠,喜歡他在零星細節上的溫柔。
以及那一點點讓人怦然心動的危險氣息。
此前奧利弗接觸過無數冒險者, 儘管年紀不算太大,在路標鎮這麼個冒險者雲集的地方, 他自認也看過不少人的陰暗面。尼莫·萊特相比起來有種莫名的純粹感, 如果不是年少時自己因為尷尬和恐懼而刻意躲開,或許他們早就能夠成為朋友。
而他們終究還是因為災難而相遇。
【當初你沒丟下我,我肯定也不會丟下你的。】就在數個月前,尼莫曾在邊境森林中這樣向他保證。
而在那之後, 作為凡人,他曾抓住了一個微小的奇跡——他最為心動的人, 對平凡的自己抱有相近的濃烈好感。
奧利弗不認為那些描述愛情的詩歌多麼準確, 或許每個人的愛都不盡相同。曾經的他沒有在自己的嘴巴裡嘗到蜂蜜的甜味,也沒有感覺到心臟填滿蓬鬆的細羽。就像此時此刻, 他的胸口沒有刀刃攪動似的劇痛,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絕望。
不是那麼激烈的東西。
只是如同失去了自己的部分肢體, 這個世界空了一角,變得空曠而陌生,往日平凡的景色此時看起來難以忍受。他還是習慣下意識用目光追逐那個不在這裡的身影,他還記得對方手心的觸感和溫度。
他明明還記得。
回憶一點點漫上來,那些平和的時光,因為“這是最後一次”這個可怕的可能性而微微褪色,變得冰冷。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分離,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尼莫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他們所擁有的不是暴風,更像是一小叢安靜的篝火。奧利弗一直將這份感情放在心底最明亮的角落,哪怕是在最為黑暗和絕望的時間裡,他仍能夠期盼新的一天到來。
可如今尼莫還是離開了,奧利弗心想。
同為男人沒關係,是惡魔術士也沒有關係。
哪怕不是同類,是上級惡魔也可以。
就算是魔王……只要他們還注視著同一個世界,就總能找到一條路,共同前進。
這樣想來,自己似乎很久都沒有再感受過這種冷入骨髓的恐懼。如果,只是說如果——地下的巨獸靜靜沉睡,魔王還存活著。他的尼莫卻已經消失在那過於龐大的回憶和意識之中,如同一滴落入湖泊的鮮血。
它無法將湖水染成紅色。
奧利弗抓破了自己的手心,暗紅的血液滲入泥土。
“那個預言。”奧利弗聲音乾澀,“你應該清楚詳情,狄倫。我是註定終結這一切的人,不是嗎?那意味著我必然會再見到他。”
他不能接受那樣草率的告別。
“我當然記得那個預言,有趣極了,害得我乏力了整整半周。那個預言師十分走運,按理來說,人類可完全付不起那個代價——要不是看他提出的問題有點意思,連我都無法介入計算,我才不會給他那種程度的力量呢。”
傑西用手指摩挲著艾德裡安的嘴脣,語調裡玩笑的意味淡了下來。
“我本該告訴您我的建議……但您現在的狀態可不怎麼適合交流。所以,接下來我只會告訴你事實,團長大人。”
“就我所知,哪怕是對於僅是一塊血肉的‘尼莫·萊特’,那種等級的破壞也毀滅不了他。但是它無疑是致命的,足以引起萊特先生的自我保護機制。是的,不用 露出那種表情,就像你們第一次對戰威瑟斯龐那樣——當時兩位可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萊特先生可是直接從地表連通了深淵,我想無視都難。”
“當時他看起來沒有人們所傳的那樣糟糕,他救了我的命。”那是他第一次對尼莫心動,奧利弗記得十分清楚。
“這個我們一會兒再談。聽著,團長大人。我的重點是,如果萊特先生在深淵深處恢復認知,情況會完全不同——他會跌回深淵之底。樂觀點的情況,他會重新被束縛,悲觀的情況嘛……”傑西扭扭嘴角,沒有繼續。
“我不明白。尼莫不是完整的惡魔,等恢復了以後,法則也不會強行將他……”
“法則,法則。人類總喜歡將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定為法則。完整的上級惡魔無法降臨地表?‘上級惡魔’是你們自說自話定義的,怎麼可能作為深淵運轉的條件?”
奧利弗有點茫然地看向面前討人厭的“神明”。
“從頭到尾,都只是力量的問題。”
傑西語氣平淡。
“我和地下這位很早之前約定過,為了防止我的羊群裡跑進太多猛獸,力量在某條界限以上的深淵生物不得登上地表。你們所謂的‘法則’,只不過是牧場的柵欄。記住,是因為沒法上來的那些惡魔太過強大,人類才將它們定為上級……時間一長,你們搞錯了因果。”
“哪怕偷偷溜上地表,上級惡魔們也只能以力量不完全的血肉形式存在。嚴格來說,這並不算違反規矩,損害仍在可控範圍。至於我們的萊特先生,他應該是用某種手法抹去了自己的認知,佯裝無害地通過了我們聯合布下的警戒線。”
奧利弗突然猜測到了點什麼,臉色驟然蒼白。而傑西冷淡地看著他,冰藍色的雙眸中沒有半分笑意。
“相信您猜到了,如果他想用這樣的手段再次離開,必然要再次想方設法捨棄掉認知。但這不重要,拉蒙先生,他沒有必要再上來了……接下來的話,您一定不會喜歡,您確定要聽下去嗎?”
“繼續。”鮮血順著指縫不停涌出,掌心被指甲摳挖得血流不止,但燃起的疼痛卻略顯遙遠。
“正如你們將他稱為‘魔王’,我們更喜歡稱他的種族為‘世界之柱’。他們非常有名——聚集同胞的殘骸獨自誕生,獨自死去。他們培養、分析、按照得到的情 報進行調整和進化。等徹底探索完一個太陽的可能性,就展開身軀,飛去另一個太陽。您猜猜看,這個過程中,地表會發生什麼?”
傑西嘆息著搖搖頭,再次看向奧利弗。
“……繼續。”
“好吧,好吧。您真是不死心……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有名嗎?您看,哪怕是我,至少也擁有一點兒惹人喜歡的情感。但他們不一樣,說句失禮的話,世界之柱是我所見過最為冷漠的生物。他們的意識登上地表,只意味著一件事——”
“他們對當前生存於己身的諸多文明,已經徹底喪失了分析的興趣。在毀滅前,做個最後的樣品記錄而已。”
話音未落,一陣發自大地深處的輕微震顫掠過他們的靴底。
傑西愣了片刻,表情複雜地變幻了一番,最後定格在“遺憾”上。
“魔王的認知恢復啦。”他輕聲說道,“現在回答我,您準備‘救世’嗎,勇者大人?還是說,您願意什麼都不做,等著被‘世界’抹殺呢?”
半天之前,深淵深處。
尼莫能察覺到自己在飛快下墜。
他的軀體就這樣擊穿堅硬的岩石,灼熱的岩漿,以及厚厚的冰層。疼痛倒是沒有多麼強烈,撕扯和暈眩感反而更嚴重。仿佛用無數看不見的手拽住了他的四肢,將他用力向下扯。
身體被龍息石的爆炸腐蝕得不成樣子,眼下它在飛快恢復。
但尼莫無法動彈,哪怕是彎起一根手指。
現在他也無心關注這個。
無數信息的碎片向他的意識中瘋狂涌入,不,不如說他的意識落入了某個記憶碎片的海洋。尼莫有一瞬間幾乎要忘卻自己的身份,過度的信息涌入讓他想要慘叫,可他甚至沒有張開嘴的力氣。
痛苦太過劇烈,有那麼幾秒,他幾乎想要就此死去。
身體終於觸了底,過高的速度使得他在深淵之底擊出一個巨大的坑洞,尼莫能模糊地感知到。墜落的停止沒有讓他的情況變好,眼皮還是重得驚人,身體的掌控權沒有回歸絲毫。
混雜成一團的回憶讓他的意識時斷時續,難以分清感受到的是回憶還是現實。
這就是主動干涉認知的後遺症了,尼莫朦朦朧朧地想道。滿腦子過於陌生的知識,自己如同一個嘗試用不同鑰匙開鎖的嬰兒。鑰匙在他手裡,鎖孔在前方,可無論是挑選還是旋轉,都讓他難以理解、頭痛欲裂。
但他感受過這個,他或許能撐過來。回憶儘管龐大,卻鮮少帶有明確的情緒,他更像一個能夠感同身受的旁觀者。
這是好事,腦髓幾欲爆炸的折磨中,尼莫拼命向自己重複——
挺住,只要挺下來,他就有再次見到奧利弗的可能性。
他還想再看看那雙眼睛。
可惜徹底失去對軀體的控制,他連咬緊牙關都做不到,只能在漂浮般的無力感中苦苦忍耐,保護僅有的那一點點理智。
如同在暴雨中徒手護住將熄的殘燭。
一股強大而熟悉的壓迫感在靠近,是尤裡瑟斯。
他知道這個,如果是現在的自己,能夠勉強理解這件事。魔王的計劃支離破碎地刺在他的大腦裡,他只要……
殺意。
毫無疑問的殺意驟然降下,幾乎將尼莫的軀體又往沙地裡壓深了幾寸。
不。
尼莫瘋狂地轉著這個念頭,抓住的一點點線索讓他無比驚駭。意識仍在浮浮沉沉,奇跡沒有發生,身體還是不聽使喚。別說睜開眼,他連眼淚都無法流下。
不行。
他能聽到鐮刀般的勾爪裹上法術,破開空氣,直直衝自己襲來的聲音。
不能是現在。
而後一點點溫熱的液體濺在了他的臉上,但沒有任何疼痛相伴而來。
他在動,但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在動。有什麼人將他從尤裡瑟斯的攻擊下撲開,隨後粗暴地扯起他的胳膊,拖著他向某個方向快速前進。
氣息有點熟悉。
可尼莫再也無法撐下去,愈發洶涌的記憶潮水中,他的意識漸漸滑入黑暗。
在那之前,他只能勉強感覺到涼滑的長髮掃過臉頰。
前方有數道冰冷而濃郁的死氣。從強度看來,其中某一具屍體應該分外巨大,而其他屍體環繞著它,相對小一點。
他認得這些氣息,尼莫暈暈乎乎地想道。那些稍小的屍體,是曾經的他親手拖去的,他從來不會忘掉任何細節。
而中間那具尤為巨大的……
是這樣啊。
……他們正向歐羅瑞本體的屍骸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