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非人之物
非人之物
奧利弗沒有將眾人帶回返程鎮。
尼莫的施法不知為何終止, 臨時開闢的空間通道快速坍塌。衝在最前面的奧利弗似乎尋覓到了某個坐標, 他直直向前猛衝, 強行用灰霧撕扯面前幾乎牢不可破的空間。
痛得鑽心的灼傷被黛比應急處理過,戈德溫睜開眼睛。有冰涼的液體順著疾風擊打在他的皮膚上, 猩紅而粘稠。
徹底失去尼莫·萊特的支持,而其餘人又沒有強大到撕裂空間的地步。風滾草的團長孤零零一個人衝在前方,灰霧的行動愈發紊亂。
可他沒有回頭,哪怕一次。不知是出於擔憂還是痛苦, 奧利弗衝得越來越快,血流得越來越多。
戈德溫咬緊牙齒, 將劍插入石台,強行撐起身體。
勉強維持著法術, 黛比哭得幾近窒息。她一隻手顫抖地攥緊法杖, 另一隻手幾乎要把法袍下擺抓破,淚水止不住從雙眼涌出。戈德溫猶豫片刻,輕嘆一聲,將她的頭輕輕按在胸口, 順勢接過防禦法陣。
黛比雙手抓緊戈德溫殘破的披風,疲憊而痛苦地哽咽。
不知多久後, 他們終於看見了光。
瘋狂的爆發中, 奧利弗直接將眾人帶到離深淵最近的地表。伴隨著一陣爆裂聲,石台拔地而起, 在防禦法陣的護衛下穩穩落在草坪上。
奧利弗目光掃視一圈,確定眾人情況尚可, 而後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
哪怕尼莫事先承受了一部分撕開空間的壓力,強行通過地表與深淵的界限還是件極為瘋狂的事情——奧利弗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完好的部分,可他仍然站著,面無表情,任憑鮮血不住灑上略微枯黃的草葉。
他蹣跚地前進,緩慢而絕望,如同戰場上垂死的戰士邁向故鄉的方向。
奧利弗身周的灰霧開始失控,它沒有爆發,而是飛快掠過他的皮膚,帶起一道又一道傷口。
“站住,拉蒙。”戈德溫嗓音沙啞,“你需要治療。”
“我需要去見巴格爾摩魯。”奧利弗做夢似的囈語道,停住腳步,但沒有回頭。“它和尼莫的關聯應該還在,它應該能感受到尼莫的情況。我能感覺到,它就在附近。我必須去……”
僅僅是片刻的停頓,他的腳下便積出一灘黯淡的血泊。
灰霧旋轉得愈發瘋狂。
戈德溫沒有多話。他拍拍黛比的後背,站起身,沒有去管腹部再次裂開的傷口。
下一秒,他便閃現到奧利弗身後,抬手就是個利落的手刀。失控的灰霧炸開,在戈德溫身上留下幾道深深的傷口,而後終於平息下去。
“你們不能現在走!”偵察隊裡的一位成員下意識出聲,扶著趴在地上瘋狂喘氣的紅龍抖抖索索站起身。“護衛還沒有結束——”
“閉嘴。”戒律主教劇烈地咳嗽了一通,“這裡很安全。讓他們……”
“黛比,召集地平線,護衛這些人回到該回的地方。行動經費我來出。”戈德溫利落地在奧利弗的黑鎧上畫滿止血符咒,又從腰包中掏出幾張畫有治愈法術的紙頁,點燃後按上自己新添的傷口。
隨即他背起奧利弗:“我帶他去他的同伴身邊,這附近就一個地方有明顯的惡魔氣息。拉蒙的情況不好,他……需要他的同伴。”
黛比抽噎著點點頭,她的喉嚨似乎腫了,吭哧了半天沒能發出聲音。
她拿出一塊金燦燦的通訊晶石,直接用法術擊碎。年輕法師的雙腿因為過度悲痛而顫抖,可她強迫自己挺直脊背,持續不斷地打出安神和治愈的法術。
對自己格外殘酷,這一點真是……像極了她那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哥。
戈德溫在心底又嘆了口氣,沉默地扭過頭,背著奧利弗向那股熟悉的惡魔氣息前進。這可能是唯一的好事——那隻鸚鵡回到了地表,那麼另一支偵察隊大概率是平安的。
“撐住。”戈德溫低聲說道。
他最後的血親仍在他背後昏迷,臉上滿是血跡與淚痕。比起自己這個冷淡的親人,奧利弗·拉蒙更需要一位能夠徹底交付信任的同伴。
可惜命運永遠能夠變得更加殘酷。
半小時前的蒼白蜂巢。
既然已經被包圍,偵察隊不再有謹慎隱藏行蹤的必要。所有魔燈都被點亮,在隊員們身周蜜蜂般飛舞。
艾德裡安迅速治療了下身上較為致命的幾處傷口,懶得去管那些不算深的小傷。他從石台上撿起一把失去主人的銀劍,背挺得直直的。
“傑西。”他的聲音依舊清晰,“你還撐得住嗎?”
艾德裡安清楚,儘管眼下傑西·狄倫狀態不佳,但如果對方想要一個人逃離,生還的幾率絕對會比現在高上不少。
傑西站直身體,攏了攏腦後略顯散亂的金髮。他依舊掛著那看不出什麼情緒的假笑,聲音輕佻而散漫:“我說過,我不喜歡輸。何況輸給一群沒腦子的蟲蟻。”
無數惡魔的注視中,人們擠作一團,絕望和恐慌如同烈性瘟疫般蔓延。而那金髮青年伸出手,揪住艾德裡安修士服破碎的衣領。毫無顧忌地吻了吻對方染血的嘴脣。
騎士長微微皺眉,但沒有推開對方。
“我們來玩點更瘋狂的吧。”他曖昧地低語,指尖擦過艾德裡安臉側乾涸的血痕。“你可以用你想用的一切招式,親愛的,不用顧忌我。對面只是一群上不了檯面的惡魔,你可是‘輝光的啟明星’。”
“你已經很虛弱了。”
“唔,這倒是個問題。畢竟這裡給了我一點點’特殊待遇’,我得好好向萊特先生抱怨一下。”
傑西一邊嘴裡念叨莫名其妙的話,一邊用手指摩挲下脣。方才接吻留下的血跡被蹭開了一點點。
“情況特殊,如果力量被完全榨乾,我可能會暫時昏迷。”在惡魔的嘶吼聲中,傑西·狄倫的聲音很輕。“一旦到了那個地步,我的外貌可能會發生一點點……嗯,比較奇特的變化。到時不用管我,只要帶我回地表,我恢復後就會醒過來。”
“我明白了。”艾德裡安略微分開雙腳,壓低重心。“怎麼做都可以,是嗎?”
“哎呀,如果你願意在別的場合說說這句話——”
“我速戰速決。”艾德裡安一如既往地平靜打斷道。
“這麼刺激的事情,我當然要跟你一起,寶貝兒。”傑西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背過身去。
他揚起雙手,這次指縫間不再是匕首,而是純粹的光輝。傑西隨意地揚揚手,閃爍白光的護盾牢牢罩住偵察隊剩下的成員。
巴格爾摩魯本來想要試著衝出去戰鬥,結果一頭撞上那護盾,頭頂的羽毛直接燒沒了大半。它尖叫了一句髒話,悻悻原路飛回,再次護住富勒山羊。
感受到背後另一個人的氣息,艾德裡安下意識彎了彎嘴角。
隨即充滿破壞力的地表魔法波動驟然鋪開。驚人的殺意與戰意凝聚成一團,化為看不見的利刃。它們極有針對性地向聚來的惡魔刺去,龐大的怪物們下意識向洞內縮回一截。
自從失去力量之後,“輝光的啟明星”這個稱號很少再被人提及。拉德教教廷不是沒有試圖輓留過艾德裡安·克洛斯,可這位寡言少語的天才拒絕了教廷配給他的唱詩班隨從,甘願當一個普通的巡查官。
他的力量沒有任何恢復的跡象,久而久之,那曾令無數敵人膽寒的光輝化為傳言中的塵垢。
一個向惡魔搖尾乞憐的背叛者,那誇張的強悍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但在此時,前任審判騎士長毫無顧忌地爆發全力的這一刻,回憶角落的傳聞瞬間化為真實。
“滾開。”艾德裡安·克洛斯手中那把普通的銀劍此刻聚滿光輝,灼目到無法直視。“這是最後的警告。”
不說那殺意的真正目標,被波及的幾位偵察隊員都當場軟了腳。
惡魔們憤怒地扭動身軀,蒼白蜂巢隨它們的動作震顫起來,開始崩塌。一部分體型較小的惡魔將頭顱抽回洞內——畢竟剛剛獲得自由,雖然腹中饑餓,謹慎地保住命更加重要。
反正獵物就只夠那麼幾口,聞起來又異常危險。
餘下來那些則再次探出頭,張開垂滿唾液的口器或大嘴,攜著法術向他們衝去。
“我警告過你們。”艾德裡安的聲音非常平靜,“失禮了。”
幾乎是下一秒,無數星斗般的光球在他們頭頂亮起,其中還連接著閃亮的光痕,乍看像極了漫天星斗。沒人看清那位前任騎士長的動作,他們只能看到那光球在黑暗中懸停片刻,隨後一同炸開。
蒼白蜂巢的大空洞中頓時降下一場腥臭的血雨。紫紅色的血肉拍打在偵察隊頭頂的防護盾上,發出難聽的滋滋聲響。
艾德裡安沒有就此停住動作,他躍回石台。
“激活龍息石道具,讓龍準備好!”他直接指揮道,“它們要自爆了,準備撤退!”
他的判斷十分準確。
這些惡魔的思想十分單純,在發現己身受到重傷,又無望痊愈。它們會本能地為同族掃除這個危險——
濃郁的深淵魔法波動頓時蕩開。
偵察隊紛紛爬上藍龍的後背,灰鸚鵡費力地抓著富勒山羊的牽繩,硬是把它也扯了上去。可惜操作龍息石飛行道具的穆尼教信徒手抖得厲害,生生慢了半拍。
混雜在一起的深淵魔法猛地炸開。
艾德裡安生生咽下涌到喉嚨口的鮮血。作為一名經驗老到的戰士,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他本身就用了超過他巔峰時期戰力的法術,而傑西供給給他的力量也比他曾擁有的要純粹。
過度的純粹不是正常人體能夠承受的,同樣能造成破壞。
儘管表面還好,他的內臟正在破裂。如果不及時離開……
艾德裡安咬緊牙關,再次啟動高級護衛法術。
一股沉重的敵意從深淵深處涌上,剎那間包裹了他。艾德裡安頭皮一麻,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被那敵意活活捏成肉泥。
傑西的反應更加強烈,金髮青年悶哼一聲,霎時失去意識。所有人自顧不暇,沒人勞神給這位煩人的黑章額外系上繩索。
艾德裡安單手拉住差點從龍背上墜落的傑西,強頂著那份敵意,險些把牙齒咬碎。他勉強撐住了防護法術,可還是有不少深淵魔法混雜著惡魔血肉涌了進來,潑了整個偵察隊一頭一臉。
龍息石道具終於成功啟動。
艾德裡安將失去意識的傑西·狄倫抱在懷裡,免得對方墜回深淵。他無視在全身上下蔓延的疼痛,在刺目的白光中闔上雙眼——儘管全身澆滿惡魔血肉,他們毫無疑問在飛速上升。
他們即將離開這裡。
再看到陽光時,艾德裡安雙膝著地,半天沒能站起來。
力量的過度使用使他頭痛欲裂,耳鳴響亮到使人瘋狂,大腦則缺氧般昏沉。他嘔出幾口污血,手中的銀劍坑坑窪窪,滿是劃痕。
他的眼前滿是飛舞的光斑,半天才看清懷裡人的臉。
下一秒,艾德裡安瞬間清醒。
傑西·狄倫那張近乎完美的臉此刻不再和“美麗”這個詞有半點關係,他的臉駭人地扭曲著,一半還勉強維持著人形,一半扭成了野獸的形態。異形的角從他的頭顱中戳出,那扭曲甚至還在繼續。
對方無意識張開的五指化為利爪,寬闊的袖口中露出雪白的長毛,沾著星星點點的紫黑色血漬。
艾德裡安昏昏沉沉伸出手,輕輕碰觸了下對方的手爪。
是這樣啊。
酸澀的情感塞住了他的喉嚨,他張了張嘴,但沒能發出聲音。
“例行檢查。”終於回過神來的矮人魯戈尖聲說道,“惡魔血肉的大面積污染,有受傷上級惡魔存在的可能性。請諸位配合檢查——一旦發現異化的痕跡,立刻處置,徹底破壞後丟回深淵。”
不行。
艾德裡安心想,如今他很清楚。無論傑西·狄倫是什麼,都絕對不可能屬於深淵。可他現在的樣子……
他將對方緊緊摟在懷裡,藏起那駭人的面貌。
他們回到了地表,眼下只能等狄倫自己醒來。如果他沒能及時醒過來……艾德裡安掃了眼審判騎士們手中繞滿符咒的銀劍。
隨著傑西的樣貌變化,連接他們的精神犧牲越發脆弱。先不說身體狀況不允許他繼續戰鬥,他已經使不出任何法術了。
他甚至沒有多少力氣站起身。
“檢查。”雖然憎惡叛徒,但前任審判騎士長的余威尚在。靠近的審判騎士語氣乾巴巴的,倒也算不上失禮。
“請您等我們一會兒。”艾德裡安啞著嗓子說道,用滿是血跡的手按住傑西的頭。“我的同伴情況不太好,他需要緩一緩。”
“檢查。”執劍的狂信徒皺起眉頭,握緊劍柄。
“你們有毛病嗎?!”灰鸚鵡吐出嘴裡的牽繩,直接罵道。“他們兩個剛剛救了你們的命!”
“那是他們該做的。”大難不死的法師聲音冰冷,“教皇大人付了錢,不是嗎?救我們的命正是他們的工作。我們對他最大的縱容,就是允許你這麼一個骯髒的惡魔在我們面前晃悠。”
灰鸚鵡看起來很想衝那法師臉上噴幾發深淵魔法,可它溜了眼處於困境的艾德裡安,硬生生把它吞了回去。
方才那場地表魔法爆發太過激烈,它還沒有緩過力氣。
可比起喂過自己的艾德裡安·克洛斯和傑西·狄倫,巴格爾摩魯無疑更加憎惡狂信徒。它堅強地飛到艾德裡安身邊,挺起胸脯,不滿地瞪著那柄劍。
審判騎士沒有因為艾德裡安的懇求而等待。他掏出張畫滿複雜符文的紙頁,在他們面前快速點燃。
“傑西·狄倫的狀態不對勁。”那騎士用平板的聲音報告道,“沒有發現深淵魔法的氣息,但他此刻的魔力波動不屬於人類,與資料不符。地表沒有這種波動的記錄。”
艾德裡安垂下目光。
“再等幾分鐘,給我們一點時間。我相信他能解釋。”
他需要拖延時間,哪怕多拖延一秒——傑西·狄倫嘴巴向來厲害,等他醒了,八成能用他擅長的胡言亂語解除這個困境。
一秒,再一秒。
“雖然我很想說’表決’,但這不是能表決的問題。”
指揮平淡地說道,揪著沾滿血肉的鬍鬚。
“感謝你的付出,克洛斯。作為指揮,我必須為地表杜絕一切威脅。作為信徒,我得維護火神曼斯菲爾德的威嚴。你的同伴運氣不好,希望你能理解。”
他做了個手勢,枯瘦的手掌劃開空氣。
“願譖尼的榮光永存。”得到指揮的同意,那審判騎士簡單地做了個禱告,揮劍而下。
而那劍刃沒能讓前任審判騎士長放手——另一把劍止住了它砍下的軌跡。
艾德裡安用劍頂住攻擊,在對方扭曲的額頭印下一個輕吻。他鬆開抱住對方的手臂,強迫自己再次站起身。
“克洛斯,算了吧,克洛斯!”巴格爾摩魯連忙叫道,“你知道他……你知道他不會死的!他說過他不會死的!他——”
自己必須告訴對方傑西·狄倫的身份,這場戰鬥根本毫無意義。巴格爾摩魯拼勁最後的力氣飛起——就算對方不會相信,就算這樣“不敬”的言論會帶來麻煩。它必須……
一道灼目的白光轟擊而下,它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只能虛弱地倒在地上。
“惡魔的證言。”狂信徒們投來目光,“艾德裡安·克洛斯。現在退開,你還不至於是死罪。”
“他喜歡說謊。”
艾德裡安勉強抗住了那波衝擊。他無視了面前絮絮叨叨的狂信徒,只是認真地看向灰鸚鵡的方向。
“謝謝你,巴格爾摩魯。可我不能眼看他被扔下深淵。”
一股魔力在他枯竭滲血的內臟中緩緩涌動開來,艾德裡安艱難地轉過頭,衝藏在狂信徒之中的唱詩班青年感激地一笑。
可惜哈姆林·埃爾默看不見,他遺憾地想道。
“我知道他比我強大,我知道他或許不會死去,我知道他可能不是人類……但我在下面答應過他,我會保護他。”
前任審判騎士長滿身鮮血,但面帶微笑。他穩穩站在傑西·狄倫前方,雙手握住那柄銀劍。
“願譖尼榮光永存。”艾德裡安輕聲說道。
他仍舊耳鳴得厲害,失血使他的視線模糊。但這不是第一次了,他並不是第一次在死亡邊緣徘徊。
算上最初的相遇,“傑西·狄倫”救過自己幾次呢?他恍惚地想道。
而在自己奮力查找資料的時候,這一位根本就在他的旁邊打鼾。
……性格惡劣到極點的傢伙。
“……以及。”疼痛逐漸轉為麻木,他舉高即將斷裂的銀劍,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蛋糕味道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