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神的立場
注意力全在“自己沒有被深淵往下扯”上, 尼莫這才發覺在皮膚上蠕動的微涼空氣, 以及身下奧利盔甲的冰冷觸感。
就算是尼莫,除了在異常狀態對戰威瑟斯龐那一次,他也從未成功從地表直接連接深淵深層。為了順利潛入深淵調查, 尼莫做過無數計算——如今他成功了。藉助卡在空間夾縫的上級惡魔, 他勉強得到了一個直面深淵深處的機會。
所有事情順利得超乎想象,除了這個——
戴拉萊涅恩的舊式研究袍下擺太長,瞬間被空間撕裂迸發的火焰引燃。
幾塊起不到什麼作用的布片順著他的手臂和胸口垂下,寬鬆的長褲燒沒了大半, 碩果僅存的焦黑布料搖搖欲墜。
黑影瞬間騰空而起, 迅速裹住尼莫的身體,讓場面變得不再那麼曖昧。
考慮到一會兒可能要集中精力用黑影禦敵,尼莫有點尷尬地咳嗽幾聲, 手指敲了敲還在當肉墊的奧利弗的鼻尖:“披風借我。”
奧利弗悶聲卸下披風,臉上的紅意還沒有散去。
有了材料, 事情就方便了很多。黑影迅速纏繞, 將底部邊緣稍帶黑霧的布料改造成一件式樣簡單的法袍。只可惜布料取代不了鞋,尼莫只得暫時赤足站在地板上。不幸中的萬幸, 提前放在馬匹上的法杖逃過一劫。
“還臉紅呢?”拿穩法杖後, 尼莫坦蕩地揚起眉毛。
成功解放潘多拉忒爾,又發現自己能夠陪奧利弗調查深淵。此刻魔王先生的心情久違的不錯。他注視著自己的戀人, 語調裡帶了點調侃的味道:“拉蒙先生, 我真誠地建議您, 您應該把您的臉紅用在該用的時候, 比如那天晚上——”
“我要撤下防護罩啦。”奧利弗撓撓鼻子,打斷尼莫的話,本來退下不少的紅暈可疑地回歸。
“撤吧。”尼莫笑著搖搖頭,拍了把奧利弗的骸骨頭盔。
“你猜他們的包圍情況如何?”
“只要不被看見臉,我們不會有問題……除了燒焦的研究服碎片,他們找不到任何東西。啊,說到這個,稍等一下。”
尼莫轉過身,無數黑影從他背後的虛空中激射而出。被摧毀的大廳迅速復原,就連那個黑色的立方牢籠也再次合起,恢復原狀——只不過上面的法術紋路不再發光,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黑影甚至清理了地上的燒焦衣料。
整個地下大廳被燈光浸透,乾淨整潔,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樣足夠擾亂他們了。奧利,你跟你的教皇談判好了嗎?”
“它要五十塊馬點心,加了蘋果泥和糖漿的那種。”
“成交。”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變成了傭兵公會長時間流傳的未解之謎。深夜的古老幻影穿墻而過,上級惡魔憑空蒸發,以及最後衝出包圍圈的巨大怪物——
一個漆黑的球體向包圍圈衝去,下面伸著四條馬腿,跑得飛快。這滑稽可笑的東西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緊繃神經的守軍們面前,足足讓嚴肅的戰士們愣了數秒。
法術、弓箭、甚至血肉之軀,沒有任何事物能擋住那個怪異的……球狀馬。它虛影般穿過層層包圍,快速融入夜色。
奧利弗的黑毛教皇飛奔出一定距離,直接穿過事先計算好的空間裂縫,躍到遠方的樹林之中。
眼見身後的裂縫閉合,解除掉黑影裹成的球狀影盾。馬背上的兩人終於不再憋氣,暢快地大笑出聲。
次日,風滾草兩位罪魁禍首抵達近在咫尺的哈特菲爾德,臉上的微妙笑意還遲遲沒有散去。
拉德教聖地哈特菲爾德,大小抵得上兩座大型城市,緊鄰傭兵公會總部坐落的小國普萊朵。宏偉的中心教堂在這片土地的正中央,拉德教的教皇常年居住在此。
奧利弗牽著黑馬的韁繩,將骸骨頭盔背到身後。蔫成一團的灰鸚鵡癱在尼莫肩膀上,看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告訴我傑西·狄倫是誰。”它小聲尖叫。
“馬上就要見到狄倫了,你自己問。”尼莫戳戳它的羽毛,持續迴避這個問題。
灰鸚鵡委屈地哼哼了幾聲。
出於某種奇妙的心理,雖然又買了幾件備用的法袍,尼莫還是更喜歡穿著戀人披風改來的黑袍。奧利弗也沒有換新披風,這讓那身黑甲顯得更加不起眼。
見兩人接近,路人們自發避開,交頭接耳。
尼莫對此有點意外。儘管他很清楚——他這麼一個黑袍法師,加一位黑鎧騎士,再外加兩塊閃閃發亮的黑章,他倆的確怎麼看都不像好東西。但這裡好歹是審判騎士比比皆是的拉德教聖地,行人們不至於對他們這樣避如蛇蝎。
這詭異氣氛一直持續到他們正式抵達中心教堂。
“換行頭啦?”傑西·狄倫啃咬著看起來不太新鮮的蛋糕乾,含糊不清地打了個招呼。
金髮青年還穿著那身誇張的禮服打扮,而艾德裡安·克洛斯正站在他身邊,垂眼閱讀手中的書本。灰鸚鵡再次哼唧幾聲,它伸著脖子瞅了傑西兩眼,隨即張開翅膀,停在艾德裡安的肩膀上。騎士長頗為意外地挑挑眉毛,但沒有趕走它的意思。
巴格爾摩魯就那樣站在艾德裡安的修士服上,一張鳥臉寫滿忍辱負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尼莫的視線在騎士長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克洛斯先生的氣息似乎……少了點之前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嗯,一言難盡。”尼莫簡明扼要地答道,“狄倫,一會兒有空嗎?我和奧利想和你單獨談談。”
“我就知道有這樣一天。”傑西誇張地嘆息道,他吃光手裡的蛋糕乾,舔舔手指。
奧利弗有點緊張,他攥緊手中黑馬的韁繩,屏住呼吸,緊緊盯住傑西·狄倫的嘴巴——
“拉蒙先生一看就很沒有經驗,他絕對需要我這麼一位可靠的技術指導。”
風滾草的團長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忍住當場開除這位成員的衝動。
“上級惡魔失蹤那件事,是兩位做的吧。”前任審判騎士長的重點倒是很明確。艾德裡安啪地合上手中的書本,壓低聲音。
“我把她送回家了。”尼莫警惕地掃視了下四周,小聲嘟囔道。
“也好。”艾德裡安點點頭,他平靜地注視了會兒垂下頭的尼莫。“我會記得提醒奎因大人,小心之後的惡魔術士。不過看以往的案例,接下來三百年內不會有事。”
“我會看住她的。”尼莫連忙保證,“送她回去的時候,我標記了她的魔力波動。”
“向您自己的本心保證就好,我其實想告訴你們的是另一件事。”艾德裡安將目光移向奧利弗。
“我來告訴他們,我來我來!艾德,你去教堂裡通知一下那群人吧,就說我們團長到了。”傑西像是抓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樂子,他友好地勾住尼莫的脖頸,把尼莫往中心教堂旁邊的巷子裡拖。
儼然一副“我們有話要說,求你迴避”的架勢。
艾德裡安搖搖頭,沒有深究。他原本想接過奧利弗手中的韁繩,結果那匹黑馬嚴厲地掃了他一眼,然後努力把自己藏在奧利弗身後。
奧利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用了,克洛斯先生,它跟著我就好。”
騎士長無奈地捏捏眉心,轉身向身後的教堂入口走去。
他肩膀上的灰鸚鵡貓頭鷹似的扭過脖子,望向傑西一行人。最終它還是沒有勇氣跟過去詢問,只得將自己縮成一個灰色的羽毛團。
“來吧。”巷子裡的傑西扯扯衣領,“拉蒙他到底哪裡不——”
“狄倫!”
“抱歉,好吧,我們談談正事。”
尼莫噴了口氣,收回拳頭。他靠回身後的墻壁,奧利弗同樣擠進巷子。他身後的黑馬走在最後,把狹窄的巷子入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前幾天,我和奧利去調查了邊境森林的一處遺跡。十年前,三層木屋,守門人,多眼移植觀測。你有印象嗎?”
“噢——”傑西點點額頭,拉長腔調。“那小子,我記得。給他占了個大便宜。”
這是奧利弗第一次明確感受到傑西·狄倫的另一面。那具屍體無疑屬於一位年邁的老者,可狄倫先生無比自然地用對小輩的稱呼進行了指代,語氣充滿理所當然。
尼莫的表情同樣嚴肅下來。
“……我就開個玩笑!嚴格來說,他不算看光了我。”傑西摸摸下巴,“頂多看到一點點吧,就不到指甲蓋那麼大的一點點。我不又是主動出門裸。奔的暴露狂,艾德肯定能理解——”
“沒人問你這個。”尼莫的聲音有點虛弱。
“那您想要問什麼呢?先說好,我就瞪了他一眼,別的什麼都沒做。要不是當時我正……算了,反正算他運氣好。”
“你的本體,以及我們的交易。”尼莫揉了揉太陽穴。
“怎麼,您突然對我真正的樣子感興趣啦?我很敬仰您,親愛的萊特先生。可這有點……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深淵生物和地表生物是同源的,那個守門人提出了這樣的猜想。”尼莫沒有被傑西引開話題,“當初你在伊薩梅爾大迷宮中心給我講的那個奇怪故事,暗示的就是這個吧。”
“唔,這倒是真的。”傑西乾脆利落地承認道。
儘管早有準備,奧利弗還是忍不住扶住墻壁,心臟瘋狂跳動。
尼莫沉默了會兒:“這和我們的交易有關?”
“當然!我可不是吃白飯的類型。您瞧,您給了我一部分物種,而我現在把他們經營得很好,也給了您您想要的。雖然我確實沒想過您會親自降臨,並從裡面挑一位情人。”
“沒想過?你自稱占卜師。”
“隊伍裡有薩維奇小姐和拉蒙先生的時候,我的確是。然而現在薩維奇小姐不在這裡,拉蒙先生又……唉,說實話,我真的不喜歡兩眼一抹黑的狀態。”
“你一直在強調‘我想要的’,現在不妨明說,當初的我到底要求了什麼?”眼看話題又要被傑西·狄倫帶偏,尼莫乾脆利落地將它扯了回來。
傑西不出聲了,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尼莫:“在我告訴您之前,我想您應該問我其他問題。”
“就這個。”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的回答不會改變,就像我之前告訴過您的那樣,人們常說‘保有希望是好事’。看看現在的您,臉上帶有笑意,又擁有全心信任的戀人。我發自內心希望您保持眼下這個狀態。”
“奧利註定是勇者,而之前的我很可能想要毀滅地表。沒有比這更糟的可能了。”
“有。”傑西輕聲說道,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這麼說吧,萊特先生。如果是‘之前的您’在這裡,我非常肯定……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頭殺死站在那裡的奧利弗·拉蒙。”
“……我永遠不會傷害奧利。”
“說句難聽的,您的死活並不會真的影響我的命運。如果您真的知曉了那個人類的猜測,那麼您應該清楚,這世上的所有生命都擁有同一個力量上限。而那是您親手設下的,不,不能這麼說,應該說是您‘本能’設下的。”
“需要我迴避一下嗎?”奧利弗閉上眼睛。
“不用,你在那裡好好聽著,奧利。”尼莫的聲音有點顫抖。“繼續,狄倫。”
“這不是多麼大不了的事情。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人飼養富勒山羊,首先要馴化它們,去除它們傷人的可能。一切可能出現的傷害必須在可控範圍內,不難理解吧?”
“可這和……”
“現在出現了一隻羊,它強大、聰明,擁有天生的野性。它可以從同類那裡更高效地獲得力量,比人高效得多。人飼養的羊不計其數,統統可以成為它的力量源頭……如果不加控制,它可能會在某天變得過於強大,殺死它的主人。我來告訴你普通人會做什麼,他們會在發現這一點的瞬間,將那隻狀態異常的羊羔殺死。”
“人終歸不是羊,萊特先生。這世間的一切和拉蒙先生是同類,本應和你我毫無關聯。”
“奧利是我見過最正直的人。我們看到的世界十分接近……至少在現在,十分接近。如果他認為有殺死我的必要,那麼我願意——”
傑西·狄倫突然大笑出聲。
“您真可愛。”他搖搖頭,金髮在陰影中漾出晦暗的光暈。“我說了,人和羊的比喻並不恰當。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刻,或許您的選擇不會是簡單的‘拉蒙先生’或者‘您自己’。”
“直接點,狄倫,我不想和你繞圈子。”尼莫的嗓子有點發癢,不祥的預感讓他的腳底發冷。
“我堅持我的想法。無論是我的本體,還是您的真相,反正您很快會知道答案。在那之前,多留點充滿希望的記憶對您有好處。”傑西聳聳肩,“我可是站在您那邊的,不要懷疑這一點。”
尼莫做了幾個深呼吸,竭力穩住自己的心跳。
“那麼我換個問題。狄倫,按理來說我的力量應該比你強,但我感覺我們差不多。”
“這個倒是可以告訴您,因為這是‘這個大小的血肉’容納力量的極限。兩只差不多的酒杯容量相似,但一個接著酒桶,一個接著大海。相信我,萊特先生,你比我強大得多。不要被面前的酒杯誤導。”
“很好。”尼莫說道。他抬起頭,望向巷子上方狹窄的藍天。
“看來於情於理,我都無法撬開你的嘴巴。那麼我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希望你願意回答,狄倫先生。”
“試試看?”
“你說我面臨的不會是‘奧利的命’和‘我的命’之間的二選一,那麼它會是什麼?”
“唔,我想想看……”
傑西·狄倫臉上的笑容愈發淡薄。
“‘拉蒙先生’或者‘世界上其餘生命,包括您自己的’,這樣可能更接近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