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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途 - 第210章字體大小: A+
     
    第210章 鮮血女王

     這世界瘋了。

     或許這是此刻大廳內大部分人的想法。

     艾爾德裡克親王的猜測其實沒錯, 並不是每個家族都像索爾特家族那樣忠心不二。比起索爾特家那群腦子被無用道義支配的傻瓜, 多給自己的家族撈點好處才是正事——

     奧爾本這個龐大的機器還在運行,並非是因為他們多麼熱愛它,僅僅由於他們是這條大船上的一員。各個古老家族的根系已經扎得太深,如果奧爾本倒了, 大廳內的諸位無疑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重創。

     先帝桑普森極為強勢,但看在滾滾而來的黃金的份兒上,臣子們願意按捺住自己的某些想法,恭順地彎下脊背。桑普森去世後, 繼位的大王子埃忒拉姆試圖效仿父親, 可惜才華和氣魄上都稍遜一籌。

     年輕的國王身體虛弱,遲遲沒有子嗣, 不少人早就私下打好了小算盤。在應對威拉德頻繁挑釁的同時,各個家族都在謹慎地收攏觸角。

     年富力強的親王與固執虛弱的國王必有一爭。

     這並非是一場會因為死亡而結束的爭鬥。哪怕國王已死, 也能夠在生前下令,將攝政的權力暫時交給索爾特家的人。直到新的繼承人能夠坐上王位。

     索爾特家是個大家族, 阿拉斯泰爾家世世代代都會迎娶索爾特家的姑娘為後,利益早就綁死在一起。

     重視血統的奧爾本皇家為防止後嗣效仿威拉德, 沒事殺殺自己的兄弟姐妹, 能夠暫時交出的攝政權無疑是最後一道屏障。橫豎沒有直系也有旁系, 甚至某些大家族中都有擁有稀薄皇家血統的人。

     眾人眼中, 這場戰爭無疑是親王與國王的幽靈在角鬥而已。大家都猜到了七八分, 但誰都知道——歷史在被記錄下前, 向來是任人改寫的。

     證據沒有曝光, 就沒有所謂的“事實”。

     加拉赫·索爾特倘若敗北,下一任國王無疑會是親王本人。而如果加拉赫元帥足夠聰明,能殺到殿前,並公布滴水不漏的證據——親王會被拘禁,加拉赫將攝政到新的王子出現。

     不出意外,他會在公主成年後迎娶公主,親自確保這一點。

     不會有其他可能。

     ……原本他們是這樣想的。

     沒有人注視過角落裡的黛麗婭公主。她只是個乾瘦的小丫頭,一個親王的提線木偶。她的話從來不會一下子超過三句,安靜而木訥,甚至不少人私下懷疑過她的智力。

     沉默的棋子,好用的道具。

     可那愚鈍的公主正立於王座前,切割雞肉那樣劃開親人屍體的咽喉。森寒的氣勢在她身周涌動,天知道她是瘋了還是被惡魔附身——棋局好不容易要收尾,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直接掀了棋盤。

     親王握劍的手在顫抖,先前憋得紫紅色的臉開始慢慢變得蒼白。

     “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說話,黛麗婭。”最初的震驚過後,親王的語調平靜得嚇人。“孩子,規矩是規矩,你必須為這些話付出代價。我理解你的痛苦,你只是——”

     可小公主沒有就此罷休,她似乎打算把這些年來積攢的語句全部丟向他,像丟出涂滿劇毒的刀刃。

     “譖尼在上,您真是無所不知。您說您理解?我可是一直注視著您,舅舅。您的話我一直都在聽,整整八年,沒有漏過一天。”

     小公主將那把刀在手指間熟練地轉著,聲音裡的笑意愈來愈濃。

     “午飯不合口味少吃了幾口,就自以為理解即將餓死的悲苦。養在後院的花突然枯萎,就自以為理解喪失摯愛的絕望。練習揮劍手腕酸痛,就自以為理解終日勞作的疲憊。被鋒利的紙頁劃傷,就自認為理解傷口腐爛的劇痛。”

     “或許您讀過無數書本,知曉這些痛苦的因果。但您不會理解的,您只能想象。沒人能理解他人的痛苦。我想在這一點上,自知冷酷的理性比自以為是的悲憫要強。”

     “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小聰明外加點瘋狂而已,你又懂什麼?”親王冷笑起來,微微抬起手中的劍。

     “捉住她。”他煩躁地向身邊的護衛下令。

     “不像您,至少我很清楚‘我永遠無法理解’這件事。”小公主同樣回以冷笑,隨即提高聲音。“是時候了!”

     大貴族們早就齊齊擠到了廣闊大廳的另一側,給護衛小隊讓出戰鬥空間。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明智無比——小公主的話音剛落,兩個身影從空氣中緩緩顯現,隨即架住了撲上前來的護衛。

     身穿精緻盔甲的男人和打扮樸素的女戰士的立場十分明顯,兩人將小公主與親王隔開,與護衛廝殺成一團,鮮血與碎肉橫飛。

     皇家大廳內禁掉了絕大部分攻擊魔法,此刻只有最原始的殺戮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大貴族們當機立斷,幾乎在同一時間砸開隨身攜帶的魔法首飾,決定用行動自由交換人身安全。各式魔法護盾的光輝瞬間照亮大廳。

     艾爾德裡克親王卻沒有這麼做。

     他仍然牢牢握著手中的劍柄。

     “索爾特,把他弄遠點!”安叫道,“這樣我沒法護住黛麗婭。”

     這次她沒有偽裝聲音。

     小公主緩緩將視線移到安的臉上,眯起眼睛。

     “恐怕要花點時間,殿下。”加拉赫揮開一個守衛。

     索爾特。殿下。

     一時間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兩人身上。

     安沒有猶豫,她再一次扔出皇家敕令。而索爾特毫不猶豫地摸出一塊金色晶石,將血涂上——

     另一個阿拉斯泰爾家的徽記騰起。兩個徽記在空中旋轉,而後分毫不差地交疊在一起。

     可以在皇家大廳內使出的特殊法術,可以在皇家大廳內使用的獨特晶石。

     “如果諸位聽到了這個。那麼我必然已經被艾爾德裡克·阿拉斯泰爾所殺。”死去皇帝的聲音迴盪在大廳。

     安擋在面無表情的黛麗婭面前,長矛刺穿面前護衛的腹部。

     “我在我的身邊安置了不少記錄用的道具,它們應當足夠作為證明。索爾特家族清楚它們的位置。我特此允許,加拉赫·索爾特可無視王族的榮耀,將艾爾德裡克親王暫時囚禁,並舉行公開審判。”

     加拉赫的長劍凶狠地劈下,直接將給敵人胸口開了道狹長的血口,鮮血染紅了他大半個鎧甲。

     親王長嘆一口氣。

     自信、放鬆和驕傲,此刻盡數化為疲憊和落寞。就算是再年輕的人也看得出,面前的人只有憤怒,沒有半分悔恨的意思。

     “你們不明白。”他喃喃道,“一群被無聊瑣事困住的可憐蟲,永遠看不到真正的大局。”

     “是啊,我心眼兒可小啦。”安一腳踹開面前的兩個護衛,抹了把嘴角的血絲,一字一頓地往外吐著詞。“好久不見,親愛的哥哥。”

     “你是安德莉婭。”親王語調平平,“……按目前的各種跡象看來,你的確是安德莉婭。”

     安能聽到,她身後黛麗婭的呼吸陡然急促。

     “我從墳墓裡爬出來了,可惜沒法帶貝兒一起。”安答道。

     獵矛與華麗的佩劍瞬間相撞,火花四濺。

     艾爾德裡克親王十分聰慧,劍術自然也差不到哪裡去。安能從那凌厲的攻勢中嘗到殺意,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親王已經放棄了按部就班地推進計劃,明顯打算在絕境中放手一搏。

     “雖然我對此非常不滿——可如果你現在住手,說不準還有條活路。”安嘶聲說道。

     “很遺憾,對於愚蠢的人,徹底的支配才是正路。父親的教導沒錯,女人永遠只會壞事。”親王沒有半點住手的打算。

     “殿下!”被護衛有意識地分開,不遠處正以一敵十的索爾特邊向這邊靠,邊出聲警告。

     安知道他在警告自己什麼——現在還不是殺死艾爾德裡克的時候。

     她用獵矛抵擋著劍刃,一絲悲涼突然從心底漫出。

     面前男人猙獰的面孔和孩童稚嫩的笑臉慢慢重疊,那笑臉從腐爛的記憶最底層浮上。或許是上天的某種指示——這將是她和這位血親的最後一面,所以才特地把第一面送到她的眼前。

     【她們真可愛!我可以抱抱她們嗎,父親?】【不,那沒有意義,艾爾德裡克。】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再之後的會面便屈指可數。

     當初的孩子和現在的男人,臉上有著某種微妙相似的落寞。可惜時光早已流逝,隔著無數仇恨、怒火和冷漠,她想他們不會再有輓回的機會。

     獵矛穿過親王的肩膀。

     “住手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艾爾德裡克。”安的語調非常認真。“現在退下,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你應該比我更熟悉奧爾本的法律,你知道你還能活。”

     這一次親王卻沒有正面回應。

     即使安已經盡力把戰鬥從黛麗婭身邊引離,可就在她悲傷的瞬間,局勢突變。艾爾德裡克無視傷口,將劍尖直向小公主胸口刺去。

     黛麗婭不僅沒有恐懼,反而露出一個略帶扭曲的微笑。

     她抬起匕首,貓鬍子站在她的肩頭,高舉起兩隻腳,明顯打算用深淵的力量來協助——

     可艾爾德裡克沒能再次前進。

     他的劍停在黛麗婭面前幾釐米處,小公主直衝對方咽喉而去的利刃也停留在半空。

     獵矛從親王背後戳進,從他的胸口刺出。角度偏得嚇人,卻正中心臟。

     華麗的佩劍率先落地,親王的表情裡還帶著些許不解。似乎對敵人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攻擊感到意外。

     他張張嘴,最終只在臉上留下痛苦、憤怒和絕望。

     如同有人按下了暫停鍵,親王的倒地讓武器碰撞聲瞬間止息。

     眼看面前的屍體倒在王座邊緣,黑紅的血洇濕了華麗的地毯。黛麗婭抬眼看向面前的安——

     她抬起匕首,後退了一步。安顯然察覺了她的警覺,她動了動因為刁鑽攻擊而扭傷的肩膀,咬住下脣。

     “殿下……”加拉赫沉默半晌,發出聲輕輕的嘆息。隨即他清清嗓子。

     “艾爾德裡克·阿拉斯泰爾已死,但為了揭露他的罪孽,公開審判將如期舉行。”

     時間卡得剛剛好,加拉赫的軍隊成功破開防衛,衝入大廳內。還把自己扣在防護罩裡的大貴族們如夢初醒。如同冷水澆入燒熱的油鍋,一時間皇家大廳的人聲整個炸開。

     可這會兒安沒有心情關心這個。

     “黛麗婭。”她輕輕喚道。

     她知道對方警惕的原因是什麼,並為此發自心底地感到難過。黛麗婭的眼圈微紅,但濃濃的警惕裡的確還摻雜著一絲沒掩飾好的敵意。

     對於黛麗婭來說,自己和艾爾德裡克沒有本質差別。他們與她都是血親,但這代表不了任何事。

     “……”黛麗婭沒有鬆開手中的刀刃,“為什麼?”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為什麼不讓我親手殺了他?我不明白,您……您是安德莉婭,我聽說過您。如果我殺了他,對您的繼位更有利。您和母親的關係已經斷了二十多年,按理來說,您——”

     “因為你他媽只有十六歲!”

     安大聲咆哮道,激烈的情緒讓她的鼻尖發紅。

     “什麼狗屁按理不按理——你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你腦子裡的念頭不該是如何殺人!要我站在這裡眼看你這麼做,我是什麼,畜生嗎?”

     黛麗婭冷靜的面具開始出現裂痕,她的下脣微微顫抖:“作為一個合格的皇家成員。我早晚……”

     “放屁!”

     安將獵矛一扔,直接伸手去抓黛麗婭的手。後者條件反射地揮出短刀,可當刀刃劃開血肉,溫熱的血液流出來時,小公主卻無法繼續了。

     而安活像感受不到這疼痛。

     “這就是親手傷人的感覺,記著點。”女戰士抽抽鼻子,堅定卻不顯強硬地將黛麗婭拉到大廳正中,索爾特身邊。

     此刻大貴族們正視圖在有限的活動空間內湊近索爾特,試圖在他們心目中新鮮出爐的“攝政王”前好好表現。

     “您應當早日同安德莉婭殿下舉辦婚禮,然後……”

     “關於威拉德的戰爭,您打算……”

     “您……”

     沒理會那亂成一團的聲音,安不耐地拍拍加拉赫元帥的盔甲。“喂索爾特,我得把黛麗婭帶到個——”

     她同樣沒能說完。

     加拉赫·索爾特並沒有像他們所想的那樣理所應當地拿起權杖,遵循王命,開始整頓這混亂的一切——

     他利落地將長劍刺入面前的地板,並恭敬地半跪下身,向那個樸素的女戰士垂下頭顱。

     “時間有限,我長話短說。”他說,將頭盔取下,露出束好在腦後的汗濕長髮。

     “我在此將忠誠獻予我的君王,我將守護您直至生命終結。我將成為您的劍,成為您的盾,直言勸諫,永不說謊。自此刻起,我的榮耀與性命全部歸於您。”

     而後他壓低音量。“殿下,劍。”

     時間的確有限,無數雙各懷心思的眼睛正緊盯他們,現在每一秒拖延、每一分泄露的情緒都可能產生變數。安沒有發問,她乾脆地拔出劍,輕輕觸了三次元帥的肩膀。

     “你真的打算吻我的靴子嗎?”她同樣壓低音量,“你看見它們曾經踩過什麼。”

     元帥毅然決然地站起來,扯過安相對乾淨的手。

     “下水道出來後我也沒有來得及擦手,野狗先生。”安繼續小聲說道。

     輕輕吻過對方手背後,加拉赫元帥整個人都是慘白的。

     安勉強笑了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盔甲。

     “謝了。”她說。

     “接下來是我的命令。”女戰士微微抬起頭。

     “讓諸位失望了,我沒有和這傢伙結婚的打算。我們彼此看不順眼。”

     加拉赫微微扭過頭去。

     “我也不會有後代這種東西。”

     剛剛還陷入震驚和迷茫之中的貴族們再次炸開鍋。

     “奧爾本的下一位繼承人已經決定了。”她再次拉住黛麗婭的手,“我將暫時接過王座,直到黛麗婭·阿拉斯泰爾成熟到能接過這個國家。”

     “做為長輩?”小公主用安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問道。

     “不,做為盟友。”安攥緊她的手,“沒事了,黛麗婭。”

     小公主一聲不吭。

     “沒事了。”安又重複了遍。

     終於,她聽到了哭聲。奧爾本已經定下的下一位皇帝,尚且年幼的公主張開雙臂,將臉埋進了安的胸口,開始低聲抽泣。

     而十幾秒過後,她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開始放聲大哭。

     安攬住對方細弱的肩膀,下巴抵上小公主的頭頂,安撫地拍著黛麗婭顫抖的後背。貓鬍子順著她的手爬上,在安的鼻子底下用力抖動兩隻前腳,拼命指向自己。

     “尼莫他們的聯絡?”安再次抽抽鼻子,忽視了發酸的眼眶。“可以,現在沒問題……嘿,聽著,團長。”

     她對那隻小小的蜘蛛輕聲念叨。

     “我好像一不小心成了國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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