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成為國王的資格
艾德裡安的猜測基本準確,在奧爾本和威拉德兩軍在特定邊境打成一團時, 安已經抵達了王宮。
深諳加拉赫元帥的行動特徵, 親王方面整個防禦的重心在正面迎敵。誰都沒想到講究到出了名的第一元帥會從下水道裡鑽出來, 還只帶了一個同伴。
眼下加拉赫軍還在城外假意活動, 轉移視線。安的行為則起到了奇妙的效果——親眼看到皇家敕令的人往往會動搖, 而不在現場的上位者則堅信自稱安德莉婭·阿拉斯泰爾的女人是個冒牌貨。
矛盾的訊息和爭吵通過通訊晶石傳遞,普通士兵不會隨身攜帶記錄影像的晶石,而實時的畫面傳遞又逮不住那些稍縱即逝的證據。
在親王派系的將領們就這一點激烈爭執的空當, 兩位幽靈般的臨時刺客早已抵達王宮。
安抬起頭, 整個視野被那熟悉而陌生的宏偉建築填滿。古老的城堡立於王都正中,近看起來的壓迫感尤為驚人。
這是她長大的地方,可如今她依舊不喜歡它的氣息。
“走吧,野狗先生。”斷劍造成的傷口在法術的作用下愈合, 疼痛和冰冷的異物感卻揮之不去。
“您走在我後面,殿下。”加拉赫在盔甲中悶聲說道。
“我的傷沒事了。”
“我知道。”元帥自行向前一步,頭也不回。“我比您的體格要高壯。我走在前面,可以吸引到敵人的注意力——然後您可以出其不意進行攻擊。”
“……”安頗為意外地挑起眉毛,扯了扯嘴角。“好。”
這回加拉赫·索爾特的語調裡只有認真和鄭重, 沒有傲慢。
安拿出之前可以感應貓鬍子的黑水晶,尼莫的確不太擅長製作珠寶, 好好一塊晶石給加工得活像河床上的碎石塊。可醜陋的形狀不會妨礙它的功能,星星點點的細膩銀光凝在水晶一端, 為兩人指示方向。
“按照之前說好的, 我先要確保黛麗婭的安全。”安用帶著半指手套的手指摸摸腰間的高級防護紙卷。
考慮到安全原因, 王宮附近向來禁止傳送類魔法的使用。她無法把小公主傳送出去——儘管尼莫和奧利兩人合作能做到這點,先不說風滾草的立場牽扯,把兵力全集中在一處無疑是冒失的做法。
“然後我們去制住親王,只要能證明皇帝的死亡時間就可以。褻瀆屍體,越權控制軍隊,按照奧爾本的法律,艾爾德裡克殿下絕對會喪失繼承權。”為了確保自己記得很清楚,加拉赫元帥小聲回應。
加拉赫將皇帝的證物帶在了身邊,只要兩人能控制住親王,一切都會好辦很多。
“先不要殺他,殿下。”元帥想了想,還是決定再次開口叮囑。“留有餘地比較好行動。”
“……我知道。”
繞過細藤爬滿的石磚墻壁,翻過花園。兩人向城堡中的休息室持續前進,加拉赫元帥整個人裹在精緻的鎧甲中,安原以為他的行動會相對不便。可這位算不得年輕的元帥即便身穿金屬盔甲,行動起來也像只貓那樣悄無聲息。
算是個能讓人稍微順眼點的優點。
可惜事情永遠不會像他們想的那樣順利。
“這麼多護衛?”黛麗婭的所在地被衛兵團團包圍,安從墻角探出頭,皺起眉毛。
“皇家護衛。”加拉赫比安高上一頭,他同樣從墻角探出頭去,好歹沒有被安的腦袋擋住視線。“陛下……的屍體應該在這裡。”
“嘖。”安憤怒地嘖了聲,“那個混賬。”
“雖然遠離這裡是最不可疑的做法,但我想艾爾德裡克殿下還是更願意用皇帝的護衛間接保護自己。”
“這種事情隨便他,但他沒有必要現在就把黛麗婭扯進來。”安的聲音有逐漸變冷的趨勢。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現在都還不是牽扯上小公主的時候。
既然親王認定加拉赫元帥找到的安德莉婭公主是假貨,更不至於在這裡特地防備——加拉赫只會帶著“繼承人”直接找上他自己,不會記掛一個可有可無的公主。
他甚至不用特地殺掉她,只要把特倫特枯萎症的消息放出去,就能當保命符——身患特倫特枯萎症的公主必然會將這絕症傳給未來的孩子,在艾爾德裡克親王的心裡,他恐怕早已認定自己才是阿拉斯泰爾家唯一的血脈。
可親王的確在這裡。
“貿然攻擊會傷到黛麗婭殿下。”察覺到了安的緊繃,加拉赫元帥低聲提示。
他從盔甲邊摸索片刻,取出一枚綠豆大小的黯淡金屬珠。隨後加拉赫嘆了口氣,用銳利的手甲刺破自己的耳垂,將血抹上金屬珠。
細小的符文逐個亮起,整個鋼珠變得越發透明,如同馬上就要消散在空氣中。加拉赫看準時機,瞄準一個向禁閉門扉前進的男僕,將那半透明的金屬珠丟進對方的衣領。
隨後他用沾著血的手甲在自己手心勾描了幾個符文,而後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安會意地伸出手,攤開掌心。
掌心被描好一串鮮血符文,隱隱約約的聲音鑽進耳朵。那聲音不像是隨空氣涌動,更像是由骨頭傳導而來的。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其中的內容。
室內。
“隨我們一起去大廳吧,黛麗婭。”親王聽上去並不緊張。
“為什麼?”小公主聽起來則有點僵硬。
“有兩隻不知好歹的老鼠混了進來,大廳相對安全些。”
“……您沒有必要帶著我,舅舅。”
“別任性,黛麗婭。萬一那些匪徒傷到你可怎麼辦呢?”
“好。”猶豫片刻後,黛麗婭乖巧地答應道。
“現在?”安簡短地問道。
“不。”加拉赫沉聲道,“這裡的地形儘管能分散敵人,但實在是不適合撤退,就讓他們去王宮大廳。”
黛麗婭早已取得亡靈法師的藥劑,可治療是個長久的過程。被兩位女僕攙扶的小公主看起來有點蒼白,黛麗婭雙目禁閉,金屬支架依舊固定在她的腿上。
只憑觀察,安無法判斷她是否恢復了行走的能力。
唯一能讓女戰士欣慰一點的是,她佩戴有尼莫親手加工過的黑水晶,貓鬍子絕對已經發現了他們——那意味著黛麗婭知道他們在這裡。
小公主至少不會因為孤身一人面對未知而恐懼。
“等他們坐定,我們從後面襲擊。”安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嘴脣幾乎不動。“我去給黛麗婭加上防護,你確保我那個不成器的哥哥在護衛範圍外,制住他。”
“是,殿下。”
不少大貴族還留在大廳,盡量小聲地交流著外界的情報。
古老的大廳寬闊氣派,布滿墻面的白色浮雕嵌有純金的花紋。精巧的水晶吊頂下,帶有清淡香味的特製蠟燭正在高瘦的黃金燭台上燃燒。靠近王座的位置鋪滿了紋樣複雜精美的厚地毯,高高的穹頂甚至帶著點宗教式莊嚴。
被術法操縱,皇帝的屍身端坐在王座之上,而親王則坐上離王座最近的椅子,看起來放鬆而愜意。黛麗婭被女僕們送到親王身邊,親王熟稔地拉開身邊的座椅,示意自己的侄女在旁邊坐下。
可那如同美麗玩偶的少女沒有挪動的意思。
“黛麗婭?”親王揚起眉毛。
女僕們微微使力,可小公主依舊一步不動——這次任誰都能看出她的反抗之意。
“聽話。”親王的聲音微微沉了一點,“不會有事的。”
“不。”小公主清了清喉嚨。
“見鬼。”安咬緊牙齒,“她知道我們在這裡,她……”
在有限的交流裡,安無法立刻看透這個侄女的性格。黛麗婭·阿拉斯泰爾毫無疑問有著遠超年齡的謀略與智慧,對情緒的控制力也相當可怕——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和殺母仇人“和平相處”的。
小公主在近期的交流中總體來說比較冷靜,就像戴著一個冰製成的面具,但偶爾也會有激動的時刻。考慮到小姑娘孤身一人陷在敵營,安不敢太早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對方因為情緒波動過大引起親王的警覺。
她的這位哥哥雖然剛愎自用,但絕對不傻。
可除開這一切,一股源自本能的擔憂一直纏繞著她的心臟。她的侄女,她的雙胞姐姐的孩子,身上有著某種厚重的黑暗。
而那黑暗現在快要溢出來了。
“不。”黛麗婭再次宣布。
“舅舅要生氣了。”親王的聲音中不再有笑意,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坐下,黛麗婭。”
小公主雙腿上的精緻支架■嚓落地。
在女僕和護衛還沒反應過來時,她靈巧地跳到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前,動作輕快,充滿力量。
而後那一直提著裙擺的右手迅疾地揮出,寒光一閃,她毫不猶豫地劃開了那具屍體的脖子。
沒有血噴出來。
“皇帝早就死了。”她冰冷地宣布,琥珀色的雙目睜開,正朝向親王的方向。
“黛麗婭?!”
“皇帝早就死了!”小公主沒有理會吼叫出聲的親王,提高了聲音。她直接用最為瘋狂粗暴的方式證明了皇帝的死亡,大廳裡瞬間亂成一團。
加拉赫元帥正要衝上前去,卻被安一把按住。
“等等。”她緊緊盯住黛麗婭的臉,“再……稍微等等。”
本該奪去對方行動能力的特倫特枯萎症似乎失了效果,而艾爾德裡克親王本人則十分清楚,自己給黛麗婭的藥劑不可能取得這樣的療效。
親王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的臉上混雜了憤怒和悲傷,甚至還有幾分疑惑。
沒有再操縱的必要,皇帝的屍體癱倒向一側。脖頸處黑紅的傷口。活像張咧開的嘴巴,無聲地嘲笑著大廳中的混亂。而年輕的公主握緊那把利刃,停留在原地。
沒有命令,一時間沒人敢上前。她漂亮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淬了冰的視線掃過大廳內每一個人。那目光過於鋒利,一瞬之內,方才炸成一團的貴族們齊齊屏住呼吸。
最終,那視線停在了親王身上。
大廳內一片靜寂。
“舅舅。”小公主向來木訥的表情鮮活起來,化為一個讓人脊背發涼的甜美笑容。“您在想什麼呢,親愛的舅舅?”
親王身邊的衛兵蠢蠢欲動,被艾爾德裡克親王伸出的一隻手制止了。那俊俏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臉上的輕鬆無影無蹤。
“你的病被人治好了。”他冷靜地斷言道,可身子氣得直抖。“同時也被人控制了。”
“因為您的黛麗婭不是這樣的人。”
小公主利落地解開長裙側面的蝴蝶結,將礙事的裙擺束成易於行動的樣式。她的動作熟練至極,怎麼看都是無數次練習後得來的成果。
“因為您的黛麗婭擁有無數報仇的機會,可她沒有動手。”黛麗婭抬高下巴,聲音還在繼續。
“你被壞人哄騙了,黛麗婭。”親王的語調開始顯得煩躁,“扔掉那危險的東西,看著我——我是照顧了你整整八年的人!”
艾爾德裡克從未這麼挫敗過。
目前襲擊者沒有出現,在場的又大多是奧爾本的重量級人物。他原本做了無數準備,但凡有闖入者試圖證明皇帝已死,他都有說辭,把“使用未知魔法刺殺皇帝,嫁禍親王”的罪名扣上去。
但這麼做的人是黛麗婭。
他不能殺死在場的所有大人物來封口,那樣奧爾本上層會徹底陷入混亂。
自己只是想振興這個國家,親王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上天在刻意為難,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有人誘騙了這個單純的侄女,甚至可能操縱了她——對手絕對很強,他未知的敵人甚至有壓製特倫特枯萎症的力量。
再或者,他的黛麗婭已經死了,面前的同樣是被。操控的屍體。
可這念頭剛過,面前的小公主緩緩用匕首劃過自己的掌心,淋漓鮮活的血液頓時滴下。
“您在想,我被誘騙了,被。操縱了,甚至可能已經死去。您試圖試探我。”黛麗婭臉上還帶著那甜蜜的微笑。“我說得對嗎,舅舅?”
“您在想,這血還是熱的,可能她剛死去不久。或者這女孩根本不是黛麗婭,在您看不見的時候被人調了包。再或者——有哪位神通廣大的法師破了這大廳的幻術毀滅陣,正在施展某種高級幻術。”
就像能看透人心那樣。
艾爾德裡克感到血液變冷,腦髓灼燒。他期初以為這情緒是憤怒,可它和憤怒相差太遠——冷汗正在他的背上炸開,周遭的空氣在迅速變冷。
或許是“恐懼”。
他從未如此恐懼過,只能如此猜測。隨後他對如此恐懼的自己越發憤怒起來——親王咽了口唾沫,抽出了佩劍。
“黛麗婭,回來!”他嘶啞著喉嚨叫道,“現在我還能原諒你。”
“您在想,現在還能找到理由搪塞過去……親愛的舅舅,您猜,為什麼我會挑現在出手?”
年輕的公主裙擺高高束起,鮮血染紅了素色的裙子,弄髒了她腳下的地毯。式樣繁複的美麗髮飾上有什麼在動作——一隻漆黑的蜘蛛順著她的面頰緩緩爬下,停留在她光裸的肩膀上,看起來詭異可怖。
金碧輝煌的大廳內頓時響起一片吸氣聲。
“……”親王緊緊盯著那隻蜘蛛,張了張嘴,但震驚塞住了他的喉嚨。
那個在自己屁股後面跟了八年的傻女孩,完全變為了一個危險的陌生人。本來牢牢掌握在手心的一切由此崩塌,化為流沙,所有事物都朝著失控的方向瘋狂奔去。
他開始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我有很多機會殺了您。在靠在您身邊的時候,在您對我笑的時候……母親的葬禮上,你讓我靠在您懷裡哭的時候。”少女的聲音中嘲諷的味道越來越濃。
“但那太快了,您只會疼痛那麼一小會兒。如果拉長這個時間,我就要承受您被救回來的風險。而您——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還會想,神啊,這真是個愚蠢的女人,她不知道她乾了些什麼。我怎麼能讓您作為一個自滿的勝利者死去呢?”
小公主聲音中的怨毒讓人四肢發涼。她安靜地站在王座前,身體纖細瘦弱,可沒人敢上前。一股濃稠冰冷的壓迫感緩緩漫下,如同冰冷的爬蟲游過皮膚。
衛兵們緘默不言,猶如石雕。這超脫常識的場面讓處尊養優的大貴族們開始顫抖,他們並非沒有見過大場面,甚至連加拉赫軍打到鼻子底下都能維持鎮定。可這場面比起危險,更接近於不合常理的恐怖——就像一個扭曲的、徹底脫離常識的噩夢。
“讓我來告訴您,您現在感受到的感情,叫做‘痛苦’。它是不是和您讀過的那些文字完全不一樣?讓我來告訴您,為什麼您沒有成為國王的資格——”
“所謂‘王’,是要給眾人的‘痛苦’和‘絕望’的分出等級,並且進行排序的工作。”
“這可不是隻靠‘聰明’就能做到的事情,親愛的舅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