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不可預知
某些時候, 歷史上看來驚天動地的大事更喜歡靜悄悄地發生。在當事者的角度上看,那段傳奇的時光更接近於平常的一天。
無論乞丐還是國王, 倒地時也不過只有一陣悶響。邊境線上的戰爭從未停息,士兵們在戰場邊緣緩緩腐爛,泥土中不時添些新的屍體。只有在漫長的時光淘洗後,那些平平無奇的日子才會被鍍上帶血的金色,漸漸變得沉重起來。
或許今天就是這樣的一天。
艾德裡安·克洛斯勒緊韁繩, 注視著山腳下廝殺的軍隊。
按照計劃,安這個時候早已逼近王宮,甚至已經殺到親王本人面前。奧爾本的未來正停在分岔路口, 誰也不知道它將走向何方。
不遠處的血腥和慘叫讓他想起過去, 但前任審判騎士長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感到惶恐不安。沉默地注視了會兒交戰的雙方, 確定提前做好準備的奧爾本守軍占優後, 艾德裡安策馬離開。
知道安有意讓艾德裡安和傑西前往國境,加拉赫元帥提前給他們備好了足以證明和軍隊相關的通用信物。它使得兩人不至於被懷疑,也不會因為“和反叛軍走得太近”而被提防。
兩人順利交付情報, 奧爾本守軍給他們安排了頂精美程度不遜於高檔客房的豪華帳篷。
就這樣, 風滾草的兩位成員得到了一間不算狹小的休息室。
風餐露宿幾天下來, 傑西自從得到了個羽毛枕頭,就再也沒有跨上馬外出的打算——艾德裡安剛掀開簾子,就看到滿足地摟緊羽毛枕頭,慢條斯理地嚼著櫻桃派的傑西。
見騎士長進入帳篷, 傑西愉快地招招手, 舔了舔嘴角暗紅的櫻桃醬。
“你回來啦。”他開心地招呼道。
“嗯。”看來對方沒有詢問戰況的打算, 艾德裡安心想。不過想來也是,神秘的占卜師大概不會為這種小事操心。
“這邊廚師的手藝真不錯。”傑西嚼著派,含混地說道。“我可以原諒薩維奇小姐前兩天的虐待式要求了。”
“或許我們可以去幫幫忙。”艾德裡安隨意地接下話題。
“不,不。這可不合適。”傑西少見地沒有推銷他的櫻桃派。“我可不想失去對這場戰爭的預見能力。既然親愛的薩維奇小姐沒有要求我們這麼做,我不會插手的。”
這本身在指令之外,艾德裡安僅僅是出於對安的尊敬禮貌性提問。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深知人各有命,他自身都不覺得這是必須的。
騎士長本來就沒有期望得到一個肯定的回覆,但傑西的反應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您的占卜存在限制?”艾德裡安難得起了點好奇心。
“世上哪有那麼自由的占卜師呢?”傑西■嚓■嚓地啃著櫻桃派的酥皮。
“可我沒見您支付過‘代價’。”
帳篷中央擺放著張不小的茶桌。上面只有一壺茶,兩個茶杯和一小碟櫻桃派。盛放方糖和牛奶的小罐精緻小巧,緊緊貼在一起,使得寬大的桌面看起來有些空落落的。
艾德裡安正正修士服的下擺,背對帳篷入口,端坐在桌前。
而傑西柔順的金髮披散在肩,整個人散漫地叉腿坐著。他將枕頭用兩條上臂卡在胸腹,緊緊摟在懷裡——活像那鬆軟的羽毛枕頭下一秒就會自己長腿跑掉。
“噢,我不是在指‘限制’或者‘代價’。”傑西喝了口茶。“誰都喜歡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感覺,我也不例外。如果我出了手,就真的沒人知道戰爭走向會是什麼啦。”
“但您一直表現得相當自由。”艾德裡安繼續板正地端坐,抬手給自己倒了杯清茶。
傑西則咂了咂嘴:“比如?”
“比如青鳥,比如寂靜教堂,比如不久前的戰爭……比如剛剛的敵襲情報。您的預言使用一向非常自然。”艾德裡安垂眼看向杯中的茶水。
“這是審問嗎?”傑西饒有興趣地停住動作。
“不。”騎士長的聲音不高不低,“只是好奇。”
“既然寶貝兒好奇,我當然樂於解釋。反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因為有現實的原因存在,我方便順水推舟而已——”
傑西慵懶地拉長聲音,為了方便活動,他早就解開了襯衫上面的幾顆扣子。一縷金髮隨他的動作滑下,垂在形狀漂亮的鎖骨前。
艾德裡安目不斜視。
“青鳥那個時候,我上一支隊伍點名要我來挖角。寂靜教堂那會兒,萊特先生吩咐我們去救那些傻乎乎的祭品。”傑西將那縷不聽話的頭髮撩到耳後,數著手指念叨。“不久前的戰爭呢……薩維奇小姐委託了我們,她要我們幫忙對敵。而就在前陣子,黛麗婭殿下向我下了明確的指令——這些都是十分確定的‘原因’。那麼在過程中偷看一眼答案,算不得什麼大事。”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您是在說,您必須有一個‘他人’的命令,才能毫無顧忌地預測?”
“我討厭‘命令’這個說法。”傑西嘟囔道。
說罷他伸出手指,在空氣中勾了個金色的圓圈:“一旦有人成為‘原因’,那麼一定範圍的‘結果’就會產生。我人在這個圈裡,隨便看看圈裡還有什麼,當然自由又自在。”
隨即傑西用空著的那隻手將最後的櫻桃派塞進嘴巴,另一隻手劈散了晃晃蕩蕩的光圈:“我隨便插手,就會變成這樣。”
“毀滅?”
“不可預知。”傑西聳聳肩,“‘占卜師’不能主動插手自己的計算,否則插手的事物會永遠變成未知——接下來就只能憑直覺和經驗猜測啦。說實話,算不得什麼代價,我只是非常不喜歡眼皮子底下出現太多‘不可預知’的東西。”
“非常不喜歡。”他特地強調了一遍。
“可我剛才提出了建議。”艾德裡安不打算放過對方話裡的漏洞,“那應該足夠您‘畫個圈’了。”
傑西乾笑幾聲:“這個解釋起來就很麻煩啦,親愛的。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如果我要講起這問題,怕是一下午都不夠用……不如我們聊點別的?”
他曖昧地舔舔嘴脣。
既然對方的拒絕之意表現得如此明顯,艾德裡安倒不至於強硬地追問下去。騎士長繼續抿著茶水,回歸了沉默。
傑西發出一聲悠長而遺憾的嘆息。可他那口氣還沒喘完,一聲破空聲就從帳篷口傳來。聲勢不大,魔力波動也不強,但考慮到他們所處的環境——
艾德裡安動了。
他第一時間站起,踢開礙事的茶桌。前任騎士長在極短的時間內轉過身,在傑西前做出個防衛的姿勢。
然後疑惑地打飛了那隻直衝他襲來的蘋果。
接下來一切都亂了套。
蘋果滾落在地,自己在角落爆開,密密麻麻的金色光點騰空而起。整個帳篷被不均勻的力量衝擊,猛烈地搖晃了下。
一串崩裂聲繞著內部繁複的小裝飾品走了一圈。精美的裝飾們紛紛倒在地上,本來畫有鮮花的畫框真的探出新鮮花束。伴隨著悅耳的■啪聲,有個不小的黑影從還在搖晃的帳篷頂上落下——
然後正正好好砸在還在發呆的兩人身上。
那東西柔軟微涼,散髮出令人愉快的香味。艾德裡安緩緩在頭髮上抹了一把,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手上的奶油,而後看向對面同樣被糊了滿頭的傑西。
“……”騎士長困惑地抹了把臉上的奶油。
“……”傑西這次少見的卡了殼。他有點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上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你幹嘛非要幫我擋那一下?那東西不強,你肯定感覺出來啦。”
“職業病。”艾德裡安停頓幾秒,言簡意賅地答道。“介意解釋下這個嗎,狄倫先生?”
傑西捻起一縷沾滿奶油的頭髮,似乎陷入了某種掙扎。他鮮見的閉嘴思考了片刻,從頭上抓下來一塊蛋糕的殘骸。
“生日快樂,艾德。”金髮青年乾巴巴地說道,聽起來委屈得要哭了。“如果你動作沒那麼大,它本該正正好好落在桌子上的。答應我,控制好你的職業病,好嗎?”
艾德裡安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早就忘記了自己還有“生日”這麼個東西,說實話,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慶祝過了。
審判騎士長某種意義上很接近於殺戮傀儡,只不過擁有更加複雜的判斷機制。他盔甲上的血腥味從未徹底消散過,沒人會有“給冷酷的長官過生日”這樣蠢兮兮的念頭。作為早早就喪失了親人的人,艾德裡安自己也從來不提。他並未對“存活於世”這件事本身感到欣喜或感激,倒不如說,他幾乎對此沒有任何感想。
自己調查過傑西·狄倫,那麼傑西·狄倫調查過自己也並不意外。可他從未料想過這個。
那個在戰場上自信滿滿的狡猾傢伙這會兒正糊滿奶油,懷裡視如珍寶的羽毛枕頭也徹底遭了殃。那份驚訝和委屈不似作偽,神通廣大的占卜師看來是真的沒預料到這個。
或許他對自己太過自信,沒有計算其他可能。艾德裡安又好氣又好笑地想道。
隨後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在笑。
不是苦笑,不是怒笑。是多年未曾有過的,真正的笑意——他就這樣腦袋上沾著奶油,愉快地笑出了聲。
他還是第一次見傑西·狄倫這種……接近於惱羞成怒的樣子。
一個罪犯,一個擁有神秘力量的強者,一個隨心所欲的混賬。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艾德裡安·克洛斯都不認為自己會跟這傢伙產生半點感情上的糾葛。
對方連示好都目的不純,他心裡清楚得很。
然而……
某種陌生的情感漸漸順著血液蔓延。那感覺如同從悶熱狹窄的房間踏出,瞬間被微風包裹。仿佛第一次學會呼吸,昏沉的頭腦瞬間變得清明。
他不知道如何稱呼它。
它或許不是傑西·狄倫一直尋求的“愛”。騎士長只在拉德教聖典的教條中讀到過那種情感——那是永恆的火焰一般,在看到對方的瞬間便會燃起的激烈情緒。戀人們擁有熱烈的開始,彼此忠貞,懷抱著堅定而純粹的愛意走完一生。主人公們往往是美好的人,兩人永遠相互理解,永遠不會動搖。
過於遙遠而清澈的感情。
艾德裡安曾經相信,他已經沾滿血污的手是觸碰不到類似的感情的。他早已喪失那樣的資格,更別提對誰燃起那樣不講道理的激烈情感。
時至今日,自己的判斷依然沒有出錯。騎士長如此想道。
他確實無法觸碰存在於傳說中的高尚愛意,也沒有被熾熱的情緒衝暈頭腦。可在那短短幾秒,滑稽而狼狽的幾秒,他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到自己活著。
如果人與人之間的“愛”真的那樣幹淨純粹。那麼這些好奇、興趣、陪伴和糾纏,加上些許喜悅和解脫,積累到最後會變成什麼呢?
傑西被騎士長愉快的笑容驚了下,隨即氣哼哼地活動著手指,對艾德裡安眼中的情緒毫無察覺——他正手裡捏緊蛋糕殘骸,凝視著頭髮上的奶油,整個人似乎陷入了某種糾結中。
“算啦,先湊合著吃點吧,艾德。本來物資有限,如果我再去討個大蛋糕,這邊的廚子準得上手揍我。”傑西憋屈地下了決定,“儘管……唉,待會兒我再用清潔咒處理。”
艾德裡安凝視著氣鼓鼓的占卜師,他前進兩步,抓住對方的手腕,就著傑西的手稍微咬了一小口蛋糕。
“謝謝。”他輕聲說道,小心地舔舔嘴脣上的奶油。
對自己來說太甜膩了些,但是也好。畢竟這是從未出現過,或許再也不會出現的甜味。
傑西揚起滿是奶油的眉毛,衝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嘖了兩聲。
“哇。”這會兒瞧上去不怎麼漂亮的金髮青年發出驚嘆,“我可沒有想到效果會這麼好——嘿,艾德,難道你今天真的有點喜歡我了嗎?”
艾德裡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還在微微翹起的脣角。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