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溫度
太陽即將下山, 投射到地板上的陽光帶了些橘紅的色調。
蜂蜜牛奶早已涼透,牛奶表面結出一層薄薄的脂膜。尼莫吁出一口氣,眼睛還有點乾澀。那層看不見的, 一直包裹住他的冰冷外殼終於崩毀。他再次沉入這世界, 如同再次投入清水的魚。
他終於能夠順暢地呼吸。
尼莫能感到耳側落下一個安撫的輕吻。奧利弗收回了摟住他的雙臂, 鋪了鋪枕頭,再次躺了回去——他的戀人將雙手墊在腦後, 面色嚴肅地緊盯天花板, 顯然陷入了思考。
猶豫片刻, 尼莫甩掉腳上的鞋子, 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張床。
自從奧利弗失蹤,他一刻都沒有合過眼。雖說魔王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倒下,可繃緊到極限的精神突然松弛下來,尼莫還是險些一頭栽倒。磨磨蹭蹭地前進中,他的膝蓋碰觸到了安息之劍的劍柄。
尼莫原本想順手把骨劍擱在身旁的床頭, 可手伸出的那個剎那便後悔了。悄悄瞥了奧利弗一眼,確定對方對此毫不在意後,尼莫將劍放在兩人之間的空隙,隨即被火燎到似的抽回手。
這樣它仍然在奧利弗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飛快地扯過一半被子, 把臉埋進枕頭, 背對著奧利弗。尼莫原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到睡不著, 可陽光溫暖, 對方的心跳聲平緩有力——他險些在幾秒之內就徹底睡死過去。
“奧利。”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 尼莫盯著枕套邊緣的一個線頭, 再次開了口。“等大家再聚集起來,我得把這件事說清楚。”
他停頓片刻,可奧利弗沒有接話的意思,於是他只得繼續。“我的確算是……某種危險,這樣把安和克洛斯先生蒙在鼓裡,對他們來說不公平。”
“狄倫知道?”奧利弗迅速抓住了重點,直接丟出一個反問。
“他一開始就知道。如果我沒猜錯,他很可能是——”
“停停停。”奧利弗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我有不好的預感……尼莫,我還在消化你的身份,狄倫的事情以後再說。”
空氣徹底安靜了會兒。
“關於坦白的事情,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想法?”就在尼莫再次差點睡著的時候,奧利弗主動開了口。
“嗯。”尼莫迷迷糊糊地應道。
“這件事由我來講。”奧利弗的聲音堅決而沉穩。“我理解你的想法,尼莫。我不會刻意瞞著他們,但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尼莫登時清醒:“怎麼說?”
“先不說安的立場,克洛斯先生絕對會將情況上報給教廷。比起一般審判騎士,他的態度確實比較溫和……可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想你知道。”
“……我明白。”
“我們現在誰也不知道‘曾經的你’到底計劃了些什麼。如果你將這件事徹底坦白,只會帶來毫無意義的衝突和恐慌。就算他們沒有直接證據……如果有人要徹查當初深淵教會的事情,還是會抓住些蛛絲馬跡。”他的戀人聽起來冷靜得可怕,“個人建議,我們最好等有些頭緒後再和他們談談。”
“……”
“至於那兩人的安全問題……相信我,尼莫。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安和克洛斯先生肯定都活不下來——畢竟你們曾經是同伴,不會有人想在這種事情上來點兒寬容。大家只會想要萬無一失。”
尼莫裹緊被子,整個人蜷縮起來。長滿軟刺的沮喪再次擊中了他。“我知道了。”
“而且這件事由‘身為人類’的我來說,比你自己坦白要好。”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揉了揉他的後腦。身後一陣布料的摩擦聲——奧利弗似乎抽走了兩人之間的武器,將它隨手放在床沿。“你不用這麼著急證明自己,沒關係的。”
“睡吧,”奧利弗補了一句,“我哪裡都不會去。”
那句話的話尾還沒有落地,尼莫便睡著了,活像那是什麼強效的催眠咒語。焦慮和不安還在,可此刻它們變得無比稀薄。自己估計能一路睡到安到來,尼莫在朦朧中思考道。
可他醒得比自己想象中的早了很多。
窗外的天空是接近於黑的墨藍色,連星星都看不到幾顆,溫暖的陽光無影無蹤。尼莫猛地坐起身,本能地向身旁探去,下一刻指尖觸到了溫熱的皮膚——奧利弗的溫度還在,他這才松了口氣。
真的不是夢。
尼莫看向身邊的人。奧利弗維持著那個雙手墊在腦後的姿勢,碧綠的眼睛依舊盯著天花板。這會兒他將視線移過來,和尼莫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你沒睡。”尼莫有點尷尬地收回那隻手。
“嗯哼。”奧利弗小聲應道。
於是尼莫鼓起勇氣,再次把手貼了上去。奧利弗沒有發抖,但肌肉的確在皮膚下緊繃起來。那皮膚不算光滑,這會兒他能摸到凸出的疤痕和凹陷的暗傷。憤怒和痛楚再次從心底鑽出,尼莫抽了口氣,手指沿著一道長長的傷疤撫上。
然後被奧利弗一把抓住。
尼莫下意識看向奧利弗的臉,發現對方的眉毛正微微擰著。他下意識想抽回手,卻發現奧利弗的手攥得死緊。
“這不是夢。”奧利弗的語氣十分篤定,手上的力道大了幾分。“我也在一直考慮這個問題,尼莫……但這的確不是夢。”
微弱的月光灑進房間,奧利弗的睡袍因為動作而微微敞開,露出左胸口那道猙獰的疤痕。尼莫索性靠得更近了點,另一隻手按上那道疤。他能感到奧利弗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僵硬了一下,可那溫度吸引著他,尼莫無法將手收回。
這個現實美好得過分,哪怕是現在,他都不敢發自心底相信這是真的。或許他會在某一刻醒來,然後發現自己睡在某個孤獨而冰冷的角落裡——
而他並不是唯一一個抱有這個擔憂的人。
先是手指,隨即是整個手掌。如同頭一回接觸人類的肌膚,對方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從掌心涌來。生平第一次,尼莫興起了去主動掠奪什麼的念頭。
他喜歡這溫度。
在自己的意識反應過來前,他就已經雙手撐上奧利弗的枕頭,居高臨下地盯著那雙熟悉的綠眼睛——此刻它們正閃著晦暗不明的光。
“介意嗎?”尼莫輕聲問道,他能感受到自己瞳孔失去控制,變回惡魔的樣子。可他現在半點兒都不在乎這個。他的心跳聲大到失控,心臟不停地將鮮血泵進大腦,尼莫再一次忘記了呼吸。
“當然不。”奧利弗的聲音有些嘶啞。
於是尼莫俯下身去,左手按在那道致命的傷疤上,極為認真地噬咬著對方的嘴脣。只覺得下一刻心臟就要因為喜悅和酸楚爆炸。奧利弗則伸出雙手,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耳朵和面頰。房間內的溫度在攀升,他掌心下的皮膚透出一層薄汗,變得濕滑,帶上些許涼意。
他們專心地吻著對方,仿佛房間外的世界早已不復存在。
奧利弗修長的手指插入黑髮,動作輕極了,掌心的熱氣愈發明顯。尼莫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細小的嘆息,微微撐起手臂,舔了舔對方的脣角。
“不需要這麼小心。”他咕噥道,一隻手將奧利弗的睡袍領口扯得更大了些。“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什麼易碎品——”
他話還沒說完,眼中的世界便陡然顛倒。
幾秒之後,尼莫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奧利弗利索地翻了個身,用手緊緊禁錮住了他的手腕。方才的溫柔和順從瞬間消散,氣勢如同給獵物最後一擊的野獸。
“是啊。”奧利弗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知道。”
說罷他俯下頭,吻了吻尼莫的眼睛。那是他最後一個和“柔和”這個詞沾邊的舉動。
濕潤的吻之後,尼莫還沒來得及睜開它們,一陣微小的刺痛便襲上頸側。他本想掙扎,可他能感受到那啃噬中帶著的熱切和悲意。酥麻感衝擊著腦髓,當他再次試圖吸入空氣時,呼吸變成了微喘。
算了,尼莫想道。徹底放鬆了身體。
接下來“時間”的概念從這間普通的客房中徹底消失。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起,這個瘋狂的夜晚才算真正結束。
“……打個商量,奧利。”尼莫把臉埋進柔軟的枕頭,頗為有氣無力地嘀咕。“你可以殺了我,我真的不在意……但這種殺法還是算了,好嗎?”
然而他的戀人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回答。奧利弗模糊地哼了幾聲,乾脆地睡著了。
尼莫支起身體,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體質。他咬著牙給揉成一團的床單來了個清理法術,順便修補了上面新增的破口。奧利弗正趴在枕頭上,睡得極沉。那件寬鬆的睡袍早已化作地板上的碎片,遍布傷疤的上身暴露在空氣中。
尼莫泄氣地移開目光,心底僅剩的那點兒不爽瞬間不知所蹤。橫豎對方的脊背上多了不少帶血的撓痕,作為最後的報復,他決心不去治療它們。
儘管清潔法術快得多,他還是決定去洗個澡。熱水澆上身體的觸感再次將他帶回現實,荒唐的一夜並沒有在他的皮膚上留下多少痕跡。尼莫深沉地盯著濺開的水花,發現無論如何都找不回前些天的沉重心境。
奧利弗真的完全不害怕自己,他嚴肅地心想。就算對方的證明力度有點過頭,這總是個好消息。
仔細的沖洗後,尼莫隨意了乾了幹頭髮,穿上松垮的法袍,打算去餐廳弄點食物。畢竟布丁和牛奶被他倆無視了一夜,已經不太適合入口。
然而當尼莫剛端起一杯熱牛奶,打算抿上一口的時候,他真正意義上回到了現實——
安正坐在一個靠窗的餐桌旁,嘴裡還叼著塊燕麥麵包。灰鸚鵡正在一旁■嚓■嚓地啄著堅果餅乾,它和尼莫直接打了個照面,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女戰士抬起頭,揚揚下巴,就當打了個招呼。可等她看清對方的情況,安伸出一隻手,緩緩把嘴裡的燕麥麵包取了下來。
“……奧利弗呢?”她咽下嘴裡的麵包,清清嗓子。“我記得你在任務上寫的是‘一切順利’?”
“還在睡。”尼莫板著臉說道,耳朵一陣發燙——一半因為緊張,一半因為尷尬。
“哦,還在睡——不對!這都幾點啦!”安攥緊那可憐的麵包,“你不是能治愈他嗎?奧利弗一般五點就會……會……你洗澡了,尼莫?這個時間?”
她掃了一眼尼莫端著的餐盤,上面毫無疑問是兩人份的早餐。
女戰士的表情凝固了。
“我的老天,你們還真——不,不是。我是說,你把奧利弗給——?”安眉毛揚得高高的,無視周圍的目光,雙手比了個粗魯的手勢。
熱意直接在臉上炸開,尼莫一聲不吭,轉頭就走。
“這個反應……哎呀,看來不是。”安響亮地嘖了聲,“哎你先別走,回來!對不起!……噗嗤。”
“年輕人就是臉皮薄。”望著尼莫逃跑似的背影,安好笑地戳戳灰鸚鵡。“看不出來,奧利弗那小子還真下了手。這已經不是獎章能解決的問題啦,克洛斯應該給他申請一個獎盃。”
巴格爾摩魯嘴巴裡的堅果直接掉在了桌面上。
它呆若木雞地僵立幾秒,隨即利落地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