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偽裝
杜蘭·弗吉爾在地板上坐定。背後雜七雜八的東西終於落了地, 在發出一連串碰撞聲後安靜下來。一個懶腰後,他從其中一個口袋裡拿出一個預備好的小畫板——厚羊皮紙被好好地黏在了薄木板上,輕巧便利。男人將畫板用左手草草支撐在膝蓋, 右手掏出塊炭條, 開始描畫分部大廳的熱鬧景象。
這支叫風滾草的隊伍比他想的還要青澀。
他下意識以為隊伍的隊長會是年長的薩維奇或者克洛斯。仔細一想, 奧利弗·拉蒙只不過是個出身邊陲小鎮的普通逃犯,不會有太強的號召力和領導力。而另一方面, 就這支隊伍接過的任務來說, 他們目前所做過的兩個任務全是乍看之下不怎麼起眼的類型——關於艾德裡安·克洛斯那個任務結局相對瘋狂了些, 可它恰恰證明他們有混進加蘭地牢的能力, 並且擅長逃跑。
文森鎮的尋人任務看上去也很成功。他們似乎在踩著每個月的最低標準接任務,沒有什麼擴張的野心。薩維奇的強大和低調在行內小有名氣,艾德裡安·克洛斯就算之前再強,失了力量也掀不起什麼水花。傑西·狄倫儘管名聲不怎麼樣,但也沒弄出過什麼涉及到金錢的惡名。
他們之中甚至有一個惡魔信徒。就信仰的接納度來說, 他找不到更合適的隊伍了。
弗吉爾隨意地思考著,順手摸出塊乾麵包,開始搓羊皮紙上畫岔了的部分。
他得注意一點。弗吉爾嘆了口氣——他得離艾德裡安·克洛斯遠點兒,以防自身的扭曲被察覺。萬一身份被看出來, 不知道這支隊伍還是否願意接他的任務。
然而杜蘭·弗吉爾的擔憂已經成了現實。
被告知委託人的情況後, 出乎尼莫的意料, 奧利弗沒有露出特別吃驚的神色——他們的團長只是略微挑高了眉毛。
“唔, 弗吉爾先生的打扮倒不像個法師。”奧利弗思忖道, 一臉平靜。“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告訴我們進入深淵教會的地下墓室的目的。”
“……你打算接?”尼莫沒藏好聲音裡的意外, “普通的委託人會更安全些吧。”
奧利弗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點複雜:“當然,我們得先和安他們說一聲。克洛斯先生應該能給我們一些建議。”
奧利弗可能是沒有反應過來,尼莫堅定地想道。他自己對扮成惡魔術士沒什麼意見,可是和真正的惡魔術士打交道就是兩回事了。他們得接一個普通人的普通任務,盡量謹慎地行動才是正道。或許另外兩位可以就此發表一下看法——
安·薩維奇整整笑了三分鐘,聲音響亮,毫不客氣。
“哎呦,這不是正好嗎?”安終於笑夠了,捶著自己的胸口順氣。“神啊,我們應該把他的表情照下來——尼莫,你到底在緊張什麼?”
“巴格爾摩魯是我一直帶著的,而去偷看深淵教會的資料也是因為我的事情。”尼莫乾巴巴地說,有點難堪地別過臉。“總的來說,我不希望給你們帶來太多麻煩——”
“既然那位先生自身就是惡魔術士,那麼他應該對深淵教會有相當的了解。這樣事情反而更好辦。”艾德裡安·克洛斯也沒有半點抗議的意思,只不過表情同樣微妙。“就我個人而言,既然發現了偽裝的惡魔術士,我會希望弄清他的目的——畢竟那等於一個即將降臨的上級惡魔。”
“是啊。”安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淚,“尼莫,惡魔術士不是上級惡魔,必要的話你還可以直接階層壓製他。而且不管到時候你露了什麼馬腳,一個惡魔術士是絕對不可能去向其他地表教派告密的——你沒想過壓製他?”
尼莫乾笑兩聲,撓撓頭,用沉默回應了這個問題。
“看弗吉爾先生的態度,他似乎想要保持低調。”奧利弗忙解圍道,“光看任務內容也還行,至少不需要殺誰。”一個個誅殺深淵教會教徒的任務在他的記憶中排隊路過。
“我贊成接這個任務。”騎士長嘆了口氣,“但我也直說,這是出於十分私人的理由——萊特先生我還能一直跟隨監視,但這一位……既然知道了,我不能當沒看到。”
“我也贊成。”安十分雀躍地說道,拍了拍尼莫的背。“要跟委託人好好相處啊尼莫——”
“不問狄倫的意見嗎?”尼莫試圖垂死掙扎,“或者再等等,可能有更安全的……”
“還在緊張嗎?……哇,你還在緊張嗎?”安用拳頭擋住嘴,“噗嗤……對不起,我再笑會兒。”
“就這個吧。”奧利弗努力繃著臉,利索地在任務表中接下了任務,一把抓住虛空中浮現的紙卷。“我們去見見委託人。”
杜蘭·弗吉爾還坐在老位置。剛進入大廳,尼莫便給其他成員大體描述了一下這位委託人的情況。兩位老隊員的反應卻沒有給人帶來多少安心感。
“這種扭曲程度算小的。”艾德裡安點點頭,“他應該不是太過瘋狂的類型。”
“是我喜歡的類型。”安則吹了聲口哨,“身材不錯。”
尼莫徹底拋棄了最後一絲希望,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跟上了奧利弗的步子。並試圖繃住臉,不露出什麼太過可疑的表情。
“我記得還有一位?”杜蘭·弗吉爾收起正在描繪的畫作,十分大方地站起身——他站得太急,差點被身後過於沉重的包裹拽回地板上。“哎呀……不好意思,我有點激動啦。”
“在廁所。”安毫不猶豫地扯謊道,“不用管他。”
“我再重新自我介紹一遍,我叫杜蘭·弗吉爾。畫家,兼任業餘驅魔人,沒有固定信仰。”他微微鞠了一躬,緊盯著他的尼莫也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後彈簧般迅速繃直。
“驅魔人?”女戰士挑起眉毛,順便警告地扯扯尼莫法袍的後領。“那麼這位業餘驅魔人先生,您希望我們為您做什麼呢?”她加重了驅魔人的發音。
而艾德裡安皺起眉頭,他沒有吭聲,只是認真打量著弗吉爾皮帶上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我需要進入深淵教會的地下墓室,我想這一點你們已經知道了。”弗吉爾的語氣嚴肅起來,“我不會要你們冒險……你們不是有位惡魔信徒嗎?我需要萊特先生和我一起去一趟。潛入墓室至少需要兩個人彼此接應,其他惡魔信徒可不願意接這個活計。”
“一般人類不行嗎?”奧利弗認真地問道。
“不行。身上沒有惡魔氣息的話,絕對無法混入深淵教會。”杜蘭搖搖頭,剛毅的臉上露出一個苦笑,“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某種意義上,我確實也算個惡魔信徒。”
“和惡魔有契約的驅魔人?”安饒有興趣地接話道,“聽上去內情不少。”
“算是吧。”弗吉爾將苦笑換成正常的微笑,“總之,感謝各位接下我的任務……天吶,你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多重要。請放心,我一定會保證萊特先生的安全!”
尼莫嘗試扯扯嘴角,結果沒能成功笑出來,只得繼續面無表情。
“萊特先生,說起來您的使魔呢?”弗吉爾一拍腦袋,“看資料說是隻鸚鵡,我能看看嗎?”
“那隻鸚鵡正在鬧脾氣,出走了幾天。”尼莫剛打算開口,奧利弗便先一步迅速說道,“我們也正頭痛呢。”
“……那有點難辦,如果惡魔信徒沒有使魔……”
“偽裝成惡魔術士不就好了。”安頗有深意地說道,“深淵教會那邊能分出來嗎?”
“理論上不能。”弗吉爾搖搖頭,“但那很危險!沒有使魔的話,惡魔信徒無法使用深淵魔法。如果萊特先生需要施法……”
“噢,這個倒是沒問題。”一個新的聲音插了進來。“萊特先生有一根很棒的法杖,他可以使用深淵法術的,而且您可以對他的實力放心。”
傑西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手裡把玩著幾團羊皮紙,紙團縫隙裡露出點契約似的字跡:“我從廁所回來啦。”他拉長聲音,漂亮的眼睛瞟向安,後者翻了個白眼。
“……既然您這麼說。”高大的深膚色男人遲疑片刻,點了點頭。“我們應該在那裡待不了多久,就這樣吧。”
“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尼莫做了個深呼吸,終於成功地保持了聲音的平靜。“您那邊希望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我看看……今晚八點如何?”
“可以。”奧利弗說道,上前和杜蘭·弗吉爾簡單地握握手,並將任務紙卷交了過去。“今晚八點,就在這裡集合。”
“我也得好好準備準備。”弗吉爾笑道,他小心地將紙卷塞進較小的那個包裹,隨即豪爽地擺了擺手。“那麼就晚上見啦?”
他沒有磨蹭,背著大包小包利索地出了分部大廳。
“我哪來的法杖,狄倫先生?”確定弗吉爾的身影從門口消失,尼莫慢慢揪住傑西的領子,“一開始就會露餡的!”
“您不是有一塊骨節蜥蜴的骨刺嗎?”金髮青年笑容燦爛,“找個法杖,把法石換掉不就成了——反正理論上,一定限度內的‘地表魔力’也可以通過介質轉換嘛。”
“是個主意。”安沉思道。“順便你也得換個行頭,尼莫。現在你什麼都像,就不像個法師。”
“……”尼莫尷尬地扯了扯自己的粗布法袍。
“這樣。”奧利弗唔了聲,“安,可以拜託你和克洛斯先生一起去準備法杖的事情嗎?我和尼莫去買些‘更像法師’的衣物。”
“我呢?”傑西叫道,“團長先生,您不能對新成員這麼殘忍!”
“富勒山羊得有人照顧。”
“我可以牽著它和你們一起去!說句實話,您真的知道資深法師該穿些什麼嗎?”
“我知道——”
“不,您準會漏掉細節!”
“……帶著他吧,奧利弗。”安乾咳兩聲,“他說得對。”
兩個小時後。
“有意思,怎麼是你在這裡牽著羊?”安在店鋪外停住腳步——她正拿著個細長的包裹,艾德裡安走在她旁邊,一臉胃痛如絞。
正在富勒山羊邊上的奧利弗面色同樣很不好看。
“因為狄倫先生聲稱我和尼莫的搭配‘毫無美學’‘品味低下’‘像是從沼澤裡挖出來的鄉村法師’。”他們的團長咬著牙說道,“他吵得太大聲,我也沒有辦法。”
“我說的是實話。”傑西懶洋洋地說道,“那種搭配簡直是犯罪,深淵教會光是看那打扮就會給萊特先生判刑。”
“如果你再不閉嘴,”尼莫同樣咬牙切齒的聲音從店裡傳來,“我真的要揍你了,狄倫先生。”
說著尼莫一腳踏出門外。
好吧。奧利弗想,他倆確實輸了。尼莫現在看起來像個十足的邪惡法師——倒不是說衣服多麼華麗,那身灰黑色法袍的式樣甚至十分簡單。它只在必要的地方綴了些簡單的銀色符文刺繡,比他們之前選擇的要寬大不少,帶著個樣式簡潔的兜帽。
尼莫本來的氣質很是柔和,硬是被這身打扮扭成了陰郁。有了兜帽,他不再扎著乾脆利落的短馬尾,而是索性把頭髮散開。發尾在順著肩膀垂下,稍微翹起一點。大大咧咧的感覺徹底消失,化作了一絲隱約的危險氣息。
“對於一位法師來說,萊特先生身板太結實啦。”傑西清清嗓子,“如果穿太合身的衣服,任誰都會覺得他是個敏捷類型的戰士。他之前的髮型也很糟,就像從——咳。”他在尼莫冰冷的瞪視中及時剎住了車。
“乾得漂亮,保持住那個眼神,尼莫。”安拍拍手,將細長的包裹直接丟了過去。“太像啦——現在試試這個。”
尼莫打開包裹。
裡面是一根樣式奇怪的法杖,大概是一般手杖的兩倍長。骨節蜥蜴的骨刺被磨成了黃白色的骨球,嵌在長長的法杖頂端。杖身依舊是沉甸甸的金屬,但沒有什麼光澤,黑色的金屬上雕滿了細膩而奇異的花紋,看起來不像是任何一種魔法符文。
“這是?”尼莫試著比劃了兩下。
“落地燈的燈桿。”安微笑著說,“我說過了,我們的隊伍經費不足。”
她身邊的騎士長終於伸手扶住了額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