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異常之處
尼莫悲慘地卡了殼。
接下去怎麼辦, 他是不是該深情地回答一個“好”?他應該能做到的——可他的舌頭仿佛打了結,尼莫尷尬地吭哧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能成功說出來。
奧利弗臉上的空白持續了十來秒, 然後逐漸被一個越來越大的微笑代替。那雙綠眼睛因為笑意而微微彎起, 閃著純粹而喜悅的光。他挑起眉毛, 抬起手——一隻溫暖的手按在了尼莫頭頂。
那隻手使勁搓了搓,尼莫能感到自己沾滿沙粒的頭髮徹底亂成一團。
“看來你不準備反對, ”奧利弗的語調輕快極了, 自他們踏上旅途以來, 尼莫還從未聽過對方用這麼輕鬆的語調說話。“那就這麼決定了。”
“……好。”尼莫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了回答, 他突然有些心虛,不怎麼敢看對方的笑容。
這比他想象的要更快,更簡單。空氣中並沒有出現什麼奇特的徵兆,他的世界也沒有一瞬間多幾道從未存在過的色彩。太陽升了起來,朝陽的光輝灑滿房間, 一切安靜而溫暖。奧利弗還是奧利弗,沒有突然多出一圈耀眼的光邊。
這樣就結束了?
儘管是他自己挑起的這一切,在氣勢被對方蓋過去後,尼莫反而有些拘謹——換了平時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給奧利弗一個擁抱, 以此來慶祝他們的成功。可這會兒他的靴底如同被看不見的膠水粘上地板, 一步都沒法動。
這是好徵兆, 還是壞的?
尼莫用力地思考著, 前一段感情關係中的“游刃有餘”早就消失殆盡。沒有任何書本或知識能解釋他現在的狀態, 這讓他愈發緊張。
而奧利弗見尼莫的目光越發飄忽不定, 眉毛越挑越高。他好笑地搖搖頭,果斷地抱住面前僵立的人——尼莫瞬間僵硬得像座雕像。
“嘿,我們不是明天就要結婚。”奧利弗在對方耳邊輕聲說道,而那隻耳朵邊緣迅速多了圈紅色。“……慢慢來就好。”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尼莫喃喃說道,幾乎有點惡狠狠地環住對方的後背。“這不公平。”
“我裝的。”奧利弗迅速回應道,“其實我緊張得快要吐了。”
尼莫拽緊對方後背上的衣料。先不說別的,他首先得承認自己的確喜歡這個擁抱——儘管兩個人都髒兮兮的,筋疲力盡,沒有任何浪漫元素在。但這擁抱確實能夠讓他一瞬間忘記所有惱人的事,仿佛秋日溫暖而慵懶的陽光。
他眯起眼睛,發出微小的嘆息聲,終於找到了些許關於這段關係的實感——然後迅速被拍門聲激地瞬間清醒。
“……你們反鎖廚房幹嘛?”黛比不滿地叫道,“就算我是地平線的人……不至於吧,尼莫!”
尼莫尷尬地鬆開奧利弗,咳嗽了兩聲。他耷拉著腦袋走到門邊,迅速開了門。
“娜汀睡著了,麗薩在陪她。”黛比倒豆子般地說道,一個箭步跨進房間,大眼睛掃過廚房。“而你倆什麼都沒準備?”
“娜汀把東西丟光了。”面對黛比,奧利弗明顯不像頭一次那樣不自在,他一隻手搭上尼莫的肩膀。“我們一會兒去別處弄些。”
黛比狐疑地盯著那隻手,然後掃了掃尼莫還有點發紅的耳朵。她長長地“嗯”了一聲。
“大哥。”少女的聲音裡甚至有幾分語重心長的味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對你親愛的妹妹說?”
“是這樣。”尼莫繃著臉,僵硬地將一條胳膊搭上奧利弗的肩膀,還順道拍了拍奧利弗的肩。“我重新介紹一下,這位是奧利弗·拉蒙,我的……呃……男朋友。”
黛比的表情凝固了,混合了非常明顯的“果然如此”和“你怎麼能”。
她看上去有一瞬間想要抓法杖,手指在空中虛握幾下。最終她決定了行動方向——她奮力仰起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高些,然後伸出雙手揪住尼莫的法袍前襟。
“你之前……空閒時間除了看書什麼都不做,我生怕你看書看傻。”她沉痛地說道,“從八歲開始,直到我離開。我一直帶著他們所有人辛辛苦苦到處跑,好給你和鎮子裡所有漂亮姑娘製造偶遇……”
“結果你喜歡男人!”她看起來快哭了,“如果你早點說,你倆說不定在路標鎮的時候就——”
“我也是剛發現……”尼莫底氣不太足地回答。
“……你去買點食物吧,尼莫。”黛比突然堅決地開口,她鬆開了手,視線移向奧利弗。“麗薩看起來不捨得走開,但娜汀總得補充點能量。”
“黛比?”
“去吧,尼莫。”奧利弗的聲音帶著笑意,“我不會突然消失——看來這位小姐想跟我單獨聊聊。”
“快去!”黛比推著尼莫的後背,硬生生把他推出了廚房,然後狠狠關上了門,■嚓反鎖。
兩兄妹一模一樣,奧利弗差點輕笑出聲。然而等黛比回過身時,她臉上的笑容接近消失。少女不見剛剛的輕鬆神情,她盯著地面,輕輕嘆了口氣。
“尼莫很難真的‘喜歡上’誰。”她的語速變慢了許多,“如果你們是這樣的關係……他一定十分在意你。他向來不會瞞著在意的人任何事。”
奧利弗認真地注視著面前的小個子少女:“您有話跟我說?”
“是。”黛比乾脆地說道,舉手投足間多了職業傭兵的利落和肅殺。“我知道他和惡魔有扯不清的關係。別緊張,我不會告訴我們團長……尼莫根本不會說謊,他說謊的時候小動作特別明顯。而他之前跟我講‘恢復記憶’的事情時,毫無疑問說了謊。他完全沒有必要瞞我什麼,如果他刻意這麼做了,那麼可能性只有一個。”
她點了點胸口的白錫徽章:“他的立場不允許,而他怕我難做。無法通融的敵對種族就那麼幾個,不難猜。”
“謝謝你。”奧利弗收起臉上的笑意,鄭重地說道。“謝謝你沒有上報。”
“我畢竟沒有確實的證據,當然,我也不會刻意去找。尼莫還是老樣子,我不認為他會做什麼天怒人怨的事。”黛比撥了下腮邊的卷髮,“而且我從很早的時候就……考慮過這個可能。”
她抬起雙目:“拉蒙先生,如果您真的喜歡他。我希望您能知道……大哥他有些特殊,他總是對感情有點兒遲鈍,認知和普通人也有微妙的偏差。”
“我感覺到了一點。”奧利弗微微頷首,“我不在意。”
“不,我想您不明白。”黛比則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尼莫拎著錢袋,腳步有點發飄地走到前院。
他還在思考自己“和一位男性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這件了不得的事,差點一頭撞上安。女戰士正一隻手將騎士長的手臂搭在肩膀,穩穩攙扶著對方。
“看著點兒路,小夥子。”她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你們果然沒事兒,看樣子成了?抱歉,我剛剛見克洛斯倒下去,先走了一步。”
“戈德溫走了,娜汀還在休息。我去給她買點東西吃。”
“乾得不錯。當時看洛佩茲那傢伙收了劍,我就知道這事能成。”
“狄倫呢?”尼莫左右看了下,沒有發現那顆金色的腦袋。
“在外面暈著呢,應該是中了擊暈咒。”安短促地“哈”了聲,“曬曬太陽對他有好處。”
“您可以放手了,薩維奇女士。”艾德裡安看起來不太好。他的面色蒼白,臉上有不少擦傷,嘴角還帶著明顯的血跡。“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嗯哼,在我燒了三頁治愈符咒之後。”女戰士皺起眉,“你和狄倫到底在搞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會找機會說明。”
“總之我先找個地方把我們的騎士長扔下,”安擺擺手,“你快去快回。”
儘管清楚黛比不會真的對奧利弗做什麼,尼莫還是迅速買完了適合病人吃的軟食材料,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趕回女巫居所。而他正打算打開前院的門,一股奇異的氣息從後院傳來——它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消失,又特別得如同麻布粗衣裡摻雜的一縷金線。在他的動作頓住的那個瞬間,它就像察覺了什麼似的猛地弱了下去。
尼莫沒有猶豫,他果斷打翻懷中裝著小馬鈴薯的袋子,然後埋頭做出撿的樣子。在收拾滾了滿地的小馬鈴薯的同時,他試著把探知小心翼翼地鋪開。
他成功了。
本該暈倒在哪個角落的傑西·狄倫正站在空無一人的後院。他看起來一點兒事都沒有,燦爛的金髮一絲不亂。傑西還在拋那粒種子玩,嘴裡小聲嘀咕著什麼,像是在跟它聊天。
“他們真的成功了。”他小聲對它說,“事情越來越有意思啦。”
漂亮的金髮青年抬起頭,仿佛在掃視面前的沙田。尼莫清楚得很——在橘貓的折騰下,那裡面的地海蘭種子應該早已經盡數枯萎。那是骨節蜥蜴的王,對付個把垂死的種子不成問題。
“我不討厭悲劇。”傑西撇了撇嘴,“努力一萬次然後失敗,這樣的故事也不錯。但是怎麼說呢……”
“只是偶爾。”他將種子隨意地擲進沙土,“對徒勞努力的傻瓜們致以敬意。”
隨後他伸了個懶腰,從容地向房屋後門走去。
就在那扇門關上的剎那,有什麼從沙土中拱出。一絲綠色蓋住了沙地的金黃,隨即是更多綠色,本應死去的種子鑽出沙地,錦緞般的綠迅速鋪開。消失已久的植物瘋狂地生長著,藤蔓肉眼可見地變得粗壯,金色的花苞鑽了出來。
尼莫將最後一個小馬鈴薯拾起,直起腰。
後院成為了一片花海。
那花朵的樣貌令人費解。它們似乎沒有確切的形體,更像是一團熔化的金。液體般的花在空中盛開,花瓣猶如液滴般四濺開來,在清晨的柔和光線中硬是透出銳利而富有侵略性的美。它們的生長沒有因為花開而停滯,翠綠的藤蔓蓋滿整個沙地後爬上房子,並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
遠處傳來村民隱約的驚呼聲。
而他不是唯一那個發現某人“小動作”的人。艾德裡安·克洛斯正倚在走廊的墻壁上,前任騎士長身上還殘餘著一絲不太自然的法術波動,在他的面前,一個尚帶有血色的窺視法陣正漸漸散去。
尼莫深吸一口氣,決定先把這個小插曲憋在心底——既然傑西·狄倫鐵了心要入隊,他們還有的是時間。
而除了娜汀和麗薩,房間裡的另外兩人對房外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
“我記得很清楚,就算那個時候我還小。”黛比的聲音低沉了幾分。“當時尼莫也不算大……我們的兄弟約書亞·萊特死掉了。他爬樹玩的時候不夠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腦袋磕上了石頭。”
“我們都很難過。別看我這樣,我當時至少知道什麼是難過。我們幾乎掏出了所有錢,勉強給約書亞辦了個像樣的葬禮。但是大哥他……”
“他不能接受?”
“不,恰恰相反。那會兒他從來不哭,也完全沒有什麼傷心的樣子。”
奧利弗沉默地看向黛比,後者抿起嘴。
“然後他在第二天把約書亞的屍體挖了出來,放在餐桌邊。那陣子天氣還挺熱,你知道的……”她聳聳肩,“老帕特裡克差點上手揍他。當天下午我們又埋了一次,結果那天晚上他又把屍體給挖出來了,抱到約書亞原來的床位。”
“他像是天生無法理解……呃,一些常識。後來他一直在努力,我看得出。”黛比深吸了一口氣,她朝奧利弗低下頭。“尼莫現在應該好多了。但或許在將來的某些場合,他還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果您真的喜歡他,到時還請……給他一點時間。”
“拜託您了,拉蒙先生。”
說到這個地步應該可以了,她想。
她省略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那些話語太過荒謬。她沒有必要把它們也說出來。
“約書亞‘死’了。”記憶中的老帕特裡克衝尼莫噴著口水,“死掉了!沒有了!不要再挖啦,他不會再——”
濃烈的屍臭中,年紀尚小的黛比緊緊抱住懷裡的破布兔子。
“可他的樣子在變。”同樣年紀不大的尼莫倔強地頂嘴道,“他只是在休息,等他……適應一點,會再動起來的!”
老帕特裡克氣得要厥過去:“誰告訴你的歪理?”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記憶中的黑髮孩童小聲說道,“我就是這樣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