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任務結束
傑西·狄倫踩在咯吱作響的沙地上, 凝視著不遠之處的景象——奧利弗和尼莫已經將娜汀帶到房屋後院,連同她的搖椅一起。女巫娜汀太過虛弱,慟哭似乎耗盡了她僅剩無幾的體力, 他們不敢冒險讓她自己走動。
兩人將女巫安置在種植地海蘭的沙田邊, 一個坡度相對平緩的地方。
麗薩掏出把小木梳, 一邊給她的摯友打理頭髮,一邊低聲絮叨著什麼。奧利弗正拉著女巫的雙手, 看樣子在估算對沖需要的力量, 而尼莫站在他的身邊, 靜靜地注視著他。
真有意思。傑西倚著樹幹, 繼續拋接那粒地海蘭的種子。他在眾人之中見過太多次那樣的眼神——
那隻惡魔動了心。
那應該是充滿不確定的,懵懂的感情。他作為外人反倒看得更清楚些,而恰恰因為他知道尼莫·萊特究竟是什麼,傑西發自心底地認為這現況有些滑稽,甚至稱得上好笑。不論尼莫當初對自身做了些什麼, 它的效果都足夠徹底——他內心似乎認準了自己是人類,並沒有散髮出任何扭曲和死氣,或是陰謀的臭味。
可惜自己無法知道深淵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傑西不無遺憾地琢磨著。
理論上, 深淵底部不可能誕生出任何“神智正常”的生命。為了彌補認知的空白, 他曾試著親自去深淵之底查看過, 從他的調查結果來看, 在那裡定居的生命無外乎兩種情況——
全無智慧, 僅靠本能存活。或者是……用人類的標準來說, 真正的瘋子。
或者就像他的啟明星所說,尼莫用某種手段封住了自己的認知。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尼莫絕對做不到完全抹消那些記憶——被稱為“尼莫·萊特”的生物實在太過強大,認知絕對無法超越自身的本能。他的記憶不可能永遠塵封在黑暗之中,它們遲早會在某個時刻卷土重來。
瞧瞧他現在正做的事情,正在體會的感情。它們脆弱又無趣,如同雨後水窪上漂浮的一片花瓣。而等待著它的是一場註定到來的海嘯。
那個時候你又會怎麼想呢?
不過無論這場鬧劇究竟走向為何,他即將得到最前排的席位。傑西欣慰地想,順手戳了戳口袋裡的灰鸚鵡。
“你總不能這樣躲一輩子。”他語調隨便地建議,“去道個歉怎麼樣?他說不定會原諒你——相信我,就算你縮成這樣,萊特先生也不會真的把你給忘了。”
“不!”灰鸚鵡艱難地叫道。
“他總不會殺了你。”傑西在愈發濃重的夜色中打了個哈欠,“你看他那樣子,說不定你去痛哭流涕一番,萊特先生還能給你點新鮮漿果。”
“我也是上級惡魔。”巴格爾摩魯堅持,“我……我和他一樣!只不過地表的我不完整,就算我現在打不過他,至少我還有自尊……”
“上級惡魔?”傑西短促地笑了笑。“隨你吧,可愛的小東西。”
“……你認為他不會殺我?”灰鸚鵡沉默片刻,試探性地發問。
“是啊,我看人很準的。”或許只是現在不會,然而傑西並不打算將這半句也說出來。
灰鸚鵡沉默了。它衝十幾步外的尼莫眨眨眼,傑西能夠感受到那股集聚起來的勇氣——巴格爾摩魯艱難地鑽出那個對於它來說過於狹窄的口袋。它沒有去道歉,甚至沒有接近尼莫一步。它拍打著翅膀,衝向夜空,很快被遠處的黑暗吞沒。
“哎呀。”傑西嘆了口氣,“看來我闖禍啦。”
然而他沒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太久。在奧利弗進入狀態,開始試著用劍演練魔力對沖後,艾德裡安·克洛斯走了過來。
“您是來找我的嗎?”傑西瞬間站直,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充滿喜悅。
“是的。”
“真稀奇。”
“我希望您和我一起去守住外面。”艾德裡安直直盯著他的雙眼,“畢竟我們都不清楚對沖過程要多久,洛佩茲先生可能會在途中到來。”
“那可是戈德溫·洛佩茲!”傑西大叫,“您看看我,我像是習慣正面戰鬥的人嗎?您不能這麼對我——”
“如果事情真的有個萬一,薩維奇女士不是他的對手。”騎士長平靜地闡述,“我查過地平線的任務,洛佩茲應該得到了墓穴中的聖劍。我之前的法術屬性和它相同,受的傷害會小一些。”
“聽聽您在說什麼,您‘之前’的法術屬性。不是我看不起您,現在的您甚至無法成功拖延洛佩茲一秒以上……”傑西說著,眉毛越挑越高。“噢,我懂了——您還想再來一次‘精神犧牲’是嗎?”
“是的。”艾德裡安十分乾脆地承認,“我見識過您的力量。您有力量,而我有拖住洛佩茲的手段。狄倫先生,您的確想加入這支隊伍,不是嗎?”
“我不認為您在關心我——儘管我真的很想那麼認為。”傑西誇張地捂住胸口,“好吧,我們的團長的確很吃這套,這是事實。但我想……您應該有您的想法?”
艾德裡安盯住看似悲痛欲絕金髮青年,沒有再回答,他的表情足以回答傑西的問題。
“沒問題,我跟您一起去,這都是愛的犧牲。”傑西宣布,“但如果您想以此尋找我和拉德教的聯繫,我得說……您一定會失望的。”
尼莫此刻無暇顧及不遠處的兩人。橘貓正在用力扯他的褲腳,邊扯邊哆嗦,尼莫甚至能感到褲腿處傳來的震動。他嘆了口氣,將貓抱了起來——後者立刻在他懷裡變得屍體般僵硬。
沒有打擾正在集中精神的奧利弗。尼莫繞過不大的房子,穿過花園,踏上庭院前的石板路。比起熱鬧的城鎮,村莊中的人們的休息時間要提前些。街上一片漆黑,只有個衣著破爛的醉漢搖搖晃晃地扶墻前進,嘴裡打著酒嗝。
尼莫耐心地等那醉漢走過,才將貓放到了地上。
“我現在需要枯萎法術。”他盯著抖成篩子的貓,回憶了下當初灰鸚鵡說過的話。“你這麼怕我……是因為‘階層壓製’嗎?”
“不知道。”橘貓再次開口,“或許吧。”
“……抱歉。”尼莫用乾澀的聲音說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要道歉。”橘貓解除了擬態,巨大的骨節蜥蜴再次出現。“你隱藏得很好,強大不是錯誤。”
它扭過頭去,■吧咬下骨殼上的一個短短的骨刺。淡黃色的骨刺躺在石板上,看起來有點像一顆斷掉的獠牙。隨即它立刻變回貓的樣子,舔著腹部的一個傷口——那位置與骨刺折斷的地方基本相同。
“介質。”它說,“我們的法術……體系一樣。用介質可以轉換。”
“小心,別用它碰到她。”它停住舔舐,補了一句。“也請……不要提它的來路。”
“你不想讓她知道你的身份?”
“現在不行。”胖乎乎的貓低下頭,“現在還不行。”
“好吧。”尼莫一隻手攥住那塊淡黃色的骨頭,另一隻手按上被貓舔得潮濕的皮膚與傷口。橘貓腹部的傷口瞬間消失。“我不會說的,奧利也不是會主動提起的人……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
“請。”橘貓再次豎起毛蓬蓬的尾巴,向屋後前進。
“你們在幫娜汀尋找地海蘭種子,不是嗎?可我能感覺到,那片沙土上有枯萎法術的痕跡。”尼莫輕聲問道,視線跟著貓尾巴來回游走。“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死好不容易找到的種子?”
“她想完成約定。”貓停住步子,“在那之前,她會堅持活下去。那些種子……我讓它們枯萎,但我不後悔。”
“所以她不能知道我的事。”它發出一聲小小的嘆息。“她很聰明,會猜到的。”
尼莫攥緊了手中的骨刺,不再問任何問題。他不清楚娜汀和骨節蜥蜴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他只清楚一件事——那個在溫馨房屋中安靜老去的“異類”,擁有的愛或許比她想象得還要多。
他回到後院時,奧利弗已經停下了對沖演練。他垂著手,緊緊握著安息之劍。
“我們可以開始了。”他的聲音帶著點緊張的顫抖,“尼莫,你那邊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尼莫吸了口氣,“一旦哪裡不對,我會立刻治療她。”
“失禮了。”奧利弗向搖椅中的女巫微微鞠了一躬。他抽出劍,安息之劍在女巫枯瘦的右臂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大量鮮血立刻涌了出來。麗薩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但她立刻捂住了嘴,堅定地注視著流淌的鮮血。
女巫的面色迅速蒼白下去,她的喉嚨中發出咯咯的氣聲。
“來了嗎?”奧利弗的聲音有點壓抑,但那份緊張的顫抖消失了。
“來了。”尼莫抬起頭。
就算在這昏暗的夜色中,那緩緩出現的異形仍然十分扎眼——它醜陋地蠕動著,追尋死亡的氣息而來。血肉質感的根系慢慢散開,向搖椅上愈發虛弱的女巫探去。
“可以動手了。”尼莫調整了下呼吸,根系的虛影鑽入皮膚的景象使他十分不快,他險些把手中的骨刺給捏碎。
漫長的“葬禮”正式開始。
地海蘭旅店。
戈德溫·洛佩茲將聖劍收入劍鞘,結束了今早的力量磨合練習。在動身前,他最後確認了一遍契約紙卷——通常來說,它們應該被存放在委託人手裡。但任務的執行者過於強勢或過於卑劣時,為了防止委託人時不時反悔,它們偶爾也會由執行任務的那一方保管。
一個毫無難度的小任務。
他的確有點遺憾。嚴格來說,戈德溫並不認為女巫娜汀談得上什麼威脅。他時不時會去確認定位標記的狀態——她沒有亂跑,也沒有垂死掙扎,用魔力胡亂發泄。就這一點上,她比他處理過的那些非人類們可敬得多。
可惜規矩就是規矩,戈德溫嘆了口氣,望向窗外還黑著的天色。遺憾歸遺憾,這並不是需要時間去思考和糾結的問題。沉思片刻,他調整了下肩甲的位置——就算敵人已經在垂死之際,他也不想敷衍了事。
隨即他打開房間的門,而門外正守著一位不速之客。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團長?”黛比·萊特眼底的黑眼圈十分明顯,她固執地仰著頭。聲音堅定得很。“我不會給您添亂……我……我想親眼見證。”
戈德溫從來不會多說什麼,她很清楚自家團長的做派。黛比閉上雙眼,努力讓自己的呼吸不至於太急促——她還可以和那位女巫說說話,或許這會顯得虛偽而無用,但至少她還來得及說一聲抱歉。
“可以。”戈德溫沉穩地點點頭。“那麼任務報告由你來寫。”
“是,團長。”
太陽即將升起,夜色已經開始變得淡薄而透明。兩人走在通往女巫居所的路上,一切平和安靜。然而戈德溫突然停住了腳步,正在發呆的黛比多走了好幾步才反應過來。
“不對。”地平線的團長皺起眉,他已經抽出了那把在墳墓中沉睡已久的聖劍。
聖劍破曉的劍身浮動著一層美麗的微光,正如它的名字——在這夜色之中,它的光芒仿佛真正的破曉光輝,燦爛而溫暖,透著隱隱的莊嚴氣息。
不是敵意,但那股力量太過詭異。仿佛有一朵看不見的烏雲籠罩在女巫居所之上,而女巫娜汀絕對不可能製造出那麼濃稠而詭秘的力量聚集體。有人插手了,戈德溫眯起眼睛——如果他沒猜錯,在這個巴掌大點的村莊裡,能插手的人只有……
“看來你的擔心是對的,洛佩茲先生十分敬業。”漂亮得過分的金髮青年拍了幾下手,他從人到衣服都是毫無疑問的淺色調,胸口的黑章十分扎眼。“不愧是我的甜心,艾德。”
另一位則身穿拉德教的修士服裝,左胸原本是聖徽的地方留下了醜陋的縫合痕跡,他沒有佩戴黑章,但是——戈德溫的視線掃過對方拿著金屬弓的手,那人的左手拇指上毫無疑問套著黑章顧問戒指。
“傑西·狄倫。”戈德溫平靜地開口道,並沒有收起劍。“……以及艾德裡安·克洛斯。我想兩位不是特地來打招呼的吧。”
“如果你想的話,我當然可以招呼一下。早上好,親愛的洛佩茲先生!我喜歡您的發色,您是否願意給我留塊通訊水晶——”地平線的團長用劍尖指向傑西,金髮青年的後半句話迅速消失在喉嚨裡。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您能等一等。”艾德裡安無視了一邊委屈兮兮的傑西,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等一會兒就好,拜託了。”
“克洛斯。”戈德溫露出一個標準的笑容,然而眼睛裡毫無笑意。“我當然不會對流言全盤接受。說實話,我曾經敬佩您,直到現在我也相信您有您的難處。但是……”
他邁開腿,那是一個標準的進攻姿勢。
“……您和上級惡魔勾結是事實,您阻攔我的任務也是事實。”戈德溫壓低嗓音,“抱歉,我不能答應敵人的請求。”
橘紅色的光芒猛地破開空氣,艾德裡安側過身體,堪堪閃過那一擊。乳白色的輝光包裹住金屬弓,他將它劍一般揮擊出去。
“我無意與您為敵。”艾德裡安咬著牙說道。
“您的力量恢復了,這也是惡魔交易的一部分嗎?”戈德溫沒有掩飾聲音裡的諷刺,聖劍擦過金屬弓,幾乎把後者削掉一塊。“看來譖尼有點寬容過頭。”
另一邊的傑西則很沒有形象地大叫一聲,衝戈德溫身後還沒反應過來的女法師衝去,並成功將她拖遠。黛比反應了整整三秒,隨即一口咬上了金髮青年繞著自己脖子的胳膊,利索地掙脫了他。
她沒有猶豫。作為一個合格的傭兵,黛比繃著臉,用法杖穩穩指向傑西。而後者立刻抬起雙臂,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我可不想跟你哥鬧翻。”他嘟囔道,“您就不能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嗎?”
“……尼莫也參與了?”黛比的法杖抖了一下。
“是啊,您應該比我清楚。您覺得他會對這種事情撒手不管嗎?”
“他不會,可他明明沒有多少力量……”
“噢,這我就不方便說了。”傑西把雙手舉得更高,“總之我投降,放過我好嗎?你可以去幫幫你們團長嘛——”
黛比一言難盡地瞥了他一眼:“那不是你的同伴嗎?”
“這要看您怎麼定義‘同伴’了。”金髮青年聳聳肩。
黛比翻了個白眼,乾脆利落地給了對方一記擊暈法術。漂亮的金髮青年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隨即她不屑地從鼻子裡噴了噴氣,轉身去協助自己的團長。
如果尼莫真的參與了……黛比思索著,她攥緊拳頭,圓潤的指甲差點刺破掌心。她……她得盡快阻止他,如果戈德溫正式將他們定義為敵人,她的哥哥很可能被殺死。
然而當她找回注意力,抬起頭,黛比發現這個問題並不是那麼迫在眉睫。
艾德裡安·克洛斯和戈德溫·洛佩茲同時被列為預言候補不是沒有原因的。前任審判騎士長毫無疑問地擋住了他們的團長,他們……甚至看上去勢均力敵。
她做了幾下深呼吸,下定決心打算開始施放輔助法術,她的團長卻突然停住了動作。
“定位標記消失了。”戈德溫緊鎖眉頭,“你們……殺了娜汀?”
“我不清楚。”艾德裡安簡單地答道,“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您的任務確實結束了。”
十分鐘前。
“住手吧。”娜汀好聽的聲音變得虛弱而嘶啞,而麗薩眼圈通紅,眼淚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你們已經盡力啦。”
“可是……”
“……否則我會忍不住殺死你的,拉蒙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