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鋒芒
“哎呀。”傑西衝手中暗下去的通訊水晶挑起眉。“拉蒙先生一向這麼粗暴嗎?”
艾德裡安抓住他的手腕, 毫不客氣地將晶石從傑西手中抽出來,後者倒也沒有什麼反抗的意思。漂亮的金髮青年轉過頭,臉上堆滿甜蜜的笑容, 然而他剛打算開口——
“您為什麼引導他們?”艾德裡安乾脆利落地將他沒出口的話堵了回去。
傑西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 他掏掏耳朵, 提高嗓門。“什麼?”
“不要裝傻。”前任騎士長搖搖頭,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在地牢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太對勁。儘管我看不懂祭祀文字……可如果聖地對青鳥真的那麼重要, 您帶外人‘參觀’肯定需要提前告知, 而您直接將我們帶去了那裡。如果我沒有猜錯, 只有一種可能——在您和拉蒙先生對話前, 就已經向帕索塔洛用文字申請了許可。”
傑西的眉毛越揚越高,幾乎要消失在淡金色的劉海後。
“您希望他們見到拉薇妮婭,那本書也是您故意讓萊特看到的吧?雖然我不清楚您這麼做的目的——您讓我們知道了真相,而我們剛接觸過鎮長不久,鎮長的兒子就直接宣戰……儘管我不清楚這是不是那位鎮長的意思, 但怕我們傳出不利的消息恐怕是原因之一。”
“太敏銳的男人可是不受歡迎的。”傑西響亮地嘖了一聲。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艾德裡安冷冷地說,銳利地盯向對面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但我猜不透您的目的……剛才您的建議十分實際,您知道他很可能答應——只要萊特先生再脆弱點。”他停頓片刻,“或者再傲慢點。”
“我就不能沒有目的嗎?”傑西攤開雙手, “您真是個死腦筋。”
“我說過, 請不要裝傻——這一切準備得充分過頭了, 您希望我們攪和進文森鎮的這堆事情, 不是嗎?對於挖角來說, 這樣的動作實在太大。”
傑西·狄倫笑了。只不過這次他的眼睛半點笑意都沒有, 而他甚至懶得掩飾這一點。
“我需要知道尼莫·萊特是什麼樣的人。”他的語氣依舊輕佻,“當然,這不是什麼大事,可我十分好奇。”
“為了好奇心而導致戰爭提前?”艾德裡安少見地哼笑道。“就算萊特先生本來沒什麼問題,這場戰爭也很可能扭曲他。他之前只是位平民,狄倫。”
“……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金髮青年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他用自言自語的音量喃喃道。“一位平民。”
“現在我只剩一個問題。為什麼選擇傳送到我這裡?……是因為它嗎?”艾德裡安轉過頭,望向不遠處輻射著不祥力量的法陣——它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咒文都畫得七歪八扭,滿是涂改的痕跡。它夾雜在工整的普通防衛法陣中,活像個醜陋的瘡疤。
一塊夾雜著白點的暗紅石頭靜靜躺在陣心,沒有奇怪的光芒或者壓抑的力量。如同哪個孩子不小心踢進法陣的普通石子。一隻肥胖的飛蟲搖搖晃晃飛進法陣範圍,隨著一縷青煙,整個化作虛無,連灰燼都沒留下。
“假設這一切真的是您促成的。”艾德裡安退了幾步,一個轉身,利落地取下背上的弓。幾乎是下一秒,箭尖就已經鎖定了傑西·狄倫的頭顱。“那麼您不可能沒料想過他拒絕的情況。”
“您以為我會做什麼?”傑西笑嘻嘻地盯著箭尖,這回那雙眼睛真的在笑。“提前觸發陣法毀掉青鳥族群,或者破壞法陣,好讓它炸毀半個城鎮?真過分。”他舔舔嘴角,“……果然您比較合適。”
“什麼?”
“一見鍾情的對象。”
艾德裡安扯扯嘴角,持弓的手紋絲不動。
“我確實無法解除這個法陣,但如果我沒猜錯……曾經的‘輝光的啟明星’一定可以。”
“曾經的我確實可以,但現在我沒有力量。”
“那又不是什麼大事,我能解決這個小問題。”傑西愉快地湊得近了些,眼睛幾乎要戳上箭尖。“您應該看得出我是不是在說謊,對吧?只要您肯求我——”
“好。”艾德裡安十分乾脆,沒有半秒猶豫。“我請求您。”
“……您都沒有自尊的嗎?”
“這種自尊比別人的命重要嗎?”
“您這樣讓人很沒有成就感!一點都不愉快,唉,好吧……”傑西大聲嘆氣,他氣哼哼地在原地站了會兒。隨即掏出匕首,麻利地劃開右手食指。“別緊張寶貝兒,您應該認識這個法術——現在把領子拉下去一點,別亂動,第一次可能會有點痛。”
艾德裡安做了個深呼吸,額角的血管憤怒地跳了跳。傑西用沾著血的手指在他後頸涂畫法陣,隨著對方的動作,艾德裡安的表情從不快轉向嚴肅。
“你……”他沒有用尊稱。
“別那種表情,我說了,您肯定認識這個法術。”
“唱詩班的‘精神犧牲’。”騎士長轉過身,敞著領子,眉頭皺得死死的。“時間有限,別的我就不問了……你確定自己撐得住嗎?我現在完全沒有法力剩餘,會直接汲取你的力量——如果你的法力不夠,不僅破壞不了法陣,你很可能枯竭而死。”
“我知道,有沒有突然覺得我特別善良勇敢?”
“沒有。你不是為了這種事情犧牲自己的類型,這意味著你的力量和曾經的我差不了多少。”艾德裡安沉聲說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位平民。”傑西露出整齊漂亮的牙齒,“去吧,我的啟明星。”
艾德裡安伸出雙手,耀眼的白光在他修長的十指間再次閃耀。他沉默片刻,隨即抬起頭,深深地看了笑嘻嘻的傑西·狄倫一眼。
下一刻,繁複的法陣直接在他的腳下亮起。艾德裡安踏著虛空中的法陣,愈跳愈高。旋轉的白色法陣在他腳下發出細小的空氣爆鳴,他很快來到了那醜陋法陣的上空。弓被拉滿,但沒有箭被搭上弓弦。純粹的白色光箭隨著弓弦顫動,向下方的法陣傾瀉而下。
法陣中央的石頭終於有了反應。它活物般顫動起來,乾燥龜裂的土地上冒出液體似的泡泡。法陣的紋路像被戳破的血管,噴出無數漆黑粘稠的液體——它們沒有散開,反而射向天空,如同逆轉過來的黑色暴雨。
骨玉的伴生石在反擊。
前任騎士長的動作並沒有遲疑,白色的光箭精確地擊中那些鋒利而不祥的液體黑梭。溫暖刺目的光緩慢而堅定地壓向法陣,沒有漏過任意一個邊角。同時,艾德裡安直接鬆開了金屬弓,他的雙手不斷動作,一個又一個不重樣的白色圓陣向伴生石轟擊過去。
終於,一聲輕響。那石頭仿佛風化般散成暗紅色的細沙。
那粗糙的法陣徹底死去。
艾德裡安沒有拖延哪怕一秒,他踩著法陣從空中降下,然後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他似乎想說什麼,可剛張開嘴,血液便從喉嚨中噴了出來。
“我跟您說了。”傑西·狄倫看起來倒沒什麼異樣,只是臉色有點蒼白。“第一次會有點痛——畢竟以您曾經的力量,總不至於要用唱詩班的人肉法石。”
“……唉,好吧。”他上前一步,抱住了對方,他的感嘆對象沒有回答他。艾德裡安垂下頭,太久沒有承載過魔力的身體陷入了嚴重的紊亂——他已經失去了意識。“你要這麼暈下去,我一個人得無聊死啦。”
他嘴巴絮叨著,從對方的口袋裡摸出通訊水晶——透明的晶體上此刻染滿血跡。
“甜心們!……哎哎哎先別斷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說。”艾德裡安的腦袋正擱在他肩膀上,金髮青年一動不動,任由高檔的布料被血浸濕。他隨意掃了眼死去的陣法。“你們可以不用擔心那個蠢兮兮的法陣啦。”
這次他沒等奧利弗那邊回應,就直接斷掉了通話。
果然粗暴點也挺有意思的,傑西·狄倫嚴肅地想道。他將昏迷中的艾德裡安·克洛斯放在法陣邊上,伸了個懶腰。
“……他什麼意思?”尼莫板著臉問道。
“他們應該搞定了那個……咳,你知道的。”奧利弗不太確定地回應道,“克洛斯先生不會放任他胡謅八扯。”
“你們還有心情討論別的?”鎮長兒子冰冷地說道,他攥著一小塊暗紅的石頭——半透明的黑色罩子正把奧利弗和尼莫兩個人牢牢扣在裡頭。
“好吧,說回剛剛的話題——我建議你們立即撤退。”奧利弗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的注意力已經轉回眼下。“現在還來得及輓回,在青鳥那邊襲擊前投降吧。現在兩邊都不太冷靜——”
儘管他們並沒有參與過戰爭,可就算是尼莫也知道會發生什麼。如果傑西·狄倫的情報沒錯,青鳥摒棄了他們守時的信條,那麼青鳥的軍隊隨時可能到來。一場硬仗不可能在其中一邊散作一團的情況下開始,然而——
“不太冷靜?”大塊頭青年提高聲音。而鎮民們圍在他們四周,帶著些無聊和好奇地咬著耳朵,似乎並不把青年口中的“戰爭”當真。
“您身邊的人還不知情,對吧?”尼莫嘀嘀咕咕地說著,“所以您不冷靜得格外明顯,真的。”
“蒂格,你在做什麼?你父親呢?”他們的老熟人弗裡茨終於露了個臉。年輕的獵人身後,一位披著斗篷的女人牽著富勒山羊,悄悄衝他們比了個手勢。尼莫探探頭,在大包小包的縫隙中發現了被擠扁的灰鸚鵡——巴格爾摩魯躲藏得十分盡心盡力。
“父親不太舒服。”看到好友,蒂格臉色鬆動了些,“弗裡茨,我的朋友,我們需要你的力量——一起把那些令人憎惡的怪物殺乾淨。”
“不!”弗裡茨驚訝地叫道,“你突然發什麼瘋?前幾天不是還說最好緩和下局勢?”
“我已經把骨玉的伴生石設置好了,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可他們沒有!”弗裡茨衝人群一揮手,“別鬧啦,我得見見鎮長先生。這幾個月只是小打小鬧——青鳥的守時讓我們有時間準備和撤離,堂堂正正地戰鬥!而你居然真的瘋到去弄伴生石?你到底在想什麼?神啊,你搞那個法陣的時候我就該阻止你……如果青鳥們知道了——”
蒂格直接攥住了弗裡茨的領子。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我沒時間說服每個人!”他咆哮道,“我知道你沒把那個法陣當回事,你們都沒有當回事。我向父親建議過無數次,他總是拒絕我,我還以為……”他咬咬牙,好不容易才把卡在喉嚨裡的話吞下去。“現在我懂了……我在保護你們,弗裡茨!還是說你甘心梅羅蒂就這麼從你手裡——”
“梅羅蒂是我們的朋友,她可不是我的私人財產。”年輕的獵手堅定地打開那隻手,“你知道了,是嗎?鎮長先生告訴你的?如果你還對她留有那麼一點兒尊重,就別在這大聲嚷嚷。”
人群似乎意識到了哪裡不太對勁,微微騷動起來。
“……你還是把我當個傻瓜,你們都是。”蒂格後退兩步,聲音失望而悲傷。“你真的以為我是一時興起?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對我的看法卻跟那群邪惡的黑章一樣……你以為我想不到青鳥會提前來襲?”
“你知道我為這件事準備了多久嗎?早一天晚一天沒什麼區別。”他一隻手緊緊抱著聖典,一隻手做了個手勢。“弗裡茨,你會感謝我的——講了這麼久,時間應該差不多啦。至於你們……”他冰冷地望向奧利弗和尼莫,“好好體會下死在那群畜生手中的感受吧。”
巨大的影子無聲地接近,青鳥的翅膀遮蔽了天空。他們身上的盔甲在夕陽的光輝下閃爍,帶著絲神秘的美感——此刻卻沒人有心情欣賞。文森鎮的鎮民全都聚集在一處,作為目標相當顯眼。人們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人群劇烈地騷動,白色的身影相互推搡,場面雜亂得如同潑了冷水的熱油鍋。
“別慌,這是計劃好的!”蒂格的聲音再次被法陣放大,“向我身後撤退,快!”
青鳥們開始俯衝,法術的輝光毫不留情地砸下。
尼莫倒抽一口冷氣。他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幾個月的戰鬥中,文森鎮的建築沒有明顯的毀壞——青鳥們根本不會留下毀壞的痕跡。青色的光束精準地籠罩了鎮子邊緣的一間小屋,它在頃刻間化為飛灰,緊接著被四下瘋狂生長的植被淹沒。仿佛陷入了看不到的沼澤,抑或是壓根沒有存在過。
青鳥們訓練有素地向前衝著,直到——
蒂格揮下聖典,聖典的四角冒出不堪重負的弧光。這次光膜不止是籠罩一間個房間那麼簡單——整支龐大的青鳥軍隊被徹徹底底地封在了裡頭,青鳥們憤怒地攻擊著那層厚得異常的光壁,然而……
“姐姐!”小男孩勉勉強強爬起來,從內側捶打著那只許進不許出的光膜。吹泡泡的草莖落到了地上,他看起來有些茫然,鼻子在光膜上壓得扁扁的。“等等我——”
幾步之外的長辮子姑娘捂住嘴,發出一聲壓抑的慘呼。
慌亂的人們似乎並不像那位年輕領袖所想的那樣靈活,約有十分之一的人沒有反應過來,與青鳥一同被關在了光膜之中。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尼莫不得不承認,蒂格的計劃確實有可取之處——按照青鳥的攻擊方式,集中確實比分散更能減少損傷。如果人們冷靜地執行他的命令,他確實可以靠這一手乾淨漂亮地控制住青鳥絕大部分兵力。
可惜現實往往不會完全服從一個人的想象。
蒂格本人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亂,接著恢復了先前的鎮靜——如果忽略那微微顫抖的下脣和他額角的冷汗的話。
“別慌,那群畜生完了!它們從不會兵分兩路!”他大聲宣布,隨即再次下令。“幫我翻譯——不要傷害裡頭的人,這樣還能死得體面點。它們已經沒了後路,如果它們敢亂動,我就把它們一隻只活剝了。”
“尼莫。”奧利弗的表情嚴肅下來,他一隻手撐上黑色的障壁。“快弄掉這東西。”
他們兩個可從來沒當過什麼領袖,但他們比誰都清楚普通民眾的想法。愚蠢的,衝動的,卻又擁有微小勇氣的普通人——
長辮子姑娘率先衝了回去。
她獻祭般地衝向那個巨大的紅色囚牢,穿過厚實的光膜,牢牢抱住了她的親人。她將小男孩緊緊擁在懷裡,後背朝向混亂的青鳥軍隊。她是第一個,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無數個。
短短幾分鐘之內,三分之一的人群衝了回去。
“給我回來!”蒂格吼道,聲音裡第一次帶了絲慌亂。“清醒點,那是可以接受的——”
那是可以接受的犧牲。尼莫在心裡幫他補完了那句話。
這位年輕的領袖犯了個小小的錯誤,只是一個計劃外的小誤差。他把九成以上的事情都規劃得妥當極了,可一切正走向崩潰。青鳥們在牢籠中瘋狂地掙扎,法術的輝光雷電般閃爍。青光劃過人類的肉體,將接觸到的肢體化作飛灰。人們的尖叫和青鳥的哀嚎混做一處,他們有一件事是倒是共通的——他們都在努力往外擠,不計一切代價。
有人從附近的房子裡尋了刀子,有的捏著簡單的攻擊法術。兩方在牢籠中擁擠在一起,又微妙地維持著對峙狀態。尼莫顫抖著吐了口氣,第三次捶上了扣著他們的黑色牢籠——伴生石所構築的牢籠轟然崩塌。
四周的慘叫和悲鳴瞬間清晰了無數倍。
“奧利弗,快點。”現在雙方的戰鬥尚處於試探的階段,還沒有出現死者,可如果再來一點刺激……
“——告訴那群畜生,再不住手的話,我會啟動噩夢禮讚——”蒂格恰到好處地宣布,他的聲音裡不再有那種冰冷的自信,充滿了動搖。他仍舊牢牢抓著聖典不肯放開,而聖典封皮的一角開始出現微微閃爍的火星。
這不是個多大的鎮子,已經有一半人衝了回去。可如果撤去牢籠,吃了大虧的青鳥們準會一哄而散,這樣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了。他還有機會,只要它們能被震懾住……
他還能贏。
只可惜這個聲明完全起到了反效果。原則一旦被破壞,沒人會相信威脅會止於“威脅”的程度。民眾們或許不清楚噩夢禮讚意味著什麼,可青鳥們看懂了戰語。
一瞬的靜默之後,本來還勉強維持著陣型的青鳥軍隊頓時潰散。尼莫一眼就看到了原本被護在其中的領袖位置。瞎了右眼的青鳥正站在那裡,發出高聲的鳴叫。帕索托圖試圖穩定下陷入混亂的軍隊,可惜徒勞無功。
下一刻,冰層從土壤中升起。它不再是鋒利的尖刺聚合而成,而是規整的,更加溫和的冰面。它繞過每一對糾結在一起的人類與青鳥,隨即將他們徹底隔開。
牢籠之中,出現了一道扭曲而精巧的冰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