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青鳥的語言
德萊尼先生噴了口氣。憤怒的發泄後, 他明顯冷靜了些。奧利弗的態度似乎不在他的預料之內——對著那張滿是無害笑容的英俊臉孔,德萊尼先生的喉頭動了動,最終只發出聲不屑的冷哼。
“情報倒是有。”他挺起胸膛, 目光在幾人之間掃來掃去。“聽著, 我給你們加兩倍的錢, 你們得把屍體給我帶回來——我知道那些邪惡的東西會在死前把自己弄成灰,可總有辦法。你們好歹是蛇級黑章, 不是嗎?那屍體我不要, 你們可以自己留著。”
“感謝您的慷慨。”奧利弗不動聲色地回應。“但這確實有點兒難, 我們對這片地區的格雷斯青鳥了解並不多。”
“去問她, 梅羅蒂跟她說得多些。”德萊尼先生衝還在抽噎的德萊尼夫人擺擺手,“別想糊弄我,我要我的女兒親眼見著那屍體,我要她變回原樣。”
“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會變回來?”尼莫將奧利弗的手從身前撥開,不悅地發問。
“我說過去問我太太。你聽不懂人話嗎, 小子?”德萊尼先生一副不願意多說半個字的架勢。他站起身,嘴角僵硬地向下撇著,快速離開了客廳。而隨著他的離開,德萊尼夫人愈發緊張地縮起身體。她努力哆哆嗦嗦地鏟起濕漉漉的瓷器碎片, 努力壓抑喉頭的哽咽——活像她的音量再大些, 他們就會把她生吃了一樣。
尼莫朝德萊尼先生離開的方向做了個鬼臉, 他對這個人沒有半分好感。聽他的口氣, 梅羅蒂似乎不是個活生生的人, 而是房屋裡的什麼裝飾品。
“您……你想知道什麼?”德萊尼夫人不安地卷著圍裙, 眼睛盯著地面,沒有跟他們對視的意思。“你們……唉,你們先坐吧。艾薩克的脾氣其實沒那麼壞,他只是傷透了心。”
奧利弗從善如流地在一張小沙發上坐下,尼莫用胳膊肘撐著沙發背,沒有老實坐下的意思。安和艾德裡安沒有動,他們安靜地站在原地。
“我其實有點在意。按您先生的說法,梅羅蒂似乎不是第一個愛上青鳥的人。”奧利弗的語氣柔和了些。“你們對異化的反應也沒有太大,你們早就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
“……沒錯,她不是第一個。之前有人異化過。”德萊尼夫人依舊垂著頭,絮絮叨叨地說。“我聽說過的就有六個啦。神啊,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也就是說,愛上青鳥可能會導致異化?……你們沒有告訴她嗎?”
“梅羅蒂是個好孩子。”德萊尼夫人用手捂住臉,“別看艾薩克那個樣子,他很寵她的。我們一直給她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吃穿……雖然作為她的母親,這麼說可能有點自大,可她真的是這鎮上最聰明漂亮的姑娘。她不可能有那種瘋狂的念頭,為什麼要告訴她那麼骯髒的事?”
“所以你們沒有告訴她。”奧利弗微微皺起眉。
“我的梅羅蒂是被神愛著的,她寫的曲子擁有靈魂……如果她肯嫁給弗裡茨,那真的是我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拉薇妮婭為她安排好了那樣光明的人生,她怎麼能夠這樣背叛她……”
“弗裡茨?”剛剛尼莫就注意到了這個名字,他忍不住插了句嘴。“也是你們鎮上的人嗎?”
“是的,一位相當優秀的年輕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看得出來,那孩子深愛著梅羅蒂。我的丈夫和我都以為他們能……可是她拒絕了他!”德萊尼夫人抽抽鼻子,“弗裡茨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孩子,他們天生一對……他們理應在一起。”
“但是她告訴您,她愛上了一隻青鳥。”
“她告訴我的時候,我的天都塌了。”德萊尼夫人抱住自己瘦削的雙肩,“但她身上還沒有異化的跡象,我們還能輓回她。我們就……就讓她待在家裡反省。那隻蠱惑她的畜生居然還敢找上門來,艾薩克射瞎了它的右眼。這對你們有用,對吧?它的右眼是瞎的,傷口應該很新。”
“然後她就逃走了?”
“嗯……梅羅蒂一直過得很好,我們都認為她吃不了那個苦,自己會回來的。”
安一拳砸在墻上,德萊尼夫人迅速往沙發裡縮了縮。
“抱歉。”安木著臉說道,“請您繼續。”
“……可她一直沒回來,我們也沒有找到什麼蹤跡,就想……她可能異化啦。”
“幾周。”安冷淡地說,“她說她那個樣子晃蕩了幾周,而你們前幾天才發布任務。”
“那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德萊尼夫人有點神經質地絞著手指。“我們是愛她的。按、按照聖典,我們一開始就該把她燒死。可我們做不到呀,她肯定只是一時糊塗……”
“那隻青鳥的右眼是瞎的,還有呢?”奧利弗打斷了她的絮叨。
“我那天瞧見了,它很高,胸口有不是很常見的白色的花紋。梅羅蒂喊它‘帕索托圖’……至於部族的位置,弗裡茨可以帶你們去。他是我們鎮上最優秀的獵手,他比誰都清楚。”德萊尼夫人站起身,眼眶通紅。“那孩子知道梅羅蒂和青鳥的事,他一直在幫我們找她。不需要對他保密。”
“你們一定要殺了它。”她聲音大了些,浸著仇恨。“之前有過成功的例子,只要殺了它,她肯定能變回來。梅羅蒂的人生不能就這麼被毀掉,求求你們……”
“我知道了,麻煩您告訴我那位弗裡茨的住址。”奧利弗隨即也站了起來。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從德萊尼家離開後,尼莫戳了戳奧利弗。“你想找到帕索托圖,想辦法讓他和梅羅蒂見一面,對吧?”
“不止。”奧利弗臉上那過於標準的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揉揉笑僵的面部肌肉。“梅羅蒂的父親態度有點古怪。”
“我只能看出他氣瘋了。”尼莫嘟囔道。
“他討厭黑章。”奧利弗思忖道,“一般來說,會讓一群罪犯去找自己失蹤的女兒嗎?就算他的本意是想要殺死帕索托圖……帕索托圖又不是人類,正規傭兵也能接這個活計。我不認為他選我們只是因為便宜。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和青鳥之間的局勢應該十分緊張了——緊張到我們很可能死在這個差事上。”
“好吧,看來他不想犧牲‘無辜’的傭兵。”尼莫撓撓頭,“如果我們現在拒絕任務,他絕對會去找新的黑章,而新的黑章很可能真會去殺帕索托圖。不錯的點子,奧利——反正這個任務註定要失敗啦,不如在失敗前讓他們見一面。我們盡力,實在不行就逃跑。”
“我同意繼續,說不定能找到德萊尼小姐異化的原因。”艾德裡安整整領子。“我仍然不認為那是詛咒。如果之前發生過十分類似的事,那麼疾病也幾乎可以排除。應該是法術。”
一向對任務在意至極的安這次沒有參與討論,她臉拉得老長,默默解著富勒山羊的牽繩。
灰鸚鵡沒有進屋,它待在富勒山羊的背上看守行李,眼下正悠閒地蹦躂著。房屋外的景色依舊溫馨可愛,可能是由於心理因素,尼莫總覺得它們看上去少了幾分親切。
“哎呀,你們回來啦。”鸚鵡撲閃著翅膀。“剛才有人鬼鬼祟祟——”
一支箭擦著它的腦袋飛過,釘在了棚屋的木柱上。灰鸚鵡差點把腦袋縮到身體裡去,尼莫看得出它很想甩幾個深淵法術教訓下罪魁禍首,可還沒等它張嘴——
“住手!”一個年輕的聲音喝道。
“可那是魔鬼。”另一個年輕的聲音抱怨道,“弗裡茨,你明明也聽到它講話了!”
十來個青年正向這個方向走來。他們滿身樹葉碎片和草莖,皮甲上黏著新鮮的血漬。為首的那位年輕而英俊,一頭利落的蜂蜜色短發。
“你們先回去吧。”為首的青年朝其他人說道,語調裡倒沒有命令的意思。“謝謝你們,但我一個人就足夠啦。我的那份獵物你們分掉吧,就當我請大家的。”
“可他們是蛇級,而且有四個人——”
“他們接著德萊尼叔叔的任務,應該不會亂來。我只是帶他們搜尋森林而已。”青年大步走到他們面前,笑容很清爽。“你們好,我是弗裡茨·柏曼。我剛剛收到了德萊尼家的傳訊。請問哪位是團長呢?”
奧利弗禮貌地伸出手去,弗裡茨啪地握住那隻手,使勁搖了搖。
“我這就帶你們去。”他笑著說,露出尖尖的虎牙。而他的夥伴們打量了他們一陣,嘀咕著散去,十幾步外還不忘回頭看看。
“奧利弗·拉蒙。”奧利弗點點頭。
確認自己的夥伴們離開後,弗裡茨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換成了擔憂。“你們……是去殺那隻青鳥的吧。還有,剛剛那支箭,實在是對不起。”他轉向巴格爾摩魯的方向,而灰鸚鵡毫不客氣地扭過頭去。
弗裡茨·柏曼的聲音裡意外的沒有什麼仇恨和厭惡,尼莫揚起眉毛。
“是的。”奧利弗則果斷答道,似乎沒有說實話的打算。
“我可以送你們到部族附近。”弗裡茨說道,“但我不建議你們那樣做。帕索托圖在部族裡地位很高,如果你們殺了他……”
他沒有用“它”,尼莫的眉毛揚得更高了。
“德萊尼先生會把這一切推到我們頭上的,不會挑起戰爭。”奧利弗的聲音不怎麼熱情。“請您放心。”
弗裡茨的臉上多了幾分悲傷。
“你不擔心梅羅蒂嗎?”尼莫好奇地問道。
“我當然擔心她,我擔心她的精神狀態。”弗裡茨搖搖頭,開始幫他們引路。“我教過她不少求生技巧,她是個堅強的姑娘,肯定能在野外活下來。可她萬一異化……”
“你也知道異化?”
“最近一個因為愛上青鳥被處死的是佩根家的人,我想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那個人曾經是我的朋友。他們本來沒打算燒死他的,可他開始長出青色的羽毛。而佩根家的信仰十分……”弗裡茨苦澀地扯扯嘴角,“……堅定。”
“梅羅蒂和帕索托圖在一起三個多月了,她最近才開始異化。如果相愛是原因——”
青年的眼睛驀地亮起,一瞬間整個人都多了幾分活氣。“她最近才開始異化?你們見到她啦?”他湊到尼莫跟前,語速飛快。“她……她還好嗎?”
尼莫怔了怔:“不太好,但她還活著。”
弗裡茨眼中的光彩熄滅了幾分。他垂下頭去,一邊走一邊用擦了油的獸皮擦拭匕首。
“……如果相愛真的是原因。”尼莫乾巴巴地繼續問道,“為什麼時間會隔上這麼久?”
“我不清楚,拉薇妮婭可能是看心情下詛咒的。”弗裡茨的聲音發悶,“我的朋友……從愛上青鳥到出現異化,只隔了一個月。梅羅蒂拒絕我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愛上帕索托圖的事情。然後她就被關起來了。”
建築物愈發稀疏,他們已經走到了森林邊緣。
“你沒去看她?……你還是喜歡她的吧。”奧利弗突然發問,他揮劍斬斷面前礙事的藤蔓。
“我愛她。但在那之前,我們是朋友。”弗裡茨停下擦拭匕首的動作,“梅羅蒂非常明確地拒絕了我,我尊重她的意志。可惜她的父母似乎無法接受這一點,我不想讓她誤會……比如我要借機糾纏她之類。”
“離青鳥的部族還有多遠?”一直沉默的安突然開了口。
“還要走上大半天,但天黑前應該能到。我只能把你們送到周邊,他們知道我是文森鎮的人,一旦見面絕對會——”
“那你最好躲起來。”女戰士沉聲說道,“他們已經來了。”
弗裡茨的動作十分乾脆。他沒有多問,手指在空氣中劃了個簡單的符咒,隱去氣息後蛇一樣滑入旁邊的灌木。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四隻巨大的青色身影從天空降下,帶起不少飄落的樹葉。梅羅蒂的樣貌確實與真正的格雷斯青鳥差得遠——格雷斯青鳥的頭部和人類略微相似,眼睛並沒有像一般鳥類那樣生在頭顱兩側,可他們確實長有堅硬的黑色鳥喙。體格看上去倒是比人類健壯些,全身覆著美麗的淺青色羽毛。
他們的雙臂像是纖長的翅膀,腿部連著生有鱗片的鋒利腳爪。而在他們的後腰位置生著另一對更加巨大的羽翼,和尼莫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十分奇異而美麗的生物。
其中一隻將雙臂交叉在身前,攏起腰後的翅膀。一張粗糙的紙飄到了奧利弗面前,上面是與紙張質感完全不搭的花哨字跡,只寫了一句話。
“新任”和“神使”間還有一個被劃掉的“火辣”。
奧利弗和尼莫的表情同時扭曲了。本著分享痛苦的偉大精神,尼莫將那紙條鄭重地遞給安——後者的臉皺了起來,活像嚼碎了還沒熟的梅果。只有最後拿到紙條的艾德裡安絲毫不為所動,鎮靜地將紙條遞了回去。
“他們能看懂嗎?”拿回紙條的青鳥衝另一隻說道,“這些人似乎是人類中的渣滓,我完全不能理解神使大人的想法。”
尼莫被震撼釘在了原地。他能聽懂他們的話語,可這會兒他沒有時間在乎這個。
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語言。
它的旋律即為詞句,純淨而美好。他從未聽過這樣的曲調,仿佛他這二十三年來活在寂靜無聲的地底,而他剛剛從泥土中爬出,第一次聽到“聲音”這種東西。之前聽過的一切音樂在此時都失去了意義,變得吵鬧而單薄,迅速從他的記憶中淡化消失。
“你們……你們剛剛提到的神使。”震撼之後,他本能地接話道,“是一個金髮的男人嗎?”
“你在跟他們說話……?”奧利弗震驚地望向尼莫,“可他們剛剛什麼都沒說啊?”
青鳥們也將注意力集中過來,他們用美麗的聲音交頭接耳,狐疑地盯著眼前的黑髮青年。
“你能聽到?”靠他們最近的那一隻青鳥試探性地問道,“為什麼你會我們的語言?不,不對,這是單純的思維傳播……你是什麼?”
“我是人類。”尼莫徒勞地比劃著,“我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尼莫,你……”奧利弗抓住他的一隻手腕。“你在跟他們交談,是嗎?”
“是的。”尼莫做了個深呼吸,面色凝重。“奧利,我得說……梅羅蒂·德萊尼的精神沒有任何問題。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們確實不是啞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