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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途 - 第5章字體大小: A+
     
    第5章 一個問題

     背後的身體越來越熱,燙得不正常。前方的樹林似乎無窮無盡,清脆的鳥鳴都開始讓他覺得煩躁不安。尼莫深深吸了口氣,機械地邁著雙腿。

     他不是沒想過辦法,甚至求助過灰鸚鵡。可那討人厭的鳥不僅派不上任何用場,還製造了無數不堪入耳的噪音,仿佛‘惡魔會治療魔法’是什麼了不得的罵人話。

     沒有遇到猛獸算是唯一的好事,尼莫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繼續前進。

     “哎喲,”灰鸚鵡突然嚷了句,“你們的運氣來了。”

     尼莫下意識掃了眼四周,沒有什麼特別的——直到狗叫聲傳進耳朵。他連忙背著奧利弗藏到樹後,屏住呼吸。聲音愈發接近,馬車的木輪碾碎枯枝,車廂裡隱隱傳來說笑聲。聽上去不是追兵,像是商隊。

     他把頭探出去一點,不遠處的兩輛馬車正和他們向同一個方向前進。看樣子是支人數不多的小型商隊,車夫的衣服是加蘭正流行的款式。

     尼莫不知道他們的事情有沒有在路標鎮傳開,但他現在別無選擇。一味謹慎下去,奧利弗就算沒有死於獵狼,也要活活病死在他背上。

     “救命!”他向商隊的方向追去,用盡力氣放聲大叫。“請幫幫我——!”

     商隊養的探路犬先發現了他,它們訓練有素地停下步子,衝他瘋狂吠叫。馬車緩緩減速,兩個人從車廂裡跳下來。尼莫背著奧利弗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心臟瘋了一樣狂跳,仿佛一個不留神就要從喉嚨口蹦出來。

     他試著張了好幾次嘴,才成功地發出了聲音。

     “我們被野獸襲擊了。”他說得又急又快,不太敢細看對方的表情。“我朋友傷得厲害,你們……你們有傷藥嗎?我可以拿東西來換。”

     “我看看。”看起來文質彬彬,蓄著山羊胡的男人最先開口。他把尼莫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把你的朋友放下來。”

     尼莫輕輕把奧利弗放下,後者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而痛苦,沒有絲毫醒轉的徵兆。他左腿扎著的麻布已經被血和膿水浸透了。

     “是挺麻煩。”男人捻了捻山羊胡,抬起眼睛。“我們確實有處理這個的藥,但也確實不便宜。你要拿什麼換呢,先生?”

     尼莫乾脆利落地撕開腰包——一個金色的吊墜被牢牢縫在夾層裡,看上去沉甸甸的,花紋精美而別緻。可惜不知道遭過什麼難,整個吊墜坑坑窪窪,滿是劃痕。

     “這個是金的。”他猶豫了一會兒,把吊墜打開,取出了裡面的畫片。“您看一下?”

     山羊胡商人把墜子擱在手心,仔細地瞧了會兒。

     “安,分他們一瓶去腐藥。”他招呼站在一邊的女人,“再給他們兩套舊衣服。”

     女人則挑挑眉,從腰包裡掏出一個棕黃色的藥瓶。她看打扮是位戰士,一頭幹練的慄色短發,身材高挑,英氣逼人。右眉處醜陋的刀疤格外扎眼,但她的眼睛似乎並沒有受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亮閃閃的,充滿戲謔。

     “衣服自己去拿,別命令我。”她對山羊胡咧開嘴,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難道你要這兩個小子穿女裝嗎?”

     山羊胡笑著搖搖頭,回到了馬車裡。

     “你這包得什麼玩意兒啊。”安拿著藥湊近,尼莫聞到了百里香的淡淡香氣。“快弄開。”

     尼莫小心的解開包紮,但膿血已經把傷口和麻布牢牢地黏在了一起,稍微用力便發出讓人不快的扯裂聲。他撕得慢吞吞的,手直抖。

     女戰士搖搖頭,果斷撥開他的手。她麻利地揭開沾滿血的麻布,從腰帶上取下個金屬壺,把裡面的液體直接澆了上去。

     濃郁的酒氣頓時在空氣中飄散。

     奧利弗眉頭皺了皺,依舊沒有醒。安掏出把小巧的匕首,切奶酪般麻利地削掉傷口處發黑的腐肉。接著她掏出塊乾淨手帕,仔細抹去殘餘的污物和血塊。

     直到最後涂好藥膏並包紮利索,整個過程加起來也絕沒超過五分鐘。

     “其實縫一下會好得更快。”她咕噥道,隨意地瞥了尼莫一眼。“不過這樣也差不多了……別擔心,小夥子,你朋友死不了。剩下這些給他衝水喝掉,分三次就可以了。”她晃晃藥瓶。

     “謝謝。”尼莫接過藥瓶,鄭重地道謝。

     “拿錢辦事而已。”安瞄著他滿是血污的臉,“你們怎麼回事,什麼都不帶就往林子裡鑽?該不會水袋都沒拿吧。”

     尼莫有些窘迫地移開目光。

     “喏,拿去,這個還能用一天。”她從腰包裡扯出一個牛皮口袋,上面粗糙地繡著凝水法陣。“這裡離加蘭的諾埃不遠了,我建議你們洗洗自己再進城——別那樣看著我,這玩意兒真的不貴。剛剛那個墜子挺不錯的,值這個價。”

     “兩套衣服。”山羊胡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馬車,把一個平整的布包交到尼莫手裡。“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背著病號挺辛苦吧。”

     尼莫動了動嘴脣。“……不了,謝謝您。”他說道,小心地把藥瓶放進包裹,再把包裹掛在了胸前。他衝兩人微微鞠了個躬,背起還在昏睡的奧利弗。“沒幾步路啦,我們自己去就可以了。”

     山羊胡聳聳肩,“那麼祝你好運,小夥子。”

     馬車的速度很快,商隊很快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希望他們的消息這會兒還沒有傳到加蘭。尼莫閉上眼睛,慢慢吐出口氣。

     “你不想連累他們,是嗎?”奧利弗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在他背後輕聲發問,口氣比起疑問更像是陳述。

     “嗯,剛才那兩位人都不錯。”尼莫說,“我們現在有藥和乾淨的水,已經夠幸運了。”

     “說不定他們認出了你倆,正打算送給加蘭守衛隊領獎金呢。”灰鸚鵡從樹枝上飛了下來,壞心眼地評價。“提供水袋,嘖嘖,那武器呢?她一個字都沒提不是嗎?”

     “我是個現實的人。”尼莫沒好氣地幫它止住話頭,“我只看結果。”

     “呸。”鸚鵡說。

     尼莫找了塊相對乾淨的地方讓奧利弗躺下,那裡沒有太多枯枝和腐葉,地上鋪滿厚厚的苔蘚。空氣聞起來清新乾淨。奧利弗似乎恢復了些,自己起了身,倚著樹坐好。

     “歇會兒吧。”尼莫建議,“天黑前離開這個鬼地方就好。以防萬一,我們得攢攢逃跑的力氣。”

     “好。”奧利弗迅速回答。

     接著他們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之前情況緊迫,兩個人沒工夫在人際交往方面浪費心思。可現在緊張感淡了,陌生人間那種特有的尷尬感死灰復燃。尼莫試圖找個話題,又不清楚對方是否有聊天的心思或體力,只得對著空氣徒勞地齜牙咧嘴一番,而後僵硬地低頭研究地上的苔蘚。

     到底還是在服務行業身經百戰的拉蒙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

     “喂,尼莫。”他眨眨眼,語氣像倚在酒館的橡木椅上那般輕鬆。“鎮上有掛念的姑娘嗎?”

     奧利弗幾乎立刻發現自己選錯了話題——尼莫不自在地摳起來地上的苔蘚。

     “分手了。”他有些懊喪,“你知道的,我太……呃,忙。是我的問題。”中規中矩的戀愛,中規中矩的分手,連理由都普通得要死——他有繼承孤兒院的念頭,而她不太能接受,人之常情。相處時間不長,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難過,但提起來多少還是有點兒尷尬。

     “那你呢?旅店那邊漂亮姑娘不少。”於是他迅速把問題丟了回去。

     奧利弗瞬間領會到了什麼叫自掘墳墓。

     “一片空白。”他順著樹幹往下滑了一段兒。

     “怎麼會?”尼莫沒顧得上藏好自己的震驚。奧利弗有著一副討喜的英俊相貌,看著溫和無害,讓人很難生出什麼戒心——交際面廣,脾氣又好,還能繼承鎮上唯一的旅館。這完全沒有道理。

     “我只是有個問題沒想清楚。”眼看尼莫眉毛越挑越高,奧利弗連忙為自己辯解。

     “什麼?”

     “……我的父母很相愛。”奧利弗抬起頭,注視著樹葉間隙露出的藍天。

     “那不是挺好的嗎?”身為孤兒的尼莫對此沒什麼感想,他的親人只有早已過世的老帕特裡克和一群未成年就被領走的小崽子,沒什麼感同身受的機會。

     “我不覺得那是好事。”奧利弗依舊盯著天空,語氣帶著奇異的平靜。“你知道的,我從沒見過我的母親,她老早就去世了。我父親他呢……”

     尼莫立刻閉了嘴,緊張地望著他。

     “沒關係,既然都談到了這個。”奧利弗顯然感受到了對方有如實質的眼神,“我們正好可以敞開聊聊。”對於這個話題,尼莫過於小心翼翼了——不如由他來起個頭。

     “我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講過關於母親的任何事情,家裡也沒有母親的畫像或者遺物。”奧利弗平穩地敘述,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我小時候還有點好奇母親的事,後來就不怎麼在意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你是怎麼知道他們是相愛的呢?尼莫沒從故事裡找到任何甜蜜的愛情成分。

     “眼神。”奧利弗說,“父親只留了一件東西。他的四弦琴是母親送他的,上頭刻著母親的贈言和署名。他有時會對著它說話,看上去——”他頓了頓,斟酌了一下用詞。“我從沒想過人可以露出那麼難過的眼神……怎麼說呢,好像他的一部分和她一起死了。說實話,我認為那樣的感情有點可怕,人真的可以愛另一個人到那種程度嗎?”

     尼莫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聽人說過,父親剛到路標鎮的時候背了口棺材,懷裡抱著我,其他什麼都沒有。棺材裡頭裝的應該是母親的屍體吧。”奧利弗繼續道,“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在等我長大,他總會有一天會告訴我原委。可他沒有。”

     “他只是看著我,就像好不容易放下什麼了不得的責任似的。我有這個感覺。我一直勸他再找個好女人過日子,他每次都岔開話題。昨晚我……我能感覺到他的放心不下,但我也感受到了他的解脫。我為什麼不早點跟他好好談談呢?”

     奧利弗抱住雙臂,攥緊自己的袖子。

     “……我怎麼可能不怪他。”他抬起雙眼,因為失血而蒼白的面頰泛起不健康的紅暈。那像是單純的憤怒,又像是終於從心臟擰出了什麼積壓已久,充滿酸苦的東西。“如果我當時沒有出手,他會不會還有救?他為什麼要提那樣的要求,為什麼不肯試一試呢?我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而他連原因都不願意提一句!”

     “他讓我一無所知地活著,我有時覺得我甚至不像他的家人。我知道他喜歡喝的酒,喜歡唱的歌,喜歡看的書……可我不知道他的生日,他的妻子的模樣和死因,更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故事。我不知道他的故鄉,不了解他的痛苦,甚至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死。”

     “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他終於說出來了,尼莫想。

     而那種痛苦,自己仿佛也能明白一點。尼莫注視著對方——奧利弗抬起手臂,擋住眼睛,牙關咬得死緊。

     是這樣的。有那麼一個瞬間,你終於發現自己和這個世界間最後的牽絆消失了,如同丟了錨的船。死者的面容和聲音不可逆轉地從記憶中淡去,只有悔恨不會消散,變成時刻腐蝕精神的詛咒。

     而奧利弗的狀況更糟,他親手砍斷了船錨的纜繩。

     “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尼莫扯了兩下水袋上的拉繩,乾癟的皮袋漸漸被清水充滿,汩汩作響。“我也不會安慰你什麼‘會過去的’,我們都知道那都是些屁話——拿去洗把臉,它會讓你感覺好一點。”

     “謝了。”奧利弗看上去冷靜了些,他挪開遮擋眼睛的胳膊,接過了水袋。這次尼莫沒有發現淚痕,只看到了微微泛紅的眼圈。可怕的自控力,尼莫在心裡驚嘆了幾秒——老帕特裡克剛去世那幾天,他對著老人的茶杯都能掉幾滴眼淚。

     “如果你們不打算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話,我建議你們早點挪個地方。”灰鸚鵡對它的翅膀很滿意,飛行姿勢格外刻意。它不知道從哪棵樹上衝下來,把一卷皺皺巴巴的羊皮紙丟在了尼莫腦袋上。

     尼莫皺著眉把那卷東西扯到面前,隨意展開。

     半分鐘後,他鬆開了它,然後把臉埋進掌心,用全身上下每一個動作詮釋什麼叫萎靡不振。

     “怎麼了?”奧利弗臉上還掛著水滴,現在他的臉大概算他身上最乾淨的部分了,他明智地選擇了自然風乾。

     “你知道嗎?”尼莫驚恐地宣布,“咱倆加起來值三千金幣!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三千金幣——”

     奧利弗的表情剛緩和下來,又僵了回去。

     “哇。”他發出了聲虛弱的驚嘆。“我也沒見過。”

     “我在諾埃城門口撕的。”可能是錯覺,可尼莫總覺得鸚鵡的聲音裡帶著些幸災樂禍。“我剛剛說什麼來著,小子?那個女人看到了這張東西,她可正衝著你們來呢——騎著馬,帶著她的武器,萬事俱備,就差你倆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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