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人犯與惡魔信徒
拉蒙一家經營著鎮上唯一一家旅店。
派博爾·拉蒙是名義上的老闆,但幾乎所有旅店相關的工作都是他兒子在忙活。儘管還不到五十歲,老拉蒙已經把自己活成了老頭子——白天泡在酒館,聽來往的冒險者們聊天吹牛,興起了還會擺弄自製的四弦琴唱上幾句。他偶爾也會跑到尼莫做零工的圖書館看會兒書,太陽一落山便雷打不動地趕回自家旅店。
然而他在鎮上的風評卻一直不錯。不知道是人太熱心還是單純的傻,不管誰家有了難處他都會幫兩把,如果冒險者們受了重傷,老拉蒙甚至會從旅店劃出專門的房間給他們免費休息。這種不管不顧的老好人行為直接導致旅店營收剛夠父子倆吃飽飯。
人們很難討厭一個真正的熱心人,更何況老拉蒙有一副硬朗的好相貌。雖然他經常把自己弄得一團亂,卻遮不住眉目間殘留的銳氣。只可惜他兒子奧利弗長得不太像他——奧利弗·拉蒙更像是一位正經的旅店老闆,英俊溫和,眉眼間全是笑意。
若不是父子倆有著一模一樣的綠眼睛,尼莫簡直要懷疑奧利弗也是老拉蒙從哪裡撿回去的。
嚴格來說,尼莫也算是老拉蒙熱心腸的受益者。如果不是十來年前老拉蒙把五六歲的尼莫從邊境森林裡撿回去,他準活不到現在的年紀。
所以他完全不想看到眼前這一幕。
派博爾·拉蒙挺直了一向微駝著的背脊,整個人猶如一把出鞘的劍。他衝奧利弗笑著,仿佛自己牽的不是巨型惡魔,而是隻人畜無害的幼鹿。
奧利弗看上去完全呆住了。從方才被怪物襲擊開始,積攢起來的迷茫和無措終於超出了他的承受界限。青年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拉蒙叔叔……”尼莫低聲喚了對方一聲,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灰鸚鵡溜到他腳邊,艱難地揪著尼莫的衣服爬上他的肩膀,尼莫卻完全沒心思理會它——
老拉蒙看上去並不好。
金線般的咒文還在他的左手上活物般游動,他整個右臂卻幾乎只剩了骨頭。枯枝水母的毒氣正吞噬著這個不再年輕的男人。他的血肉漸漸融化,順著骨頭滴在地上,活像個太靠近爐火的蠟制人偶。可他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天生不知道什麼是疼痛。
老拉蒙顯然聽到了尼莫那一聲自言自語般的招呼,他轉過臉點點頭,目光似乎在灰鸚鵡身上停留了幾秒。
“奧利。”接著他將視線挪回自己兒子那邊。“我真的很抱歉。”
這次換尼莫退了幾步,他不喜歡眼前看到的一切,也完全不敢去想象奧利弗·拉蒙的心情。他失去過親人,帕特裡克·萊特死在柔軟的床鋪上,走得不算痛苦,可老人閉上眼睛的那個瞬間,他還是覺得有什麼人往自己的腹部狠狠踹了腳,內臟攪成肉醬。
更何況……
“我腰帶上有把短劍,可惜我沒法遞給你。”老拉蒙說,右邊的肩膀也開始透出森白的骨頭。“我得控制這個大傢伙。”
奧利弗的喉結動了下,仿佛失去了語言能力。他盯著父親肩膀的白骨,眼看血肉熱蠟般順著骨頭向下流淌——他一動都不敢動,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像是擔憂擾動的氣流會讓那些血肉■裡啪啦掉得更快。
“我沒時間給你解釋,孩子。”老拉蒙咧了咧嘴,“這都是我的責任……對不起。”
他似乎完全不打算解釋任何事情,只是反覆道歉。
“不過你都長這麼大了。”他念叨著,融化的血肉下能隱隱看到肋骨。“等我見著你媽,至少也不會被她罵得太慘……來吧,我的兒子。”
他溫柔地催促道。
“要來不及了。”
尼莫看不下去了。他有些喘不過氣,只覺得自己踏進了某個即將貫穿他人一生的夢魘,連安靜地站著都像踩在對方的傷口上。這個認知讓他有些承受不住,想從這裡逃走,腿卻已經軟到不聽使喚。
就在他努力挪動的時候,奧利弗動了。
他利索地抽出那把短劍,然後給了父親一個混著刀尖的擁抱。他什麼也沒有問,也似乎並不在意融化的血肉會不會波及自己。青年右手攥著劍柄,左臂緊緊地攬著自己的父親,像是試圖用這種方式分散對方的痛苦,白色外套被至親的血液洇得一塌糊塗。
尼莫看不到他的臉,只能聽到他平穩的聲音。
“沒關係,老爸。”他說,聲音清晰而堅定。“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
巨大的惡魔漸漸變得透明,蒼白的身影徹底融化在空氣裡。小鎮依舊在燃燒,空氣中卻少了那份懾人的壓迫感。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奧利弗緩緩彎下腰,把父親的屍體小心地放在了草地上。
尼莫試探著走上前去,腳步有些踉蹌。他想拍拍奧利弗的背,又覺得這個安慰的舉動完全不適合當下場合,只好悻悻收回伸出的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直覺不能丟著奧利弗一個人不管。
鎮子還在遠處吐著滾滾濃煙,奧利弗半跪在屍體前紋絲不動,像是塊人形墓碑。
尼莫並沒有什麼英雄情結,可也不是鐵石心腸。眼看別人悲傷卻什麼都不做,總讓他有種微微刺痛的罪惡感。可惜就算他能熟練哄笑年幼的弟妹,在真正無解的悲傷前卻只能啞口無言。
“長官——!”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傳來聲尖叫。“殺人啦!”
尼莫有些愣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那是指誰。直到一支箭擦著奧利弗臉頰飛過,差點射中正站在奧利弗身後的他。
我可以解釋。尼莫想,我是證人,我可以證明——
被忽視已久的灰鸚鵡卻在此時發出一聲不屬於鳥類的咆哮。不詳的光芒亮起,閃電般順著地面輻射出去,留下在夜色中都有些顯眼的腐蝕痕跡。
“深淵魔法。”
“……是深淵魔法……”
人聲變多了,混雜著愈發清晰的盔甲摩擦聲。駐軍姍姍來遲,鋼甲映著模糊的火光,多了圈橘紅色的亮邊。尼莫看不清他們的臉。
“這裡有惡魔信徒,我們得上報……”
尼莫瞟了眼那支插在地上的箭。求救,他本能地想道,可以求救。只要好好解釋了,他們可以得救,這一切都會結束。
他們還來得及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奧利弗肯定會難過一陣,到時候他們可以談談……
一隻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尼莫嘶地抽了口冷氣。奧利弗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手上還沾著血。他緊緊扯著尼莫的手腕,轉身向他們來時的道路跑去。
尼莫幾乎是被拖著前進,腦子還沒轉過彎來。
然而奔跑中的人本來就不好開口,何況他們此刻的速度比起奔跑更接近瘋狂逃命。灰鸚鵡在奧利弗把他拽過去的時候甩脫了,不知道是否還跟在後面。兩個人就這樣向邊境森林跌跌撞撞奔去。後面隱隱傳來凶悍的喝聲和呼喊,但都被耳邊的風吹散了,聽不清內容。
等他們鑽進森林,追兵的聲音終於徹底消失了。
奧利弗的步子慢了下來,尼莫則乾脆地癱在了地上,開始玩命咳嗽。他的體格雖然稱得上結實,平時做的也只是理理書架的活計,完全習慣不了這麼激烈的運動。積累了一晚上的恐懼、迷茫混雜了不安,尼莫發現自己幾乎無法進行正常的思考——他整個人心力交瘁,恨不得一頭栽倒暈過去了事。
咳了個昏天黑地之後,他終於抬起了頭,看向面前的青年。
奧利弗站在那裡,背繃得緊緊的。他同樣劇烈地喘息著,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音。他就那麼直挺挺地杵在那裡,昏暗的月光穿過樹枝漏下來,尼莫能看清他臉上的淚痕。
“你……”尼莫下意識想問你還好嗎,又覺得這是句十足的廢話。於是他決定換個話題,試圖分散對方的注意力。“為什麼要跑?”
“你許願了,對嗎?”奧利弗咧咧嘴,似乎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卻沒有成功。“那東西會用深淵魔法。不管它到底是什麼,你會被當成惡魔信徒……處理的。”
尼莫當然知道惡魔信徒是什麼。外頭總有些喜歡用法術驅使惡魔的無聊傢伙,明明身在天空下卻嚮往深淵。不過他的認知只到“法律規定與惡魔合作者皆為死罪”這一層,聽奧利弗的口氣,這個“處理”搞不好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那……你沒必要跟我一起跑啊。”他磕磕巴巴地說,“而且我們可以彼此證明,你看……”
“我是殺人犯,這是事實。”奧利弗輕聲說,“也沒人會信惡魔信徒說的話。”
本來想要引開對方注意力,結果還是繞了回來。尼莫有些氣餒。“可你是他的兒子,他們總不能——”
“所以我在殺了老爸之後,又要拋棄從惡魔手下救我一命的人?”奧利弗終於露出一個苦笑,“我可不想混賬到那個地步。”
他向尼莫伸出手,似乎是想把對方拉起來。而昏暗的月光下,他手上的血跡近乎黑色,異常刺眼。
奧利弗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手,突然開始嘔吐。尼莫嚇得趕緊從地上爬起,手忙腳亂地拍著對方的背。奧利弗仿佛要把自己的胃吐出來,他沒有嚎啕或者抽泣,只是整個人抖得厲害。
尼莫吸吸鼻子,轉開了視線。他打量著面前熟悉的森林——他曾無數次出入這裡,弄點蘑菇或者鳥蛋給孤兒院的小崽子們加餐。此刻它卻陌生得可怕,似乎有人把他們從依靠常識運轉的世界裡狠狠拽出來,丟在了某個景色相同卻滿是危險的魔境。
“我們一起逃吧。”他小聲說,手還放在青年的背上。奧利弗抹了把臉,微微轉頭看向他。
“我說,我們一起逃吧。”這次尼莫提高了聲音,這句話幾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氣。“或者你有什麼更好的點子?”
“你們在這兒啊!”還沒等他把情緒調整好,一個聲音就粗暴地插了進來。兩人下意識看向聲音來源——那隻枯瘦的灰鸚鵡啪嗒啪嗒地小跑過來。“竟敢拋下我——”
尼莫頓時把逃跑話題拋到了九霄雲外,蹲下來一把薅住它的脖子,他的憤怒直接蓋過了恐懼和疼痛。“你剛剛亂放什麼法術!”
“沒見有人拿箭射你嗎?”灰鸚鵡震驚地回答,“你不想活了?”
“……那也跟你沒關係。”尼莫咬牙切齒。
“怎麼跟我沒關係!”灰鸚鵡的毛瞬間炸起來,聲音直接高了一個八度。“我還沒找你算賬呢——我的力量呢,我的力量哪兒去啦?還以為契約完成後事情就能正常了,快把我的力量吐出來——”
它這會兒終於意識到自己長翅膀了,在尼莫手裡瘋狂地撲騰起來。
“‘事情就能正常了’……?”奧利弗終於站直了身體。
灰鸚鵡不撲騰了。
“是。”它的脖子被尼莫抓著,但還是努力擺出副驕傲的姿態。“我實現了他的願望,他把他的身體讓給我,有什麼問題嗎?”
“這玩意兒真的是個惡魔?”尼莫終於回過味來,“……你們在說惡魔契約的事情?”
“上級惡魔巴格爾摩魯。”灰鸚鵡用力仰起頭,但由於形態問題,這個舉動並沒有給它帶來半點威懾力。
“我覺得不像。”尼莫猶豫了幾秒,還是把想法說了出來。他鬆開了攥著灰鸚鵡的手,任由它撲通落地。“它太……”
和傳說中強大而神秘的上級惡魔比起來,它太蠢了點。
“……我懂。”這次注意力算是被成功引開了,奧利弗看上去有了絲活氣。“惡魔撒謊是很常見的事情。”
灰鸚鵡發出一聲冷笑。儘管一隻鳥發出這種動靜毫無氣勢,甚至有點滑稽。
“你試試不就知道啦。”它衝尼莫憤怒地噴氣,“我的一部分血肉在你身體裡面,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控制不了它們……你現在應該能用上級惡魔的法術。”
接著它念出一大串晦澀難懂的音節。尼莫有些為難地看著它。
“不好記。”他坦率地承認,完全不想在這種惡劣境況下折磨自己的腦子。
鸚鵡翻了個白眼,換了個短點的。重複了十餘次之後,尼莫終於勉強記住了那拗口的發音。
他猶豫地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快速念誦那串音節。一邊的奧利弗退了幾步,屏住了呼吸——
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不可能!”鸚鵡尖叫,“你一定念錯了!”
尼莫嘆了口氣,清晰地重複了一次——依舊什麼都沒有發生。
自稱上級惡魔的灰鸚鵡整隻鳥呆住了,它愣愣地盯著尼莫,看起來有點莫名的可憐。
“我沒有魔法天分,連最基本的照明魔法都發動不了。”尼莫聳聳肩,覺得心裡微微松快了點兒——現在這東西似乎沒有殺他的意思。“你騙錯人了。”
“走吧。”奧利弗摩挲著手上的血跡,眼睛盯著地面。“最好在今晚穿過林子……越過國境線後,他們就無法直接抓我們了。”
儘管尼莫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累癱在地,他還是強撐著點了點頭。然而越過國境線後呢?他苦澀地思索。
恐怕他們誰都不知道該去哪裡,該怎麼辦。
“好,我們走吧。”他說,沒再管那隻還在發呆的灰鸚鵡。
“等等!那邊那個臭小子——”灰鸚鵡突然在他們背後嚷嚷起來,“我還有證據,你不想知道你老爹剛剛做了什麼嗎?”
它的聲音聽上去快樂又惡毒。
“你不想知道嗎?為什麼你老爹會用上級惡魔的‘支配’?”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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