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臉紅了
天色將明。
尚被昏昧不明的天色籠罩的宅子已經活動起來了。
灑掃的下人都輕手輕腳,恐防驚了主人的睡眠,出外採買的都從角門走,廚下的僕役站在門外等菜農送來新鮮菜蔬,廚房更是一早就忙活起來了:
燉了一宿的雞湯撇去浮沫用來揉面正好,面揉得勁勁道道,再擀得細細的,配上透亮的湯頭,既清爽也有滋味;幾粒小巧玲瓏的灌湯包躺在蒸籠裏,上屜一蒸,便有勾人的香氣合著繚繞的蒸汽撲鼻而來;上好的粳米熬出了米油,擱上切得細細的鵝胸肉,抿一抿就化了,最適合用來養胃;……
滿院子熱鬧鮮活,卻聽不到大的響動。
柳應提著一桶熱水,穿過院子。他個子高,長得也壯,沉重的水桶拎在手裏跟個什麼小玩意兒一樣,一抬腳就輕輕鬆鬆拎進了東廂。
候在屋裏的三瑞伸手,欲把水桶接過去,柳應一錯身,吩咐:“拿盆來。”
五福倒是有一股子機靈勁兒,忙把銅盆遞過來,柳應就手將熱水倒進去,不等三瑞過來接手,一隻手端起銅盆,一手搭著細軟的布巾,穿過打開的簾子,透過垂下來的蚊帳模糊能看到床上的人擁被睡得正香。
五福上去打起帳簾,柳應將布巾浸了熱水又擰成半幹,攤開來覆在那張幾欲縮進被筒裏的臉孔上。叫濕熱的水汽一蒸,那人迷迷糊糊地醒來,喉間發出一聲小小的咕嚕,眼睛似睜未睜,被窩緩緩地蠕動了一下,下一刻就沒了動靜。
柳應習以為常,一隻強健有力的胳膊伸到他頸下,將人扶靠在自己懷裏,接過五福遞過來的布巾仔仔細細地擦他的頭臉脖子,又撈出來兩隻手一一擦了一遍。
經過這一番折騰,懷裏的人總算是醒了睡意,卻仍懶懶的靠在柳應懷裏不想動。好一會兒,才伸出胳膊,示意穿衣。
洗漱完畢後,睡意一掃而空的冉小少爺總算是有了素日的精神,整一整衣裳,一派穩重模樣地去正院給母親請安。
冉家人丁單薄,冉母曾育有三子,長子幼年夭折,次子冉仲暉讀書上進,弱冠之年便中了舉人,不成想赴京趕考時遇上山賊,命赴黃泉。
冉父本就身體不佳,聽聞次子噩耗,病體愈見沉重,轉年便與世長辭。
是以,冉家偌大個宅子,現如今也只剩下冉季秋母子、寡嫂方氏及小侄女四人。
冉母餘氏住的是正院,二嫂方氏帶著小侄女住後院,冉季秋年歲漸長,因叔嫂有別,為免有人亂嚼舌根說閒話,早早就稟明冉母,搬到了前院起臥,除了每日定省及用飯,少有踏足內院的時候。
到得正院,方氏正給冉母淨面梳頭,方氏手巧,梳的髮式穩重大方,冉母就愛讓她伺候。收拾停當,冉季秋已候了片刻。
一見迎上來的兒子,冉母慣常嚴厲的臉孔不覺就放鬆了幾分,眉心凌厲的刻痕都淡了些許。待方氏扶著她在椅上坐定,冉季秋規規矩矩地請了安,冉母便吩咐擺飯。
冉季秋今日與同窗約好了要去登高望遠,自西城出去幾十裏外有一座山,雖無甚殊奇之色,卻也可稱百里方圓第一高峰,山上有寺廟,逢初一十五去上香拜佛的也不在少數。
路程略遠,一來一回,總也得耗費個兩三日,是以冉季秋早早稟明冉母,吃罷了飯,再聽冉母囑咐一回,就出了正院。
柳應早就在門口等著。他抱著手臂,斜靠在門框上,眼神似乎是冷漠地盯著院子裏的一朵將敗未敗的月季花看。他的身材又高大,這麼一靠,彷彿連門洞都變得矮小逼仄起來。
三瑞跟著五福忙裏忙外地張羅路上要帶的東西,經過他身邊時,忍不住翻了一個大白眼。
冉季秋穿過穿堂走出來,就看到了柳應,一時彷彿眼裏只剩下了那一個人,心跳不自覺就加快了幾分。
“吃了不曾?”他走過去問。
柳應在看到冉季秋的瞬間就站直了身體,放下抱著的手臂,人高馬大地杵在門洞口,眼睛專注地隨著他的腳步轉動。看上去像一隻兇悍護主的獒犬。
這時聽到冉季秋的問話,他也不回話,只是點了點頭,眼睛仍舊盯著他看。
冉季秋輕咳了一聲,自袖裏摸出一個油紙包,塞進他手裏,“這點心我吃著不錯,你也嘗嘗。”
柳應打開來一看,原來是糯米肉糕,小巧精緻的四五塊,剛剛好一口一個。
這原是方氏怕他路上餓,吩咐人做了幾樣點心給他帶在路上吃,冉季秋瞧著便讓人取了油紙過來,單挑了這一色糯米肉糕包了袖在袖子裏。
方氏瞧見他這小動作,頓時笑了:“放食盒裏不是便宜,要吃時隨時都能取用,何必還往袖袋裏藏,不嫌麻煩麼?”
冉季秋也笑,“放在食盒裏有什麼趣味,我偏要討個新鮮頑法,只可惜袖袋太小,裝不下這許多。”
冉母便道:“秋兒是秀才公,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做嫂嫂的,只管按他的喜好打點妥當就是。”
方氏連忙應是。婆媳兩人自然想不到,這點心是他特特為柳應藏的。
柳應看了看,重又將油紙包上,抓在手裏。
冉季秋略有失望,柳應看了看他,解釋道:“一會吃。”
冉季秋“唔”了一聲,想想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原地轉了一圈,嘴裏嘀咕:“怎麼這多半天也不見收拾好……”
“馬車備好了。”柳應聽到了便問,“現在出去麼?”
冉季秋點了點頭,又叫五福:“不必收拾太多,又不是要在那裏住個十天半月的。”
五福高聲應了,冉季秋便帶著柳應往外走。
馬車已經套好了,就停在東角門外。車夫往馬脖子上套了一截繩索,繩索下方系著一個裝著豆料的布袋,拉車的黑馬就溫馴地站在那兒嚼豆料。
車轅有些高,車夫要拿出腳凳來,柳應卻快他一步,從後面掐著冉季秋的腋下,像舉小孩一樣,輕輕鬆鬆就把他舉上了車。
冉季秋的腳騰空之時,心也提了起來,屏住呼吸,還來不及感受什麼,下一瞬間腳就落在了車上。腳下一站穩,他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柳應順手托了他一把,抬起眼睛看著他。
冉季秋臉上微紅,忽然不敢與他對視,抿著嘴鑽進車廂,心臟還在砰砰跳。
柳應人生得高大,那兩隻手掌也如蒲扇一般,掐著他腋下往上舉時,闊大的手掌幾乎罩住他的半個胸膛,倘若這是夏天,衣裳再穿得單薄一些……
冉季秋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臉上像是要冒出煙來一樣,滾燙滾燙,趕緊在心裏默記聖人經典,好一會兒,臉上的熱度才稍稍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