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天光未亮, 海風吹拂著依山傍海的那座孤獨小鎮。
潮汐輕柔的撫摸著沙灘, 浪濤聲清淨而舒緩。
沙灘上遠遠走來一個少年, 他神情木訥,微抿著唇, 扛著畫架拎著畫具,脖子上掛著個手電筒,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摸著黑,順著隨著他走動晃晃悠悠的手電筒的光線,走到了簡陋的木質碼頭上。
他坐在最邊緣, 將小塑料桶放到一邊,聽著海洋的聲音, 將顏料擠在了調色板上。
他穿著打著好幾個補丁的衣服, 手上凍得通紅, 擠顏料與調色的動作卻又穩又准。
斑斕亮麗的顏色在他手中一點點呈現出來,少年微微垂著頭, 一言不發的繼續修正著該有的顏色。
倏然, 他低垂著的、被厚重濃密的睫毛遮擋住的眼睛抬起來,那無波的目光平靜的注視著終於露出一線光明的海平面, 下一瞬便抬起手來, 將一縷深沉的紫抹上了畫紙。
朝陽初生, 少年完成了一副漂亮明麗的畫作,然後站起身來,拎著工具與完成的畫作, 轉頭對幾個來到碼頭邊上,早起準備順著退潮出海的鎮民,猶疑而遲鈍的點了點頭。
出海的大都是壯年男人,他們臉上帶著笑,開朗而大方咧開嘴跟少年打了招呼,露出了臉上飽經海風吹拂的溝壑。
少年在原地木訥而侷促的停留了兩秒,便轉身離開了碼頭。
電影的開篇平和溫暖。
在少年緩緩離開的背影上,畫面便切入了亮堂溫馨的心理諮詢室。
少年身邊是笑容溫暖的母親,對面是親切溫柔的心理醫生,而少年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手裡捧著溫水,極為用力,指節發白。他垂下的雙眼不安的顫動著,偶爾抬眼時看向身著顏色平和溫暖的休閒裝的醫生,那眼中的小心翼翼與痴迷,幾乎不需要他人多做任何的猜測。
少年喜歡上了這個男人。
他的母親與他所喜歡的醫生,都希望他能夠成功的融入到人群中去。
經過許多次的引導,少年終於點頭說好,他的嘴角帶著極細微的弧度,須臾間便消失不見。
小鎮很好,學校很好,鄰居們都很熱情淳樸,有了多餘的海貨,還會捎帶著給他們母子兩個送來一些。
除卻偶爾會有皮孩子會說他書呆子之外,一切都很好。
好到少年覺得自己似乎也能夠擺脫心中的恐懼了——雖然他依舊需要服用一些抗抑鬱藥物和抗精神病藥物來維持狀態。
但不可否認的,他對於他人的恐懼與拒絕漸漸的少了許多。
同樣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感情,便不再前往距離家裡有足足四小時車程的心理醫生那邊了。
一年過去,少年在他的小閣樓上,整理著自己的畫作。
他將那些從前塗抹的猙獰驚濤與烏云翻出來,偷偷的放進了家裡的灶台裡,燒了個一乾二淨。
他該下定決心揮別過去。
少年這樣想道。
但事情的轉變來得太快且猝不及防。
收作業的同學因為他暫時不在教室的緣故,翻開了他的書包準備自己拿作業出來,結果作業沒找到,卻看到了裡邊的藥品。
以及少年小心的收藏的,僅有的幾張醫生的照片。
就彷彿夢境被打碎,黑甜的夢鄉終於醒來了一般。
小鎮子能夠接受一個內向木訥的小夥子,卻不能接受一個精神病患者,更不能接受一個同性戀。
天色驟變。
狂風與暴雨撲打而下,雷鳴與閃電撕裂的天空。
溫暖平靜的色調隨著夕陽沉淪下去,冰冷的雨水與幾乎要將整個小鎮吹飛的狂風佔據了整個屏幕。
渾身濕透還沾著泥水髒污的少年哆嗦著回了家,關上門,沒有驚醒屋裡休息的母親。
他沉默的洗了澡,沉默的將衣服洗乾淨,沉默的給身上的幾道擦傷與劃傷擦了酒精,然後沉默的回了自己的小閣樓。
少年的背影顯得有些難看的佝僂。
他團在狹窄昏暗的閣樓的床墊上,關著燈,聽著近在咫尺的雨水砸在屋頂上的聲音,將自己埋進了被子裡。
少年做了個夢。
夢見一切都沒有改變。
出門能夠看到鄰居叔叔的笑臉,去碼頭能夠被出海歸來的伯伯塞一小袋子海貨,上學能夠看到同學們嬉笑鬧騰,偶爾還會帶上他一塊兒。
但現實的雷鳴聲將他驚醒,身上幾處傷口還因為被縟的摩擦隱隱作痛。
鄰居的冷眼,同學的嫌惡與孤立,甚至個別的欺凌,小鎮上人們宛若面對臭蟲一般避之不及的態度,讓少年恍惚起來。
我做錯了什麼呢?
我又有哪裡是錯的呢?
少年將自己關在小閣樓裡,不再外出,也不再去學校。
他只是不斷的問自己,問他的母親,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母親抱著他低聲啜泣,說他沒有錯。
不對,我一定是有錯的。
少年這樣想道。
被人們嫌惡是他的錯,被人們指責詰問是他的錯,讓媽媽總是擔心哭泣是他的錯。
不然為什麼別人都不會被這樣對待,不會讓媽媽哭泣,唯獨他會如此呢?
少年再一次被母親帶到了心理醫生那裡。
他形容消瘦,精神疲憊憔悴,眼底帶著濃重的青黑。
他看著醫生,神情平靜無波,不喜不悲。
喜歡醫生這件事,也是錯的。
少年沉默著,再一次將自己的世界包裹進了厚厚的繭裡,垂著眼,盯著自己的指尖,任憑醫生與母親再如何引導與勸說,都完全沒有絲毫的動靜。
醫生沉默了片刻,將少年的母親喊出了辦公室。
少年便在此刻抬起眼來,怔怔的看了一眼醫生總是喜歡穿著的那身淡紫色針織外套的一角,只約莫一秒的時間,就收回了視線,聽著辦公室的門輕輕合上的聲音。
他們無法一天之內往返小鎮,通常都是會在附近最便宜的那家招待所裡住上一晚。
五十塊一晚上,一張單人床,睡母子兩個人。
因為招待所便宜還不用身份證,所以什麼人都能夠住得進來。
下午少年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窗外能夠捕捉到一角的廣告牌,他的母親還留在醫生那邊。
他聽到一聲重過一聲的敲門聲,卻只是安靜的躺在床上,彷彿那敲門聲並不存在一般。
直到那敲門聲終於停下了,他才遲鈍而緩慢的坐起身來,走到了門口。
打開門,門口躺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具屍體。
死因是吸毒過量。
剛剛敲門大概是在求助吧。
少年靜靜的看了那具神情猙獰痛苦的屍體一陣,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然後他蹲下身來,小心的翻找著這人身上的衣服,動作從容的將幾個注射器與幾支包裝簡陋的液體收起來,之後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般,安靜的關上門,重新躺在了床上。
在所有人都沒意識到、也完全想不到的時候,少年躲在自己的小閣樓裡,給自己注射了第一支最不該碰的東西。
他感覺自己的情緒與身體瞬間好了許多。
頭腦處在一個極興奮的狀態下,少年再一次背著書包去了學校。
接著,在被幾個身高體壯的學生圍住的時候,他隨手撿了一塊尖銳的石頭,給他們腦瓜上一人開了個洞。
小鎮的居民們沸騰了!
宛若滾入了熱水的油鍋,燙得驚人。
他們堵在少年家門口,激憤的要求他們滾出去,要求他們離開這裡。
而少年的母親正在小閣樓裡,難以置信的看著那些廢棄的注射器與正面無表情的將最後一支液體注射完畢的兒子,在樓下那些人們的呼喊聲中,崩潰的哭號出聲,轉身離開了這個逼仄狹小的閣樓。
少年彷彿什麼都沒聽到。
他平靜的盤腿坐在小閣樓的矮幾前,整理著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然後在天色漸暗,外邊的聲音漸漸消失的時候,留下了自己包裝好的畫作,隨手將那些廢棄的注射器放在了上邊,就如同從前一樣,扛著畫架拎著畫具,脖子上掛這個手電筒,離開了家。
少年在海邊坐了一整夜。
夜晚的海風冰涼,他彷彿毫無所覺。
直到清晨的陽光升起來,他像是得到了什麼感召,邁開步子走向了大海。
陽光漸漸升起,一隻海鷗落在了少年放置在一邊,根本沒有動過的畫架上。
畫具與畫架在少年堆砌了一半的沙堡邊上被安靜的放置著,畫板上貼著的畫紙上,一副瑰麗明亮的畫作卻已經完成了一半。
還十分濕潤的調色盤被小心安穩的放在了小布凳上,裝著清水的小塑料桶裡,一抹溫暖的橙黃緩緩逸散開來,似乎這畫作的主人才剛放下手中的筆刷起身離開一般。
浪濤的聲音清爽悅耳,朝陽柔暖的光輝灑落在水面上,伴隨著海鳥的鳴叫,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楚秋愣愣的看著報幕,半晌,才被亮起來的燈光驚醒。
果然是標準的郭曠式留白。
楚秋狠狠的揉了一把臉,不管是看多少次,都感覺這種結尾的設置簡直是讓人感到一股油然而生不可抗拒的溫暖。
尤其是在自殺情節之後,留存的希望就顯得特別明亮。
楚秋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手錶,又卡了一眼接下來將要放映的影片,決定今天還是先緩緩。
楚秋走到門口,卻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那人一臉絡腮鬍,頭髮卷卷的,身材偏胖,臉上帶著友好的笑。
楚秋掃了一眼他胸前的牌牌,跟楚秋帶著的紫色嘉賓通行證不一樣,那人掛著的是綠色的受邀人通行證。
也就是說,是影評人,或者是受邀的業內人士。
「你是……」那人仔細的瞅著楚秋,有點不太確定。
大多數不怎麼接觸亞洲人的歐美人對於亞洲人都有點臉盲,這也是楚秋一點遮掩都懶得做的原因。
當然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這邊基本上沒人認識他,而且是在影展會場內部,自然也不需要遮掩什麼。
但出乎他意料的,他被認出來了。
那人一拍腦門,竟然準確的喊出了他的名字:「楚秋!」
用的中文的發音,有些蹩腳,卻是十足十的友好。
他這一喊,周圍好幾個離得不遠的人便轉頭看了過來,驚奇的打量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電影主演。
楚秋感覺自己就彷彿是誤入了狼群的羊一樣,這群熱情大方的M國人瞬間就把他淹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楚秋:????
祁天瑞:@張大力@張大力@張大力,你怎麼看孩子的?
張大力:……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