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與此同時，在T大外語系某個教室裡。
陳今陽正在體驗她打從讀書以來最心不在焉的一個晚自習——通常來說，晚自習的環境總比白天豔陽高照的時候更讓她能夠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學點什麼：她最高記錄是在晚自習的時候一口氣背下五十個左右的單詞，以及奧巴馬任職演講的第一部分。
然而現在。
她就像是被人抽空了靈魂似的趴在桌子上，腦袋下面枕著做了三分之一就沒再動筆的考試真題——字跡還有些凌亂。
臉蛋被桌子擠壓得有點變形，她卻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手上拿著手機，她正肆無忌憚地歡快跟某人在微信裡大吐苦水——
【陳小姑娘：你說得沒錯，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古板又執著——比如作為鄰居，我隔壁家的小孩考不考英語四級還是乾脆棄考跑去S市試訓打職業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
【陳小姑娘：而我，卻因此暴跳如雷。】
【鹹魚少女謠大大：……所以“英語四級棄考去S市試訓打職業”這種事還是發生了？】
【鹹魚少女謠大大：放下我正在做的數學真題，以犧牲高二備考生寶貴的複習時間為代價告訴你：確實跟你沒關係，just A neighbor，這氣得毫無道理也站不住腳跟，少女。】
【陳小姑娘：“A neighbour”，別在關公面前耍大刀。順便提醒一句，目前看來你該做的是英語試卷。】
【鹹魚少女謠大大：…………………日尼瑪哦，從你今晚討人厭的程度來看，這個喪味確實濃郁到撲出屏幕了。】
【陳小姑娘：先把打職業這事到底合不合適放在一旁不說，他如果告訴我，他決定要放棄考試去什麼鬼地方職業試訓，我可能會罵他一頓，最多擔心那會不會是騙小孩的傳銷組.織……但是不會以把自己吊死在他家門口為方式去阻止他——】
【鹹魚少女謠大大：那你氣啥？】
【陳小姑娘：我氣的只是自己像個傻子似的，直到今天早上八點我還以為他會乖乖坐在考場裡……並叮囑他：去學校的路上別忘記聽聽英語泛讀資料給自己創造一個良好的聽力環境。】
【陳小姑娘：而他，手機關機：）】
【鹹魚少女謠大大：噗！】
【鹹魚少女謠大大：所以他偷摸去的啊？】
【鹹魚少女謠大大：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我不勸你了，無論撒謊的初心是否是出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無惡意的念頭，至少在我這，撒謊即是死罪。】
【陳小姑娘：……呃。】
【鹹魚少女謠大大：看來你比我心軟一些。】
【陳小姑娘：我讓他以後不要和我說話了。】
【鹹魚少女謠大大：就這樣？微信拉黑了嗎？Q.Q拉黑了嗎？來電設置黑名單了嗎？短信拒接了嗎？你跟奶奶說隔壁家的小子敲門死也不要給他開了嗎？】
【陳小姑娘：我讓他以後不要和我說話了！】
【鹹魚少女謠大大：真是心軟啊，嘖嘖嘖。】
【陳小姑娘：他也確實沒跟我說過話了。】
今陽發送過去後，童謠那邊沉默了至少有個幾分鐘，然後她這才輕描淡寫地發送來一句——
那是他蠢，和你心軟一點不衝突。
今陽：“……”
今陽放下手機，深呼吸一口氣。
隔壁埋頭寫卷子的老六聽著聲音，抬起頭看著她：“你怎麼了啊？
今陽扭過頭，看著一臉莫名加天真的室友，忽然一種羨慕感油然而生。於是一臉感慨地伸手摸摸老六的腦袋：“好好學習，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非蠢即騙。”
老六：“？？？”
……
下了晚自習，今陽隨便收拾了下東西就匆匆跳上了回奶奶家的車，坐在後座位上，今陽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的霓虹燈還有來往的學生人群。
“陳今陽，”在前面開車的人從後視鏡裡看她的側臉，“你爸讓我問你出國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如果你覺得可以，到時候我可以跟你一起——”
“……”今陽默默把臉擰了回來，從後視鏡裡與開車中的男人對視，半晌幽幽道，“文濱，我還以為我今晚已經把‘我很心煩’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文濱：“……”
今陽：“停車。”
車子停了下來，今陽毫不猶豫開門下車，然後迅速地混入學生人群裡——周圍的人們只來得及看見某輛豪華轎車停下來，之後有個漂亮姑娘一臉不耐煩地走下來……
理所當然以為她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有人因此而竊竊私語起來，但是今陽不在乎，她只是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往T大教職員工宿舍方向走去。
在她漸行漸遠，那輛黑色轎車駕駛座的車窗緩緩降下來……當路過的學生好奇往裡面看，這就看見坐在駕駛坐的男人單手握著方向盤，另外一隻手則拿出香菸叼在唇邊，他垂下眼，打火機“咔擦”一聲亮起，火苗跳躍在他稍顯得冷漠的瞳眸裡。
升起的白色煙霧將那抹匆匆離去的身影模糊，男人微微眯起眼，眼中的情緒也跟著因此而變得模糊……
良久，男人將吸了一半的香菸扔在地上。窗戶重新升起，黑夜之中，黑色的豪華轎車無聲地滑出去，安靜地跟在少女離開的背影後——
就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而此時，埋頭在前面走的今陽已經拐進了接近T大教職員工宿舍的院子附近，也並沒有發現身後默默跟著她一路到家門口的轎車。
她只是在靠近目的地的第一秒發現，今晚，T大教職員工宿舍好像不太太平。
因為住在今陽奶奶院子裡的都是教師，所以總覺得好像平日裡大家的生活都很有規律……通常今陽下晚自習回來十點左右，大部分人家裡哪怕是亮著燈也是悄無聲息，又或者偶爾路過哪家樓下，還能嗅到從排風扇裡傳來的沐浴液味，這通常象徵著某一家人剛剛洗漱完畢，就要睡覺。
用艾佳的話來說：高中老師養的狗，都是生活作息無比正常的狗。
但是今晚不同，今陽一靠近院子，就聽見哪家的狗在“嗷嗷”亂叫，連帶著又驚動了其他家的小孩在“嚶嚶嚶”地哭，中間還混合著某個女人瘋了似的歇斯底里的怒罵……
院子裡可以說是非常熱鬧。
“……”
今陽抱著書，站在樓下茫然地停了一會兒——
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心情不好所以過於敏感。
然後她抬起頭，發現狗叫聲是從她奶奶家樓上那戶傳來，嬰兒哭聲是隔壁樓同一層發出的聲音，而那女人歇斯底里的怒罵和咆哮——
則來自她家隔壁。
“你那麼有本事！你就給我滾，然後再也不要回來！”
……
“我就當從來沒生下過你——好好的大學生不做，你要去打遊戲！從小到大！你有沒有哪一次，哪怕一次讓父母滿意過！”
……
“你打遊戲能打一輩子嗎？！三年後呢？！五年後呢？！當那個遊戲再也沒人玩，沒人看的時候，你怎麼辦？！到時候你再看看，看看這個社會還容不容得下你！！”
“哐”地一聲。
一個電腦主機箱就在今陽腳邊四五米開外的地方從天而降，被砸得四分五裂！
今陽哆嗦了下，連忙後退一步，然後緊接著被扔下來的是一個液晶顯示屏，液晶顯示屏脆弱的屏幕摔得粉末飛濺；鼠標；鼠標墊；音響；耳機……
最後是一個鍵盤。
鍵盤掉在地上，許多摁鍵受到強烈的重擊彈飛，像是炸開的黑色煙花——
今陽站在一旁沉默了下，然後彎腰在碎得七零八落的鍵盤旁邊蹲下來，白皙的手指撿起一顆滾至自己腳邊的鍵帽，指尖在上面蹭了蹭……
熟悉的觸感。
幾天前，少年歡天喜地地把它捧回家的時候，還牽著她的手摁在上面，讓她感受那有彈力的觸感，並一臉興奮地問她：怎麼樣，是不是和一般的鍵盤不一樣？
今陽當時怎麼回答的來著？
好像是說，沒覺得和五十塊的□□燕（*電腦外設品牌）在質量上有什麼區別。
……現在看來，今陽低著頭看腳邊這把被摔得稀巴爛的鍵盤面無表情地心想，還真是沒什麼區別。
“……”
站在鍵盤屍體旁邊深呼吸一口氣，抱緊了懷裡的書，今陽一步步往樓上走，走到二樓樓梯口拐角的時候，正好看見身形高大的少年被他媽一把從家裡推搡出來的狼狽模樣——
他腳上還穿著拖鞋，好像是自己踩著了自己的腳後跟絆了下，背撞在身後的牆壁上，這才停下往後倒的趨勢。
伴隨著他媽的謾罵充數樓道——
“你滾吧，翅膀硬了，我和你爸管不著你！從小都是這樣，說什麼都像是我們要害你，什麼都不聽！不聽就不聽好了！誰也不欠你的，我和你爸把你養那麼大——你就像是個討債鬼，但是請你搞清楚，我和你爸，誰！也！不！欠！你！的！”
今陽：“……”
因為這會兒站近了，才感受到現場版的威力——今陽從來沒有見過隔壁艾佳媽用這麼高的音調說話的樣子——眼下，只見平日裡那個對她總是和和氣氣的女人髮絲有一絲絲凌亂，站在家門口，雙目因為憤怒而睜得怒圓，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在艾佳媽身後，艾佳家裡的燈亮著。
今陽沉默地把自己藏入了拐角的陰影中。
樓梯間裡陷入片刻短暫沉默，只見艾佳媽瞪著站在門外的少年一會兒，又轉身進去，隨便抱了一堆剛剛洗好、疊好的衣服，走出來，一股腦劈頭蓋臉地扔到少年腦袋上，胸前，繼續河東獅吼：“還想著你上大學就懂事了，就知道好好唸書了，我和你爸總算熬出頭了——現在你跟我說什麼，你要休學！去打遊戲！打遊戲！你有沒有哪怕一點點責任感，你原本可以好好做一個工程師，現在要打遊戲？打遊戲能對這個社會做出哪怕一絲絲的貢獻？！你別以為賺錢多就行，沒有地位別人照樣瞧不起你！！”
艾佳低著頭，將砸在自己臉上的衣服扯下來，抓在手上拿好……抬起頭，黑夜之中，少年的瞳眸黑白分明，他安靜地看著不遠處那個姑且稱作為“家”的地方——
他的母親站在門邊，高高在上，盛氣凌人，就像是平日裡在教訓自己的學生一樣唯我獨尊。
更裡面客廳裡，他父親坐在沙發上抽菸，身上還穿著值班時候被叫回，沒來得及脫下的白大褂……他死死地皺著眉，低頭一言不發。
在他二三米開外的地方，是他媽失了智的怒吼咆哮——
“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人看得起，出去人家尊敬你？你現在不好好學習，將來什麼都不會做，出去都抬不起頭來……你看我那個同學，同學聚會從來不敢來，為什麼，怕丟臉！一個月掙幾千塊錢，別的同學都是教授總工了，他還在車間當工人！你再看看你爸，你看你爸現在出去，誰不是客客氣氣的，這就是社會地位！”
聲音傳入耳朵，是嗡嗡的嗡明，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場鬧劇。
少年抓著手中被砸出來的衣服，上面散發著淡淡洗衣液香味……那味道鑽入鼻中，不知道為何忽然引起他一陣胃部的抽搐和反胃——
那強烈想要嘔吐的衝動讓他頭疼欲裂。
“社會地位，”站在陰暗的角落裡，少年忽然意味不明地嗤笑了聲，嗓音卻冰冷得像是夾雜著外面的北風，“從初中開始，無論逢年過節，永遠都是吃外賣，叫外賣……放學回到家裡，能不能吃上一口熱飯都要中彩票似的——這些，換來的就是你們口中的社會地位？”
他話語落下，空氣忽然變得安靜得可怕。
“那我呢？”
少年手背青筋凸起，他唇角緊抿，臉上看上去冷漠又倔強……而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是不是後悔將這些話話脫口而出——
“如果我也是你們社會地位下的犧牲品，那這社會地位要來有什麼光榮值得你在這大聲宣告？！”
少年手中的衣服“啪”地一下狠狠甩到地上，乾淨的衣服濺起走道間的塵土。
而站在家門口，原本在咆哮的女人像是忽然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沉默。
外面明明狂風大作，卻好像整個空氣之中失去了氧氣成分，令人窒息的沉默壓抑籠罩著這古舊的樓梯間。
“……對，是我的錯，”站在門邊的女人此時，像是終於回過神來，她忽然換了一種平靜冰冷的聲音說，“看來我從一開始就不該管著你，考什麼大學讀什麼書？你就該和那些只知道打遊戲的人一起到角落裡蹲著，發霉生蛆。”
她說完，退回了屋子裡，那扇門“呯”地被關上了，連帶著最後一絲絲從門裡透出的光源。
北風穿透整個走道，呼嘯而過。
十二月，已經是初冬了，那風裡也帶著一絲絲叫人徹骨寒冷的味道。
今陽站在角落裡，不敢動。
“出來吧。”
直到在一個台階往上不遠處的高處，少年略微疲倦沙啞的聲音響起——
“抱歉，叫你看笑話了。”
少年順著身後的牆滑落坐下，曲起一邊腿，然後就定格，沉默如雕像。
今陽站在二樓拐角的走道理，出來也不是，轉身離開也不是，只是大腦有些放空，然後發現自己平日裡遇事還算從容淡定，此時此刻卻真的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
生氣？
那自然還是氣的。
但是眼下哪怕是傻子也知道，好像不是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的事兒跟人家算賬的時候……
怎麼辦？
說點什麼？
別那麼傷心，我覺得你.媽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好？
呃，好像也只能說這個了啊？
……行吧。
在邁出去一步，所謂“安慰”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今陽又猛地僵住，只是不小心想起了那一天童謠跟她說的話——
【我不說了，他要有一天真的去打職業，我覺得他媽也就是我們數學老師能把他骨頭拆了嚼吧嚼吧吞下去。】
……
【到時候肯定是一波驚天地、泣鬼神的惡戰。】
……
【麻煩您老千萬不要說出“我覺得你媽也是為你好”這種話氣死他。】
今陽：“……”
哎呀，我操，好險！
今陽剛邁出去的腳又猶猶豫豫地縮了回來，手扶著樓梯扶手，一步分成三步走，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了三樓平台上——
既然不知道說什麼，那就什麼都不說算了。
她倒是很想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地昂首挺胸走過去掏出鑰匙懟開門回家……但是奈何在她敏捷地抬腳，跨過橫在路邊的少年橫出來的長腿時，忽然聽見，從右下方傳來“咕嚕嚕”的一陣五臟廟打鼓的動靜兒。
今陽：“……”
只是稍微一秒的停頓，垂在身體一側的手，就被另外只有些冰涼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拽了下小拇指……
今陽條件發射地低下頭，寒夜之中，對視上少年那雙黑漆漆透著疲憊的眼。
“有吃的麼，我餓。”
少年那模樣。
……………真的非常小可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