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其實今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下那個比賽台的。
奇怪了，明明站上去的時候，她一點都沒感覺到尷尬，下面那群黑壓壓的人也被她視為無數沒有感情的背景板、紙片人……
但是當嘲笑她的那個聲音響起來的時候——
那些人，忽然變成了無數個生動立體的大活人，就像是一群妖怪，他們有聲音，有圖像，明明應該長得各不相同……卻又好像統一擁有著一張面含譏諷看著她的臉。
他們看著她，就像是在看著一個自作聰明的大傻子。
以前從沒有過。
她一直都是完美小姐陳今陽，一直都是。
現在忽如其來的不完美，那感覺，就像是有把火在心頭燒。
幾乎是落荒而逃，今陽下台的時候話筒都忘記關了，話筒發出“嗶”的電波音，夾雜著她高跟鞋踩在台階上發出的“噠噠”聲響——
人群轉過頭來的時候，今陽手忙攪亂地彎下腰躲進黑暗裡，雙手握著話筒將它關掉，還給網吧老闆……
然後一路埋頭衝進化妝間裡，關上門。
“……”
坐在化妝鏡跟前，今陽湊近了鏡子，目光呆滯反應遲鈍了幾秒，這才發現眼線好像有一點點糊了，拿起棉簽擦了兩下，總覺得越擦越髒，今陽暴躁地把棉簽撅斷——
坐在鏡子跟前發了一會兒呆。
然後聽見外面響起零零碎碎的腳步聲和說笑聲，然後伴隨著“啪”的一聲關門聲，大概是休息室的門被關上了，大概是剛才打完比賽的隊員已經全部回到了休息室裡。
然後一個吊兒郎當的小孩說話的聲音通過化妝間那個破了個大洞的門清晰地傳入今陽耳朵裡——
“哎，佳哥，你剛才幹嘛幫那個女的啊，哪怕認識我覺得也沒什麼必要吧……小結巴好好一個風女也沒犯什麼錯，莫名其妙被甩鍋5級不放大，超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搞不好能上個貼吧什麼的！”
聽聲音像那個小黃毛在說話。
不知道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在幹嘛，總之他只是“嗯”地應了聲，低低說了句“你無聊不無聊”。
“不是我說，那位女主持人明顯就是看不起我們——不會打遊戲就算了，老老實實問些沒技術含量的水話就算了唄，非要裝聰明提遊戲問題，”小黃毛不服氣地說，“你打比賽時候那麼投入肯定沒注意到，她比賽開始五六分鐘才重新從化妝間出來的，也不知道受了哪位高人指點，跑來外面看了個第一場一血估計以為自己找到素材了，就又進去了，之後再也沒出來過！”
“我艹，真的假的？”另外一個聲音驚訝地問。
“我他媽才想問真的假的，”艾佳聲音響起來，“難怪我覺得我carry你們快累得命都沒了，打比賽的時候你們怎麼這麼閒，還有空去看觀眾席多一個人還是少一個人——”
“……………………不是，這件事另說，關鍵在於我就是氣啊！”小黃毛不服氣地嚷嚷，“佳哥，不要因為她是你認識的你就偏袒……你自己說她那個是什麼態度嘛，是不是覺得我們打的遊戲像弱智一樣誰都會，根本不用動腦子，隨便敷衍一下就變成高端人士了？”
“別、別瞎說！”小結巴的聲音終於想起來，“人、人家肯、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小黃毛：“對，不是那個意思，那你五級為啥不放大？”
小結巴：“……”
小黃毛：“我就是看不起這種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看我們的——不學無術，打遊戲，翹課，社會渣子，沒出路了才跑來打電競！他們自己高高在上的，搞得自己好像社會精英，屈尊降貴來主持個網吧的比賽……隨隨便便就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別人的誇獎——”
外面安靜了一下。
“仙洋，你夠了啊！”艾佳含著一絲警告的聲音再次響起，“別像個娘們似的嘰嘰歪歪，你他媽不想被人家看不起不如先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德行，一來就盯著人家大腿看，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一樣，人家拿屁.眼看得起你？！”
艾佳的警告下，那個小黃毛不說話了，也不知道在幹嘛，外面響起“哐”一聲，好像是鍵盤重重砸在玻璃茶几上的聲音……
片刻噼裡啪啦的砸東西亂響之後——
艾佳聲音稍高問：“怎麼，說你還不服氣是吧？”
砸東西的聲音小了一點。
叫仙洋的小黃毛含糊地應了聲：“沒有。”
聽上去好像還是略不服氣。
短暫的對話後，外面陷入了沉默。
而化妝間裡，今陽面無表情地端坐在化妝鏡跟前，雙眼有些放空……就像是一座雕像似的保持著這個坐姿大約三分鐘——唯一動著的，就是她手裡捏著的那根撅斷的棉簽，斷裂的木頭渣扎入她的掌心——
疼。
但不如她的臉疼。
三分鐘後，今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那雙放空的眼忽然有了焦距，她三兩步邁到門前，“嘩”地一下拉開那破爛的門，然後在外面一屋子少年目瞪口呆的登時中衝了出來——
小結巴把正在喝的一口水吐回了礦泉水瓶裡；
艾佳定格在把數據線纏繞在鍵盤上纏繞一半的動作；
小黃毛仙洋手裡握著手機，抬著頭一臉痴呆……
幾個人，用表情完美地詮釋了一件事：我們不知道化妝間裡有人。
今陽的視線掃過休息室，最後停留在小黃毛身上。
那孩子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向後靠了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說兩句狠話把這忽然空降的姑娘嚇跑，就聽見她說——
“對不起。”
眾人：“？？？？！”
“我……之前是以為隨隨便便就可以把這件事做好；是覺得打遊戲這事兒是有智商的人都能打；是認為你們小流氓沒正經；是覺得裝高端我也會；是沒有特別看不起你們但也有點不以為然——”
今陽停頓了下。
“……你道歉就好好道歉，”艾佳在旁邊幽幽插了句，“罵人幹嘛。”
今陽轉過腦袋看他。
他吹了聲口哨，心虛地擰開頭。
今陽把腦袋擰回來，看著整個休息室所有的人鄭重其事地說：“對不起，是我自大加臭不要臉，仔細想想，換做是我，我都煩我自己。”
她的聲音擲地有聲，伴隨著一個小幅度卻很明顯的欠身。
說完之後，她直起身子，手抬起來有些不自在地撥弄了一下臉旁邊的頭髮……之後轉身匆忙回到化妝間，“哐”地關上門。
眾人：“……”
要問感想，至少小黃毛仙洋唯一的感想是：嚇傻了，這輩子沒想過，還會有大學生小改改跟我說啥“對不起是我臭不要臉”……
呃，其實好像也沒那麼嚴重吧？
她幹啥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
今陽回到化妝間裡，一把抓起口紅抹了兩下，卻因為力太大直接把口紅給撅了，一截鮮紅的膏狀物掉在桌子上，一抹鮮紅掛在唇邊。
“艹！”
暴躁地一把將口紅扔垃圾桶，“哐”地一聲。
這時候，她聽見身後門被打開，又有人走進來，原本以為是學姐，結果掀起眼皮子一看，發現是艾佳這會兒正斜靠在門邊，抱著手臂，看著自己。
今陽：“……”
現在她有種無臉面對江東父老的感覺。
但是這感覺又不好意思直接說，所以將一個面癱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轉身，假裝自己心裡沒有烽火燎原：“有事？”
她嗓音低沉。
“我沒事，”艾佳站直了身體，有些懶洋洋道，“所有來看看好像有事的你。”
“……”
當少年淡定磁性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化妝間響起，今陽有種被雷神之錘搭配聖釘爆捶心靈的感覺，一瞬間眼淚差點噴出來，好在猛地一口咬住下唇硬生生憋了回去——
垂下眼，遮去瞬間的兵荒馬亂，她重新背過身，換了個語氣，故意提高聲調：“我能有什麼事，別來找茬啊你，我道歉過了。”
今陽說這話的時候恨不得掐死自己：因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聽上去特心虛。
艾佳走到她身後，伸出手把她摁椅子上——
今陽被一股大勁兒摁住，自己也起不來了，就低著頭。
“仙洋就是個小孩，說話口無遮攔的，你幹什麼往心裡去，”艾佳淡淡道，“你今天主持做得挺好的，我下台的時候，那些傻.逼還在美滋滋地誇你漂亮呢。”
“……騙人。”
“騙你幹嘛。”
“他們肯定笑我是個傻子。”
“沒有。”
“就有！”
“好好好，有有有……”
艾佳看著面前這瘋婆子瞪大了眼猛地抬頭，眼睛提溜圓地瞪著自己，唇邊那口紅，吃了小孩似的——
忍不住嗤笑一聲，隨意靠在旁邊的化妝桌旁邊：“其實你用不著愧疚或者怎麼的，國內大環境就是這樣，你看看仙洋那造型，就是個網癮少年代表形象，別人外人怎麼看，還不都是自己作的……再比如，不是你給拽下來，我檢討書還貼佈告欄上呢。”
今陽眼皮子跳了跳，抬起頭看向艾佳：“以前我做什麼都做的特別好——讀書，健身，學習，學生會寫海報字，我總是稍微努力一下，就能比別人做得好……我是完美小姐陳今陽。”
“……”還真是自信啊……艾佳唇角抽出了下，“所以你以為這一次也是？”
“……”
艾佳笑了下：“可惜，電競這玩意，貌似比你以為的複雜一點。”
“……”
“不過沒關係，總有圈外的人，抬起腳準備邁入這個圈子裡……但在此之前吧，他們站在圈外時對這個圈子一無所知，其實這一點不可恥。”
艾佳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戳了下面前這瘋婆子唇角的口紅印：這他媽什麼牌子的口紅，這麼紅？
“無知就是可恥。”
“……可恥個毛啊，你這個開電腦都比別人反應慢半拍的山頂洞人，偶像包袱怎麼那麼重啊？”
“就重。”
“……”
“我和她不一樣。”
“誰啊。”
“你想把她腦袋擰下來的那個。”
“嗯，不一樣不一樣……嘖，怎麼我隨口說一句你還記仇。”
一邊說著，手上又在她唇邊戳了下，又軟又彈，感覺手感不錯，於是乾脆換大拇指，給她擦了擦唇邊口紅印，完了反手看看自己染了紅色口紅的拇指腹……
少年嘖嘖兩聲，覺得挺新鮮。
今陽這時候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唇邊有東西，轉過頭，拿起紙巾，使勁兒擦了擦臉——將唇邊的口紅印擦掉了，她這才重新轉過身，眼睛亮堂堂地盯著身邊少年認真問：“他們真的誇我漂亮了？”
“嗯，”靠在化妝台邊的少年搓搓還有口紅殘留色的大拇指，“比真金還真，漂亮死了啊。”
“喔。”
今陽勾起唇，終於露出一點笑容。
笑容有些可憐巴巴，所以顯得……
有丶可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