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玖章
而此時,遠在宮門外的厮殺越演越烈,韃官們身負著走上人生巔峰的重任,士氣一路高漲,守城的御林軍統領眼看就要擋不住,抵著城門一臉血地高聲喊救援。
然而眼下能使的守軍幾乎都調動了,一抬頭空無一人,簡直能唱一齣空城計。
他只覺要完,拉了副將匆匆交代:「我去一趟城外五軍營,你先撑著!」
副將一聽心裡很是不妙,拽住他的手不肯放:「您別不是要跑吧?」
「我跑你娘!」御林軍統領就著他腦門兒打下去,「要麽我在這兒守著,你去通知駐軍?」
副將望了一眼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蒙古軍,到底認慫地給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統領氣不順地踹了他一脚,這才拎起長劍飛身而起,大叫了聲打算衝破重圍。
他這招破釜沉舟倒也够很氣勢,韃官在這不要命的劍光下紛紛必讓,好容易跑出了包圍圈,沒等出禦街,迎面竟撞上一隊令行禁止,整齊肅穆的鐵騎。
統領登時怔在原地,分不清對方究竟是敵是友。倘若曹睿還有一群聲勢如此浩大,裝備如此精煉的援軍,大齊的江山今兒豈不是要易主了!
短短鬚臾,他內心輾轉出千思百轉的豐富情緒,那馬背上的黑衣女子長髮高束,無悲無喜地看了看他,旋即收回視綫平視前方,揮刀朗聲說:「聖上有旨,拿下叛軍,格殺勿論。」
玉皇廟後的矮坡上,聞芊正問起楊凝。
施百川一刀結果了面前的刺客,才得空回答,「凝兒拿兵符到五軍營調兵去了,現在應該在往長安門趕。曹睿他那批韃子軍再怎麽厲害,折騰了幾個時辰也够他們受的,眼下正好,一網打盡。」
她聞言鬆了一口氣。
這場叛亂只要能平定,也就不怕曹開陽再捲土重來,老皇帝眼下既已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想必不會再爲難楊家,閣老能官復原職也說不準。
聞芊懸著的心才放下,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惆悵之中……
不過,越獄的事又要怎麽解釋呢?還有樓硯,他再怎麽說也是曹開陽引薦的人,朝廷會不會趕盡殺絕?
編個謊能糊弄過去嗎?
她不知道一國之君和當朝首輔哪個更好對付一點,從年紀上來看,楊漸和老皇帝似乎不相上下。
思忖間,坡下一隊黑壓壓人馬逐漸逼近,施百川正愁那幾個上躥下跳的弓箭手難對付,見狀眼前一亮,急忙招呼道:「是趙大哥他們,趙大哥——」
趙青領著四五個錦衣衛提刀往這邊趕,他好似聽到了聲音,駐足頓了一瞬後,脚步愈發急促。
聞芊總算是從楊晋身上下來了,解釋性地與他望了一眼,隨即才遲疑著朝樓硯走去。
廟中的僧人大約是受到驚擾,燭火陸續亮起。
他正看著遠處,餘光瞥見她,轉眸的同時側過身來,唇邊有淺淡平和的笑意。
聞芊在他跟前站定,猶豫了半晌才開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樓硯貌似不在意地聳肩,「不知道,但京城應該是不能再待了。」
她想了想,說也好,「先去外面躲一陣子避避風頭。」
「這兒屍體那麽多,隨便找一具應該可以替你金蟬脫殼。」聞芊往地上掃了一眼,複望向他,「我準備帶朗許回村子住一段時間,等風聲過了再回來。你,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
她一直認爲,樓硯或許更適合山上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忙時養養鶏鴨,閒時侍弄花草,看看雜書,有漫山遍野的藥草供他研究。
方士一族還留下那麽多的古方等著修繕,何至於非得捲入這些無底洞一樣的紛爭裡不可呢?
以他的才學和實力,只要靜下心來,終有一日能重振家族也說不定。
兄妹兩人四目相對,樓硯興許是從她眼中瞧出了什麽,神色怔忡了片刻,繼而浮起一絲稍縱即逝的溫柔。
他約摸是想說些什麽,雙唇來回抿動,最後才下定决心:「我……」
就在將要開口的刹那,「噌」的一聲輕響。
雪亮的刀尖自他胸前穿出,頃刻間染滿殷紅。
溫熱的血液順著刀沿滑下,在清風乍起時吹在了聞芊面頰上。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像是凝固在了數九寒天的冰雪中,耳邊的打鬥聲被阻隔在了千里之外,那一招一式仿佛都放緩了動作。
朗許擋住對面兩名刺客的長劍,旋即釘在了那裡,猛地轉過頭來,施百川尚未從變故中回神,發楞似的啞口無言。
聞芊感覺到一股血腥順著嘴角流淌至下巴,面前的樓硯雙目微怔,幾乎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身子。
在他背後,闌珊零星的燈火裡,是趙青盛怒的臉。
他毫不遲疑的抽出刀,又快又准地再一次捅了進去,樓硯甚至來不及捂住傷處,在他抽刀的同時踉蹌地往後退了數步,鮮血留下一條蜿蜒盤旋的痕迹,把初秋待枯的草地染出大片的觸目驚心。
反應過來的衆人急忙一左一右架住趙青。
「趙大哥!」
「趙青你幹什麽?!」
他雖被奪了刀,却猶在奮力掙扎:「別攔著我!」
趙青企圖再次衝上去,「他害死彭先生,我要殺了他償命!」
「我要殺了他償命!」
聞芊眼睜睜的看著樓硯朝自己倒下來,她慌忙伸出手抱住他,却不知爲什麽,整個人竟跟著一顫,噗通跪在地上。
沉甸甸的胳膊不可抑制的發抖,她慌裡慌張地抽出帕子止在他胸膛的傷口處,可是那些滾燙的血好似有生命般往外流淌,怎麽止也止不住。
朗許瞪著通紅的眼睛,猛然嘶啞的大吼了一聲,將刀前的兩個刺客推倒在地,弃了兵刃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偌大的身軀蹲在他旁邊。
施百川手忙脚亂地走了兩三步,無所適從地瞅了瞅聞芊,又瞅了瞅趙青,邊跑邊結巴道:「我、我去找大夫……」
楊晋原本想過去,却在幾丈之外倏忽停住脚,隻靜靜地顰眉,凝眸注視著。
聞芊握著樓硯的手,緊緊的來回搓揉,拼命想讓他四肢回暖一些,口中喃喃自語,「沒事的,不會有事的……一點小傷,一點小傷而已。」
她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然而一眨眼,泪水還是重重地砸在了他手背上。
樓硯勉力輕咳出聲,含笑安慰道:「聞芊,殺人者,人……亦殺之……你不必太難過。」
「誰說的!」她扣緊他的手,大聲道,「誰說的!一定也還有其他的辦法……」
聞芊噙著泪視綫左右環顧,「你可以補償他們,你還能用下半輩子來恕罪啊。」
樓硯望著她笑,「還是別了……下半輩子,我只想好好的休息……」大夢當覺之時,他才渾渾噩噩的發現,前半生走過的這段路有多長。
「就是很遺憾,沒能等到你出嫁……」他支起身子來,輕輕道,「誰能料到你這個丫頭……會把終身大事拖那麽多年。」
樓硯說完,目光不經意和一旁的楊晋交匯,仿佛在這個簡短的動作裡雙方許下了怎樣的承諾,他帶了些許滿足地收回視綫。
笑過以後,樓硯艱難的吞咽了一番,忽然斂容反握住聞芊的手,「阿芊,你答應我,咱們家的事就到我這兒爲止了……以後你也不要再去查,好好的……好好的過日子。」
「好。」她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咬著牙點頭,「好。」
頭頂的星空黯然失色,在即將到來的黎明前開始緩緩退却。
樓硯終於感覺到大限將至,五感慢慢渾濁不清,耳畔只能聽到壓抑且克制的抽噎聲。他側目看向身邊那個高大的黑影,突然吃力地把手探過去……
「朗許。」
他登時震了一震。
「我雖然……一直都不太喜歡你……」樓硯說道,「可我的確想治好這個病,不過現在看來……只能你自己……去想辦法了……」
朗許胡亂抹眼泪,望著他低啞又急促的啊了好幾聲,怪异的腔調,高高低低,像生了銹的鐵器,聽不清是在說什麽。
樓硯不知是覺得難聽,還是覺得很可笑,鬆開手,帶血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彎起一抹弧度。
他的視野在那片永遠瞧不見破曉的天幕裡逐漸暗了下去,口中呢喃似的說道:「真想……真想再回山上看看……」
樓硯咽了口唾沫,忽而强撑著一口氣,緊緊拽著她的衣袖問:「聞芊……你說我還回得去嗎……」
「回得去。」她心裡撕裂般的疼痛,不住撫著他的臉頰,「當然回得去……」
聞芊將頭靠在他鬢邊,硬生生把泪水含在眼角,「你要是喜歡,我們再回去抓魚……河邊的黃鳶尾長得很茂盛了,你做的那個小木屋還在,等明年春天,就會有鳥飛進來……」
他大概已經聽不清後面的話了,只是滿足的輕嘆道:「……能回得去……就好……」
樓硯自欺欺人的想:能回得去就好。
原來在發生了那麽多事之後,他還是一心想做回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只可惜,從前短暫的歲月與平靜,如今已成一生回憶。
寒風吹了許久,聞芊似乎隱約從風中覺察到了不再起伏的呼吸,她抱著樓硯沒敢抬頭,眼泪却終於决堤一樣,混著血水落在他溫潤平和的眉眼上。
她忽然間悲從中來,在這漫長而沉寂的黑夜中痛徹心扉的嚎啕大哭。
遙遠的黎明在凄厲聲中穿透雲層,凝聚著無數的悲凉與哀傷。
楊晋顰眉,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方才朝聞芊走過去。
長安門下的戰火被鐵騎踏平,層層叠叠的屍首裡彌漫著濃鬱的腥氣,禦街的石板道血流成河,早起的百姓又迎來了嶄新而明媚的一天。
禁庭的西暖閣內,最後一盞燈燭燃盡,掙扎著閃爍的微末火苗,映照著桌邊垂首閉目的花甲老人。
承明帝看著他良久沒有言語。
老禪師自角落中款步行出,目不斜視,只在他面前雙手合十,躬身作揖。
承明帝:「他……」
老僧接話道:「他與皇上一樣有個纏繞數年的心結,二十年來難以釋懷,而今自知時日不多,因此才央求我帶他進京。」
他頓了頓,才問,「皇上,現在您的心結,解開了嗎?」
承明帝的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皺,他將目光從對面神色安然的僧袍人身上挪開,緩緩站起來。
秋日的暖陽已從捲簾的縫隙中透出,他隨手一掀,便是燦爛明朗的華光。
窗外是又一個清晨,朝陽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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