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早起是個艶陽天, 小鎮的土墻上被日光曬出晶瑩的痕迹來,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昨晚未消的晨露。
休整了一夜的馬匹再度精神抖擻,套上車時蹄子還在地上磨蹭, 像是蓄勢待發。
衆人在客棧外等著啓程, 朗許站在馬車下把游月和菱歌推進去,正準備坐上車轅, 聞芊忽然走過來, 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拍。
他疑惑地轉頭。
「這幾日你趕車也累了。」她將手背在身後,笑道,「今天休息一日, 去騎馬吧。」
朗許猶豫了片刻,大概是感到不解, 但又習慣性地聽她的話, 點點頭把繮繩放下。
毛色黑白相間的青馬昨晚奮鬥了一宿,今早略顯疲憊,乍然被人牽出來很有些小脾氣, 楊晋在旁寬慰似的安撫著,冷不防斜裡飛來一朵梅花,正打在耳畔,他伸手摘了, 抬眸看回去。
聞芊半倚在馬車上,眉梢染著一抹巧笑,微微歪了歪腦袋,「要不要趕車?」
他聞言不過頓了半瞬, 便露出些無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轉身一面朝她攤開手:「馬鞭拿來。」
聞芊把鞭子一甩,在他前脚上車的同時,自己也跟了過去,挨在旁邊坐下。
楊晋攙了攙她胳膊,給她借力。
「自己扶穩了。」
目睹了全過程的錦衣衛衆人和從車窗內偷偷窺視的樂坊小姑娘們,心照不宣地眼神交匯,隨後很有默契地收回視綫,假裝眼瞎般的各司其職。
馬車在黃土道上轆轆前行,走得四平八穩,半點也不顛簸。
楊晋慢悠悠晃著馬鞭,手搭在膝頭,雖目視前方嘴裡却在問她:「怎麽,有話跟我說?」
聞芊揚起眉來,「沒事兒就不能找你坐會兒?」
他只好笑笑:「也不是。」
篤篤的馬蹄聲響得極有節奏,冬日裡的暖陽鋪在駕轅上,比春夏秋每一個季節裡的陽光都來得柔軟溫和。
經過前段時間和楊某人明裡暗裡你來我往的過招,突然閒下來,聞芊真有些不適應,强忍住想起壞心的念頭,伸手在他腰間輕戳了一下。
誰料,對方的反應很是激烈,若不是手裡握著繮繩聞芊覺得他多半能蹦起來。
拉車的馬被楊晋這一抖手,打亂了步伐,如夢初醒似的驚慌失措,車內坐著的幾個人搖骰子一般來回碰壁,一陣兵荒馬亂,好容易才把馬穩住。
楊晋咬牙切齒地瞪她,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又作甚麽?!」
聞芊自己也受驚不小,回過神時,衝他訝然道:「楊大人,你怕癢啊?」
他不答,咬著牙開口,「……你還要不要坐車?」
見他臉頰因爲方才的慌亂而染上淡淡的紅色,聞芊好容易才憋住笑,暗自把這個軟肋記下了,「好了好了,我無心之失……嗯,其實是想問你。」
她勉强收斂好表情,「前些時日,我見你每到一處就要寄信,這一路又走得過於小心低調,到底爲什麽?」考慮到楊晋的身份,聞芊還是給了他臺階,「若是涉及機密,你就當我沒問。」
他握著繮繩,垂目思忖了須臾,幷未瞞她。
「我們在查人。」
「查誰?」
他回答得很乾脆:「東廠。」
在大齊,能止小兒夜啼的,除了東廠,大概沒人能和錦衣衛幷駕齊驅。
世人皆知,當今聖上靠造反上臺,以「清君側」之名滅了自己的親侄子,論疑心病,古往今來興許鮮少有人能和他媲美,所以在監視百官上便不遺餘力地任用錦衣衛。
但光是一個錦衣衛,用久了總也不踏實,沒有旗鼓相當的機構與其制衡,再衷心的狗也會咬人,本著這個原則,很快承明帝便把東廠扶持起來。
兩邊都是靠告狀陰人發家的,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帶把一個不帶把……畢竟身有殘疾,對於錦衣衛這種完好無損的同行,宦官們自是嫉妒多時,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相反,錦衣衛們則認爲那群不男不女,成日裡縮在宮中挑撥離間的太監們實在是很煩,明明幹的是同樣的差事,他們却能因爲近水樓臺不斷升職加薪,自己却要風餐露宿滿世界抓人。
因此,東廠和錦衣衛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哪怕他說出來,聞芊也沒感到多奇怪。
她會意:「哦,想逮到對方的把柄,好參一本?」
楊晋模棱兩可地一笑,「我可能還沒告訴你唐石被人滅口的事。」
聞芊微怔:「唐石被人滅口了?」
他略一頷首,「寧王謀反一案牽扯甚多,斷斷續續折騰了有一年。年初時,連忠國公石明朗都被判了個革職斬首,今上身邊的『三大臣』去了半數,你認爲,作爲三臣之一的東廠廠公還能吃得下飯嗎?」
所謂三大臣,曾是承明皇帝的心腹,數年前因助他篡位有功分別被封爲兵部尚書、忠國公以及司禮太監。
聞芊依稀記得,如今那位最受寵的宦官名爲曹開陽,據說是個年近五十,胖得低頭都瞧不見脚的老頭。
她沉吟道:「唐石死之前,是不是很有恃無恐的說上頭會有人保他?」
楊晋贊許的點點頭。
「你們……莫非覺得,將他滅口的是東廠的人?」
「我們不是覺得。」他糾正道,「是肯定。」
當年助承明帝登上皇位的三個人,現下已被不著痕迹的除掉了兩個,皇帝要過河拆橋了,第三個人又怎麽可能坐得住。
「到了徐州,就不再是那些小村小鎮,四處都會有東廠的眼綫。」楊晋提醒道,「你們既隨錦衣衛行動,也必須要時刻提高警惕,萬事留心。」
在車輪吱呀吱呀的碎碎念中,徐州的城門出現在了眼前。
許久沒有聞過大城市的氣息,這算是聞芊一行離開廣陵後落脚的第一處能算得上繁華的地方。
車馬在筆直平坦的街道上行駛,四周雕車競駐,滿目紅樓畫閣。
游月和菱歌扒在窗邊張望,許是有些時日沒見到這麽多人,新奇不已,半個身子都快躍出車外,好在有朗許拽著。
爲了不那麽惹人注意,聞芊事先讓他坐進了車內,由於身形過高,朗許不得不將頭低著,瞧上去頗爲狼狽。
聞芊才給他揉了一會兒脖頸,就在此時,前面的十字路口忽起了一陣喧鬧,一隊錦衣衛手持制牌,劈山分海般把熱鬧的人群隔開,走得昂首挺胸,非常威風。
領頭的那位身著朱紅色飛魚服,綉紋華麗,銀絲金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瞧了半天,抬起手肘捅了捅一旁的楊晋,示意道:「楊大人,看看人家。」
他顰眉表示不解。
聞芊單手托起腮,「飛魚服呀,怎麽不見你穿?」她眯起眼揶揄道,「該不會是沒有吧?」
飛魚服是皇帝欽賜的賜服,尋常的阿猫阿狗是撈不著,但想他爹是當朝首輔,不至於混到這種地步。
楊晋斜目瞥她,慢聲道:「我有。」
他旋即搖頭,「不過太張揚了,我沒事不穿那個。」
聞芊好奇:「那什麽叫有事?」
「有事就是……」話說到一半,不經意瞧見她亮晶晶的眼神,楊晋居然忍不住賣了個關子,好笑道,「想看啊?」
看他那麽得意,聞芊故作不屑地轉開視綫,「你這麽說,我突然就不想看了。」
他不再吭聲,隻多瞧了她幾眼,唇邊的笑意不自覺蕩開,伸手略甩繮繩,驅馬往前行。
楊晋一行可以到官驛或是錦衣衛衙門留宿,而聞芊幾人只能住店,沿街尋了半晌,不多時總算找到家還過得去的客棧。
兩層樓高,修得中規中矩,屋檐下挑著的一串燈籠尤爲喜慶。
還沒走近,却見得門前正站著方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幾名錦衣衛,當中最扎眼的恰好是聞芊拿來嘲諷楊晋穿飛魚服的那個。
馬車在臺階下停穩,她招呼幾個女孩兒下來,許是動靜有些大,引得那朱紅飛魚服不禁往此處看了看。
年輕的小姑娘到哪兒都容易招人回眸,倒也見怪不怪。
豈料這乍看之下,那人立刻臉色大變,瞬間丟開一幫錦衣衛興衝衝地就走了過來,還當是要上來搭訕的,誰知對方竟直奔楊晋。
「楊賢弟!」
來者約摸二十七八的年紀,眉眼端正,說不上多俊朗,但五官和諧,有種平易近人氣質。
雖同爲錦衣衛,但常年出外差的很難讓人眼熟,楊晋從有限的記憶中總算回想起一二,因見他這身衣著的官階高於自己,便先行了一禮。
「燕大人。」
對方顯然甚爲欣喜,即刻稱兄道弟起來:「兩個月前碰見趙青,聽他說到楊兄弟你,我正可惜你沒隨行,想不到眼下竟能在此地遇上。」
楊晋只好笑笑:「碰巧路過。」
他對此人的印象很淺,恐怕就是剛進北鎮撫司時說過一兩句話。
燕長寒却很熱情,一把拉住他,「擇日不如撞日,既是來了,我必要盡一盡地主之誼,走走走,請你喝一杯。」
「這……」他思索著要怎樣推辭。
燕長寒生性爽朗,壓根連機會都不給,轉頭一瞧,太巧了,居然旁邊就是個酒樓,簡直像是爲他準備的,「來來來,楊兄弟裡面請,正好我有件要事同你商量。」
說完遙遙對一幫原地發蒙的錦衣衛吩咐:「你們先照我方才安排的行動,如有問題再向我回禀。」
言罷拽著人,風風火火地進了酒樓。
馬車前尚沒回神的施百川瞪大了雙目,眼睜睜看著自家主心骨被人挖走。
完全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比聞芊更能强買强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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