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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請自重 - 第29章字體大小: A+
     
    第二九章

      日上三竿。

      窗外的最後一點桂花在暖陽中簌簌而落, 細碎的花朵輕不勝風, 鋪成滿地碎金流銀。

      聞芊在痛苦的宿醉裡醒來,頂著一頭散發, 稀裡糊塗地坐起身。

      「呃……」

      游月和菱歌正在給她收拾屋子, 聽到動靜便轉過頭。

      「師姐你醒啦。」

      游月把脂粉盒擺上,「換洗的衣裳在床頭。」

      菱歌端起銅盆, 「熱水也打好了。」

      聞芊神情凝重地在兩個小師妹臉上打量了一圈, 捏著下巴沉思道:「奇怪,我怎麽回樂坊了?幾時回來的,爲何一點印象也沒有?」

      游月同菱歌對視了一眼, 毫不留情地捅刀子。

      游月:「師姐你忘啦?」

      菱歌:「你昨天喝醉了哦。」

      游月:「一路上都在胡言亂語。」

      菱歌:「還把樂坊裡的師弟師兄師姐師妹們統統抱了個遍。」

      游月伸出手指補充:「連曹老闆都沒放過。」

      頭頂一道響雷劈下,聞芊將這幾句話在嘴裡好好的咀嚼了一回, 懷揣著一絲希望:「那當時, 樓大夫在樂樓麽?」

      游月搖搖頭:「不在。」

      她聞言剛鬆了口氣,菱歌便在旁接話:「不過他已經聽說了,這會兒正在花廳等你。」

      聞芊聽罷, 當下無力地摁住眉心。

      完了……

      只怕又要挨駡了。

      她哀嘆著起床穿衣,不經意看見被褥上落下的桂花,花香濃鬱甜膩,隱約勾起一抹不太清晰的回憶。

      好似是在哪處繁華熱鬧的大街上, 周遭人群熙攘,極目燈火闌珊,滿世界酒香四溢。

      聞芊向她倆詢問,「昨天我有非禮過楊大人麽?」

      菱歌如實道:「沒有, 楊大人不在呀。」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聲,仍覺得奇怪。

      嘴裡似乎有甜甜的味道。

      會是甚麽呢……

      秋風從院內吹進來,楊晋正伏在案前看卷宗,突然一激靈,偏頭連著打了三個噴嚏。

      施百川聞聲自書架後探出個腦袋:「哥,沒事兒吧?可要添件衣衫?」

      他搖搖頭接著查閱,「我不冷,不用麻煩。」

      聞言施百川也沒多問,只見楊晋翻了一頁書,手便不自覺地在唇上來回摩挲,他狐疑地皺眉,心中暗想,大哥今天好像摸了一上午的嘴了,甚麽緣故?

      手裡才把一卷書册放回架子內,一個錦衣衛小旗便匆匆走進來,先朝二人施禮問好,隨後方道:

      「楊大人,有您的書信。」

      他把案卷放下,「多謝……從何處寄來的?」

      「京城。」

      楊晋拆開信封,指背在嘴唇上輕輕撫了撫,信箋上墨痕微凸,筆鋒有力,是父親的字迹。他垂目上下一掃,神色從悠然變作冷凝,眉峰亦隨之皺起。

      施百川在旁奇怪:「楊閣老說甚麽啦?」瞧他不答,便自己凑上來看,匆匆一目十行,很快了然道:

      「哦……他要咱們回京?」

      楊晋這才合上信紙,語意不明地低低嗯了一聲。

      「那太好了。」施百川幷未察覺他表情有异,倒是對能返京分外欣喜,在屋內上躥下跳只恨不能原地起飛。

      「早就想走了,這江南水鄉太消磨人意志,連本地的錦衣衛講話都一股扭捏之態,看來看去,還是咱們京城好……是吧,哥?」

      他發呆了一陣,才回神:「嗯。」

      「誒,既然如此,總不能白來,我得抓緊時間買些特産。」言罷,便把活兒一丟,風風火火地往外跑。

      楊晋垂眸將信箋丟回桌上,心事重重地支著額頭,默了半晌才靠在帽椅之中,仰頭輕嘆出聲。

      要回京了……

      霜降這天下了場小雨,城郊濕滑難行,不過短短幾日,棠婆的墓碑上已生了些苔蘚,枯萎的棠花散落滿地。

      樓硯拿小刀細細刮掉,在墳前放了些食水,雙手合十拜了拜。

      他在廣陵已住了兩個月,今天是北上的日子。原本想留到月底,但因爲京城有生意需要應付,不得不提前啓程。

      聞芊和幾個小師妹將他送到城外,馬車停在木橋旁,樓硯望了一眼,含笑讓她們別再送。

      「我明年還回來呢,這麽依依不捨的,可讓人不習慣。」

      幾個女孩子滿眼的難過,牽住他衣袖,「樓大夫要保重身體呀。」

      「樓大夫也別老想著師姐,反正她沒良心,要記得多想想我們呀。」

      「就是呀。」

      聞芊:「……」她暗自齜牙,這群臭丫頭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啊!

      樓硯附和著笑了兩聲,面對外人倒還是維持他那副斯文儒雅,翩翩公子的面孔。

      聞芊將包袱遞過去,「北京比南邊冷,我給你帶了兩件厚實的斗篷,還有你常使的手爐,路上應該用得著。」

      行李厚厚的一大包,從未見她如此貼心,樓硯甚是受寵若驚地背起那鼓鼓囊囊的包裹,剛要開口感激一番,就聽聞芊正色道:「可別忘了替我留意新出的妝粉。」

      「……知道了。」

      在旁的小姑娘替他招呼車夫來幫忙,他側目觀察聞芊的神情,懷疑道:「我怎麽覺得我要走了,你還挺高興的?」

      「有麽?」她不以爲意拈起一縷秀髮。

      「我走以後,你記得好好留意下身體,飲食要有規律。」樓硯不放心的開始絮叨,「凡事別逞强,不要弄傷自己,有甚麽事讓曹老闆出馬就好了。」

      「這世道不安穩,晚上切莫隨便出門,記得少喝酒。」

      「還有那個錦衣衛啊……」

      聞芊翻了個白眼,崩潰道:「樓大奶媽!」

      一干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樓硯無奈的閉了嘴,盯了她一會兒,總感覺有許多話沒說很是難受,只好朝旁吩咐:「多看著你們師姐一點兒,知道麽?」

      幾個年輕女孩子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亂顫,「知道啦,樓大夫!」

      他搖搖頭,終於轉身登上了車。

      近年他幾乎年年都回來,同樣的戲碼看了不下十遍,故而面對離別,聞芊倒沒多少傷感,反而有點習以爲常。

      因爲總是想著,橫竪他也會再來江南的,每一次的分開便不那麽珍惜了。

      送走了樓硯,聞芊帶著師妹們返回樂坊,時候還早,客人不多,檯子上不過助興彈點小曲。

      一進門遠遠地瞧見曹坊主坐在窗邊,捧著一封摺子愁容滿面。

      這位置是她的專座,平日裡,曹老闆一向沉迷於巡視樂樓,哪怕得空也只是在二樓喝點小酒,若是坐了那個地方,便預示著「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是有什麽麻煩。

      她打發師妹回房,要了壺清茶在曹老闆對面坐下。

      「怎麽了又?最近生意不是挺好的麽?」

      一看是她,曹坊主嘆氣的聲音越發大了,一張臉像是剛出鍋的包子皮,布滿褶皺。

      「可別提了,雲韶府的文書又來了,你自己瞧瞧吧。」他將摺子推到聞芊面前。

      「上次把三娘要走還是五年前的事呢,這回說是甚麽皇后五十大壽,宮中打算大辦,各地的樂坊得挑幾個樂師進雲韶府。」

      聞芊把文書攤開來看,只聽他喋喋不休,「咱們這兒如今青黃不接的,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你了,可是你一走,聽雨樓不就成了空殼子麽?」

      這東西她不陌生。

      雲韶府是宮中教習音樂的官署,當初三娘就是奉召進京作琴師授藝,後來便久居北京,再也沒回過廣陵。

      她轉著青絲沉默不語,曹老闆却在旁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表情,「你不會真想去吧?」

      聞芊挑眉瞅了瞅他,「現在知道我要緊了?」

      「姑奶奶,我可沒得罪過你啊。」他苦著臉賠笑,「這麽些年大家處得這麽樣,你也心知肚明,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就別爲難我了。」

      聞芊故意舉棋不定地拖長尾音:「此事嘛,我還得考慮考慮……」

      「行,行。」他忙不迭答應,「那你慢慢考慮,不急,不急的。」

      樂坊裡逐漸開始忙碌,曹坊主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招呼客人,臨走前還不忘給聞芊叫了一桌的吃食。

      檯子上的小曲換了調子,旋律愈發歡快帶動著人群的情緒,不多時場面便熱鬧了起來。

      她低頭拿湯匙在攪碗裡的肉羹,正發著待,一不留神却看到楊晋走進門。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箭袖袍,長髮高束,腰間沒帶刀,便少了些許戾氣,被樂坊紅艶艶的燈籠一照,眉目間染盡了和煦與溫潤,在四周的芸芸衆生裡顯得尤其突兀。

      聞芊唇邊不自覺綻開笑意,當下伸手招呼:「楊大人。」

      他似乎有心事,聽到聲音先是遲鈍了一下,轉目朝這邊望了一望,大概看清了是她,才默然地走過來。

      「你……」楊晋剛要說話,發現這滿桌的菜,話到嘴邊又改口,「你還沒用飯?」

      「曹大老闆請的客。」聞芊給他騰出位置,「餓不餓?要不一塊兒吃?」

      楊晋雖在搖頭,人却已坐了下來,「有酒嗎?」

      「花雕。」她翻開酒杯給他滿上。

      「這幾天都沒見到你,你很忙麽?」

      聞芊在他對面剝蝦,抓了把葱花灑在醬料上,神情一派輕鬆閒適,楊晋看了一陣,垂眸轉著指間的青瓷杯,「還好。」

      餘光瞥到他的小動作,聞芊挑起眉,抬手托腮,「有心事啊?誰招你生氣了?」

      他搖了搖頭幷沒回答,就在此時,身側走過兩個公差,曹坊主正陪著笑臉點頭呵腰。

      楊晋抿了口酒,奇怪道:「作甚麽的?你們又惹官司了?」

      「不是。」聞芊把手邊的摺子遞給他。

      黃綾的封面,內用京城所制的染黃紙,一看楊晋便知是詔書一類的牒文。

      她簡明扼要地做了解釋,「按理說,這上京最合適的人選應該是我,畢竟目前樂坊內也就我有資格進宮授藝。估摸著,雲韶府那邊也是這個意思。」

      楊晋拿著那份文書,微不可見地怔了怔,隨即他將酒杯放下,側目看了聞芊幾眼,佯作不在意地抿唇,輕咳一聲。

      「其實,近來我們也打算回京。江南到北京少說也有月餘的行程,你獨自上路倒不如結伴而行,有錦衣衛相送多少也穩妥些。」

      聞芊微微訝然道:「怎麽,你也要走?」

      「嗯。」

      她不過吃驚了片刻便又恢復如初,隻兩手捧起臉沉吟:「可是……我沒打算去呀。」

      楊晋楞了一瞬,神色漸漸暗下來:「不是說,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話雖如此。」聞芊發愁地搖搖頭,「但我走了,樂坊周轉不開,一幫師弟師妹們也還沒成氣候。」

      他不再作聲,半晌才將酒水一飲而盡。

      聞芊懶洋洋地支著下巴,另一隻手執起楊晋耳畔的一縷青絲,隨口調侃:「幹嘛呀這副表情,莫非是捨不得我了?」

      聞言,楊晋難得沒有反駁,只是側過頭,將髮絲從她指間抽走。

      聞芊也不在意,歪頭輕嘆道:「早知你也要上京城,就該讓樓硯隨你一起的,路上有個伴兒也好。想他一個文弱書生走遠路,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那位大夫走了?」楊晋不由驚訝。

      「是啊。」她低頭攪動著碗裡的羹湯,「就在今天。」

      提到樓硯,楊晋突然想起一些事來,思緒輾轉片刻,終究開了口,「聞芊,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他輕聲道:「上次我看過你的卷宗,十年前你隨白三娘來到廣陵,當時和你一起的,除了樓硯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呢?」

      聞芊的動作明顯一滯,她嘴裡還含著肉羹,隔了良久方嚼了嚼,吞下去。

      「他死了。」

      雖早有預料,楊晋還是皺起了眉,語氣却不可察覺地輕了幾分:「怎麽死的?」

      「誰知道……病死的吧。」她說得輕飄飄,似乎也不欲多談這個話題,匆匆喝吃完了羹,衝他展顔笑道,「楊大人,你都快走了,聊這些多沒意思……來,我給你踐行啊。」

      聞芊提起酒壺替他滿上一杯。

      見她不願說,楊晋也不再深究,接過酒杯慢慢的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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