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爲了不引人注意, 楊晋在岔路口時就和聞芊分了手, 她往樂班去,自己則向水榭而行。
對於歌舞, 他實在沒甚麽興趣, 隻沿著石橋來回信步。
戲臺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在水面上回蕩,唱詞模糊不清, 尾音却拖得很長, 像是一口氣到不了底,聽著無端讓人有些煩躁。
不知爲什麽,楊晋依稀想起很久以前, 父親在接待完慕容鴻文時,不經意說起的一句話。
他說:「慕容先生似乎手脚不太好……」
腦中一個念頭猛然閃現, 沒來得及細想, 身後的小徑上忽響起一串脚步聲,兩個小厮打扮的少年人正交頭接耳的走過去。
見是慕容家的下人,楊晋起先原本幷未在意, 但奈何耳力頗好,隱隱聽到其中交談的內容——
「你把藥下好了嗎?」
另一個壓低聲音,「好了,還是老樣子。」
那人說不行, 「老爺吩咐過,這姑娘是塊硬骨頭,得比以往多加點量。」
「……那成,我再想辦法。」
聲音隨著距離漸漸模糊, 楊晋起初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轉身走了幾步後,猛然意識到不對,他先是調轉步子朝前跑了一陣,隨後又刹住脚往樂班的方向去。
其實但凡此刻頭腦稍清醒一些的人,也知道應該先尾隨那兩個小厮,然而楊晋偏偏選擇了先去找聞芊。
到樂班後臺裡裡外外問了一圈,最後方才在一個樂師口中得知:
「芊芊姐被慕容家的老爺子叫走了。」
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他臉色瞬間一白,似乎此時此刻才反應過來,當即朝來時之處狂奔。
石橋後的小徑裡早已不見了那兩人的踪迹,楊晋憑著記憶往慕容鴻文所住的小院奔去。
他太大意了。
此前滿腦子在琢磨那些是是非非,却不曾預料到對方會朝聞芊下手!
早該想到的!
她這般年紀,那樣的容貌,又盛名在外,如何不被有心人覬覦。
場上那麽多優伶,百戲,爲何挑了不上場的她?
只怕慕容鴻文對此計劃已久,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已經在這場鴻門宴的菜單之內了!
聞芊……
他自墻上一躍而下,這一回連半點謹慎也顧不得,徑直闖入院中。
就在楊晋玩命狂奔的時候,聞芊剛喝完一盞茶,聽著對面貌不驚人的老頭,語出驚人地給她開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條件。
「聞姑娘的美名,老夫早有耳聞,今日能得一見,實乃幸事。」
慕容鴻文的言談舉止倒是很斯文,不過聯繫他的所作所爲,那就愈發顯得像個衣冠楚楚的僞君子。
聞芊暫且還不打算發火,謙和有禮地把蓋子合上,「慕容老先生怎麽就這麽肯定,我會答應呢?」
慕容鴻文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轉向她,「因爲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人能够拒絕我開出來的這個價格。聞芊姑娘……」
他將手邊的錦盒用手肘往前推了推,仍舊面無表情,「幹你們這一行的,我最瞭解,若非是無依無靠,缺衣少食,也不至於在外抛頭露面,如此辛苦。有了這筆錢,你大可嫁個身家清白之人,安安穩穩過後半輩子。」
「聽上去,慕容老先生對我們這種人,很瞭解啊?」她眯起眼。
慕容鴻文却沒回答,只是口中輕輕吹了一個哨音。
他身後的簾幕便即刻被人拉開,五六個身形不一,容貌各异的男子正幷排而站,這倒讓聞芊稀了奇,身子不禁往前傾了傾。
他慢悠悠道:「你可以挑一個你喜歡的。」
她高高挑起眉,摸著下巴挨個欣賞。
不得不承認,慕容老小子在這方面的造詣實在是令人嘆服,這其中或有年輕文雅的書生,或有身形健壯的武夫,還有年近不惑,兩鬢微有斑白的中年人,甚至連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年也在其中。
可謂從十八到八十,上下通吃,各個年齡各種口味應有盡有。
聞芊深深吸了口氣。
倘若……
以後有那個機會。
自己也要在家裡養這麽多男人,體會一下「後宮佳麗三千」「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快感。
平心而論,這些貨色倒也不是沒有看上的。
只不過,若是在旁人的觀摩之下……就另當別論了。
「那我要是。」聞芊挑起眉,笑盈盈地看著他,「拒絕呢。」
慕容鴻文面不改色地端坐在原處,聲音却依舊低沉:「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她笑容漸冷,「怎麽?還要强扭瓜不成?」
話剛說完,他不知又從哪兒弄出一陣輕響來,那一堆筆直而立的老老少少間,便有一個體魄健壯的武夫邁步而出。
「咦?」
聞芊頗遺憾地盯著他,搖頭自語道,「老先生看來還不够瞭解我,這個可不是我看中的……」
然而很快,她便發現這武夫氣息不穩,很是急促,周身目之所見的肌膚皆泛著紅色,額角與臂膀青筋突起,連帶望著她的眼神都有點……不太對勁。
聞芊在心裡嘖嘖輕嘆。
如此症狀,和之前某位大人中媚藥時的樣子真是意外的相似。
連問也不必再問了,這一位大概也是……
想到此處,對方突然雙目圓瞪,張開臂膀朝她撲來。
聞芊脚步一轉,從椅子上騰起,側身避開,拍了拍胸口,誇張的誒了一聲,「真的是好險哪。」
慕容鴻文的眉峰終於微不可見地動了動,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杯被她喝光的空茶盞上。
聞芊察覺他這表情,忽的意識到什麽,她眼珠子一轉,故作嬌柔地抬手撫著額,靠在桌邊,滿身破綻。
那武夫見狀,本能似的衝了過來,伸手便要來摟她。
門扉「砰」的一聲讓人從外踹開。
楊晋喘著氣,雙眼如電,掃過空無一人的臥房。
室內還殘留著那股淡淡的香氣,的確是方才慕容鴻文待過的地方沒錯,難不成,他找一對人還會換一個地方嗎?
這個想法一起,楊晋心頭那個「爲時已晚」的恐懼如潮水般急涌而上,他索性沿著慕容家所有能住人的地方挨個挨個的尋找,一步不停。
隨著每一扇門被他踢開,此前伏在窗邊看到的那些零碎的場面便蜂擁而至。
茶水。
媚藥……
聞芊畢竟個姑娘家,又是那樣一個會掉以輕心的人,如果喝下去了……如果真的喝下去了……
他不敢深想。
握成拳的手在袖下微微輕顫,至今爲止盤旋於腦中的緊迫感,逐漸被沸騰的憤怒所取代。
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的……
就在這一刻,不遠處亮著燈光的房間裡發出一聲驚呼。
楊晋猛抬起頭,一個箭步奪門而入。
「聞芊?!」
就在他的手已握上刀柄時,屋內的情形清晰的撞入視綫之中,預料裡那些不堪的畫面却幷未出現,只看見一個周身被裹得如肉粽般的男子懸於半空,他上半身赤/裸,一條浸濕的深色綢緞擰成一股繩,從手脚被束縛之處一路延伸到房梁。
「……」
楊晋正覺得這綢緞的顔色和所綉的花式很是眼熟,頭頂便聞得一人喚他:
「楊晋。」
那語氣與嗓音令他不覺一驚,驀地仰首時,聞芊半蹲在房梁上,一身外袍未穿,隻著了件單薄的長裙,香肩在外,白晰得晃眼。
原來綁著這名武夫的正是她的衣袍。
腦中空白一片,還沒明白發生了甚麽,就聽她說了一句:「接住我。」人便直挺挺地跳了下來。
楊晋一楞,思緒雖遲鈍了半晌,身體却本能地動了起來,慌忙抬起胳膊上前一步,手忙脚亂地將聞芊抱住,兩人在原地「嗖」的劃出一段距離。
一陣混亂之後,他終於回過神:「你就不能提前打聲招呼麽?!」
聞芊理所當然:「我方才不是給你打招呼了?」
「你那叫打招呼?」
「怎麽不叫?」她奇道。
「……」
聞芊跳下來後,拴在梁上的武夫亦應聲落下,濺起一地烟塵,楊晋這才發現四周還有不少身份各异,舉止奇怪的人。
離得近的是個高個子書生,雙目赤紅,布滿血絲,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便見縫插針似的朝此處撲來。
楊晋顧不得和她爭吵,起身將聞芊放下,後者溜得更快,脚一沾地,旋身一轉就把這個禍害丟給了他。
對方沒習武,楊晋只一隻手便輕而易舉的將此人制住,騰出空來衝她道:「這到底是些甚麽人?」
聞芊揚眉一笑,「不是人,是喂了藥的禽獸。」
他沒聽明白:「甚麽?」
「禽獸啊楊大人。你之前不也中過麽?說起來,這些還是你的同類呢。」
「……」這下聽明白了。
手脚麻利的將這個氣喘如牛,面紅耳赤的書生綁住,面前還有一大堆跟在聞芊後面追的老老少少,乍一看去像是串成了人串,說不出的詭异。
慕容鴻文坐在不遠處的太師椅上,幾乎在他進門的瞬間,臉色就起了變化,一直處變不驚地表情染了幾分驚慌與愕然,此刻才喃喃開口:「楊晋,怎麽是你……」
「慕容老先生。」他言語上雖不失禮,下手却不見留情,且語氣裡隱隱帶著凜冽的寒意,幾乎一字一頓,「有些賬,咱們待會兒再一幷算。」
說話間,他抬脚將一人扳倒,扯下對方的腰帶,照例捆起,丟在一旁。
不消片刻,屋內那些喂了藥的男子皆被綁得結結實實,滿地翻滾,呻/吟聲此起彼伏,這種聲音有別於以往,似喜非喜,似嗔非嗔,乃是藥物所致,能叫人聽出一身鶏皮疙瘩來。
楊晋看著地上已開始痙攣的人,竟難得的生出一絲反胃。
「楊大人。」慕容鴻文在短暫的驚愕後很快鎮定下來,略帶怒意地質問他,「幾時我慕容家的家事,也要錦衣衛來插手了?」
楊晋脫下外袍飛快給聞芊披上,面容冷峻,「她是我帶來的人,也算你的家事?」
他往前款步而行,砰的一聲,抬脚踩在慕容鴻文的椅子上,星眸灼灼地俯視他,冷聲道:「何况,慕容先生這場鴻門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你當真是要作畫麽?」
「楊大人此話何意,老朽不明。」他是打定主意要裝傻到底了。
楊晋倒也不惱,「你不明白,好,那我換個方式問你,你當真,還能作畫嗎?!」話音剛落,便突然俯身,驀地拽起他的一隻手。
聞芊在邊上看得分明。
那手綿軟無骨,腕骨以下斜斜垂著,仿佛無力支撑一般,隨著楊晋的力道在空中微微晃動。
他的手……
慕容鴻文怔怔地望著自己早已廢掉的手掌,片刻後,突然毫無徵兆地笑起來,他整個人乾瘦無比,連笑聲似都帶著乾癟的氣息,一吸一吐,嗓音就像壞了的破鑼一般幹啞。
他縮在椅子裡,整個人蜷成一團,與之前的氣定神閒和道貌岸然完全不同,笑得凄厲,笑得刺耳,笑得癲狂不能自已。
聞芊和楊晋皆被他這突如其來地抽風之舉驚得一駭,弄不明他這是高興還是樂極生悲。
仿佛爲了附和他,地上原本哼哼唧唧的武夫猛然一個抽搐,開始不正常地打起嗝來。
聞芊忙俯身去探他脉搏,對楊晋道:「他不太好,你過來看看。」
他聞言鬆開慕容鴻文,繞過地上一堆蜷著的大蝦,也撩袍在那武夫身旁蹲下。
儘管是禽獸,但也不好草菅人命,放任不管。
粗粗摸過脉後,楊晋點了那人幾處大穴,顰眉道:「是『脫症』。」
聞芊又尷尬又無語:「馬上風?這樣也行?」
「大概是用藥太猛的緣故。」他神色認真,「若不及時醫治,會死的。」
聞芊聽完,先是點點頭,隨後像是從這話裡意會到了甚麽,驟然抱住雙肩,警惕地瞪他:「你瞧我作甚麽?……想都別想!我不會同意的,讓他死去吧。」
「……你想哪兒去了。」楊晋心有無奈,「我豈會讓你做那種事……」他嘆了口氣,伸手往她腦後一摸。
「借你簪子一用。」
說著便在這武夫「長强」與「人中」二穴上刺去,隨即又望向四周,「瞧瞧其他人如何。」末了,又補充一句,「你當心點,別受傷了。」
「嗯。」
聞芊剛應完聲,才發現對面的太師椅上已然空了,她忙提醒:「慕容鴻文那老禽獸跑了。」
想是趁他們不注意溜走的
楊晋回眸看了一眼,「算了,救人要緊。」
等兩人把一地欲求不滿的高矮胖瘦檢查了一遍後,走出門時,看不見慕容老匹夫的踪影,遠處的夜幕裡却是通紅的一片,濃烟成堆地往上翻騰。
四下裡有刺耳的敲鑼聲。
「失火了?」
聞芊道了句不妙。
「是水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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