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分完年猪沒兩天,就是過年前最重要的臘八節了。
臘八節的時候要喝臘八粥, 城裡有城裡的一套慶祝方式, 吃國家糧的職工有單位發福利, 鄉下則會有戲班子到鄉下擺檯子唱戲, 在年前弄得熱熱鬧鬧的。
戲班子也不要幾個錢, 要是村民能給一頓飽飯吃,那也成。
臘八那天, 村子裡男男女女凑在一塊過得熱鬧極了。
每逢熱鬧的節日村子裡都有傳統唱山歌節目,今年冬天收割完最後一波莊稼後, 大隊難得地慷慨,從財政裡撥出一斤豆油、一斤帶殼兒花生作爲頭等獎勵。
在這個傳統的山溝溝裡,唱山歌這個活動是難得一見的開放包容。
沒開始就有知青躍躍欲試, 爲了豐厚的獎勵上去唱了幾嗓子。北方男人彪悍渾厚的嗓子唱著南方纏纏綿綿的小調兒,可把台下的人笑得七歪八倒。
「別笑別笑,我現學的, 還是唱咱大西北的信天游好聽, 等著——我唱給你們聽。」
「哥哥好來實在好,
雖然你人窮志氣高。
乾妹子好來實在是好,
走起路來就好像水上漂……」
葉家村裡年輕的夫妻、訂了婚的對象會上去唱幾句。葉小叔就紅著臉拉著杜小荷去唱了一首。
葉小叔的氣韵沉厚,平時說話的時候聽不出聲音好聽,但一張開嘴就把人給震住了, 歌聲熱情奔放,博得了很多掌聲。
上輩子葉青水在台下,羡慕地聽完別人唱的山歌,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謝庭玉許久。
希望他也能上去唱一唱,即使……不唱情歌也是好的。
可是幷沒有。
他跟不知趣的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對鄉下這種「陋俗」漠不關心。
葉青水偶然間聽到謝庭玉唱過歌,他唱歌的聲音可好聽了,氣息平穩,音域廣闊。
謝庭玉站在葉青水的身邊,拿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她:「水兒,你發什麽待?」
他扯了扯她的辮子,笑著說:「這種時候還能想出神,歌不好聽嗎?」
葉青水搖搖頭,她對上謝庭玉那雙似乎洞察的眼睛,囁嚅地說:
「每年都是這樣,沒什麽意思,我還是回去熬粥。」
謝庭玉漆黑的眼微微閃,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
葉媽拍了拍女兒的肩膀,「水丫,你看你看!小謝上去了。」
葉青水低著頭耳邊嘈雜的聲音,淹沒了葉媽的聲音,她仿佛視若無睹地穿過熱熱鬧鬧的人群。
但是忽然熱鬧的人群突然沸騰了起來,驚呼了一聲。
旋即迎來片刻的寧靜。
低沉醇厚的男音緩緩在耳邊漾開,浪漫溫情、音域寬廣。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
只有樹葉在沙沙響,
夜色多麽好。」
炎炎烈日,寂靜無人的山路裡,山花開得絢爛,謝庭玉拿起口琴,沉默又歡快地吹著這首异域小曲。聽見這熟悉的調子 ,葉青水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錯愕地轉過頭,目光投向戲臺。
四目終於相對,男人不其然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繼續唱:
「多麽迷人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著我不作聲
我想對你講
但又難爲情
我願對你講
不知怎樣講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活潑歡快的調子,男聲實在好聽,富有磁性,悅耳的歌聲穿過耳朵,有一種暖洋洋地如同觸電的感覺,讓人頭皮微微發麻,心臟却如浸蜜糖。
他的歌聲很清晰,音律優美,歌詞也念得清清楚楚,再也不是那首沒有詞的沉默小調。
謝庭玉唱完之後,下面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村子裡無論嫁了、還是沒有嫁的年輕姑娘,聽完之後臉上都飛起了一片粉紅,她們不由地捂住臉,心裡羡慕極了他的對象。
謝知青唱歌真的好好聽。
姑娘家聽了臉紅心跳,連目光都不敢直視。
「葉青水你聽到了嗎?」周婷婷從人群裡擠過來,搖著葉青水的手。
葉青水很久才「啊」的一聲,疑惑的尾音微微上揚。
周婷婷捧著臉說:「這可是蘇聯的情歌。」
「沒想到謝知青那麽正經嚴肅的人,也會上去唱情歌。」
「水丫,謝知青能唱這首歌很不容易——」
葉青水眉頭緊緊地擰起。
她吃力地迅速地回想著一些事。
她打斷了周婷婷的話,「你先讓我靜一靜。」
葉青水走出了人群,被寒冷的凍風吹了一下,臉上的熱意才消下來。
她仿佛想起了第一次聽見謝庭玉唱歌的情景,幾十年了,連記憶都變得很模糊了,但却記得他唱歌時意氣風發的眉眼,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好看極了。
葉青水覺得那時候的自己肯定表現得很醜很難看,傻傻地看著他,目不轉睛。
她被謝庭玉撞見的窘迫和不安的感受,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的謝庭玉似乎也在唱: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
只有樹葉在沙沙響。」
如果那時候,他真的唱了這首歌,意味著什麽?
想不起來了,葉青水苦惱地捶了捶腦袋。
當她聽到謝庭玉在戲臺上唱歌的那一刻,這一刻他鮮明的印象徹底取代了上輩子模糊的回憶。她記不清謝庭玉那時候到底在唱什麽歌了。
葉青水嘆了一口氣,多想無益。
但這幷不妨礙周婷婷的興高采烈,過了一會,她偷偷地附在葉青水的耳邊說:
「你不知道,我剛剛看見何芳的臉都綠了。」
「我算是明白過來了,她以前肯定是喜歡謝知青才會那樣針對咱們。謝知青給你唱歌的時候,我看得可解氣了。」
「水丫,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周婷婷哼了一聲,拍了拍她。
葉青水抬起頭笑了笑,清透的眼映著陽光,眉眼舒展,純粹得就像山裡的清泉。
周婷婷閉上了嘴,忽然覺得這種事聽不聽也無所謂了。
現在誰一頭熱,一清二楚。多幾個何芳也沒什麽關係。
周婷婷砸吧砸吧嘴,她從懷裡掏出了三斤的糧票。
她雙手合十地懇求葉青水,「過年前這幾頓飯,讓我去你家吃好嗎?」
自從去葉家吃了一頓「殺猪飯」之後,周婷婷每天都食不知味,連知青食堂也容忍不下去了。趁著年底分完糧食,手上有餘糧,周婷婷只想好好犒勞自己。
葉青水隻拿了一斤的糧票,「好,沒事,你儘管來吧。」
葉家小叔和杜小荷的喜酒趕在年前辦了。
喜酒幷沒有辦得很大,隻擺了五桌酒,請了親戚鄰居、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酒菜的份量跟建房子那時候的開工飯差不多,兩個肉菜,讓來吃酒席的人吃得滿嘴流油,滿足地回了家。
杜小荷沒有紅嫁衣穿,穿了一身比較乾淨得體的衣服,葉小叔穿的則是一身綠軍裝,整個人精神奕奕。一桌桌敬酒,揚起來的嘴角笑意完全抑制不住。一對新人,女俏男俊,看起來登對極了。
再也沒有更好看的新人了。
葉家村的村民不住地說,嘴裡好聽的話跟不要錢似的。
謝庭玉跟著葉小叔敬了一圈的酒,忙活了大半天終於功成圓滿,就在葉青水身邊的空位坐下來,吃上了酒菜。
謝庭玉看見小叔、嬸嬸開心地給長輩敬酒,回想起半年前他和葉青水那個匆匆忙忙的婚禮,心裡不禁後悔。
他和葉青水的婚禮,謝庭玉的印象很深刻,她臉上敷了厚厚的□□,笑起來跟花臉似的,穿得土裡土氣的。他那時候沒什麽興致結婚,穿的衣服也是從衣櫃隨便扯的一套。
他看見葉小叔臉上驕傲、意氣風發的笑容,不禁犯了嫉妒,他忍不住推了推葉青水。
「水兒,改天咱回首都再辦一場?」
葉青水沒有回答他,低頭默默吃菜。
謝庭玉替葉小叔擋了一圈的酒,嘴裡的話跟唱譜子似的,一句一句往外嘣、怎麽也攔不住:
「到時候水兒穿紅色的嫁衣,我也穿綠軍裝,我們還要去照相館合個影。水兒這麽好看,一天一個樣,等以後老了,拿出照片還能給孩子們看看。」
「喜酒不辦不行啊……水兒,我家裡也不會允許的。我現在可是老謝家唯一的兒子了,一根獨苗苗。到時候你想要什麽樣的婚禮,怎麽辦,都行。」
「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你。」
葉青水簡直聽不下去了,和她同一桌吃喜酒的同村人都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葉青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恨不得用針給他縫上。
她菜也不吃了,叫了一個幫手,兩個人合力地把男人扶回了房間。
葉青水把熱毛巾擰乾了,甩到他的臉上,柳眉倒竪:「你自己起來擦完臉再睡。」
「一身的酒氣。」
謝庭玉跟孩子似的,乖乖地起來洗了臉,不僅洗了臉,他還要換衣服,不換衣服他就不肯睡覺。
葉青水跟舊時地主家的丫環似的,給他找衣服。
謝庭玉換完衣服之後,安安靜靜地在床上睡下了。喝完酒之後他的面龐微微紅,眼角也紅,有一種分外風流嫵媚的姿態,漆黑的眼睛睜起來的時候,眼瞳水潤,仿佛含著脉脉深情。
謝庭玉說:「水兒,我還要洗脚。洗脚……」
葉青水不理他了,關上房間的門,出去招呼客人。
……
謝庭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的事情了。
他的頭沉沉的,猛然地坐起來,還有一股醉酒後暈沉沉的不適。他慢吞吞地點亮了燈,肚子有些餓。
葉青水也被他這一驚一乍地吵醒了。
她困倦地說:「柴房裡還有一點粥,你燒熱了再吃。」
她一轉頭,便撞進了謝庭玉一片糾結複雜的眼神裡。
「你聽見我說什麽了嗎,還不動?」
謝庭玉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片古怪,他嗯嗯啊地敷衍道:「聽到了。」
葉青水剛說完話,隔壁又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過來,旋即臉上也一片酡紅。
謝庭玉挑了挑眉,微弱的燈光下,酒意未消退的他眼角還殘留著一□□人的淡紅色,眼睛蒙著一層潤潤水光。
「你害羞個什麽勁兒,水兒,嗯……」
「難道你也想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 *
玉哥: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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