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的海水方才還波濤洶湧,此刻卻漸漸趨於平穩,仿佛吞下了遊艇這個龐大的祭品後,心滿意足地酣睡去了。
兩艘快艇隨著海浪微微起伏,頭頂天光,船下雲影,靜靜對峙於這蒼茫遼闊的天地間。
失血過多的費錚跌坐回位子上,仰起頭,閉上眼,沐浴著穿透雲層的淡薄日光,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婁保國看不懂了,悄聲問紀凜:“他瘋啦?”
紀凜目不斜視,舉槍相對:“他本來就是個瘋子,不瘋怎麽會殺那麽多無辜的人?”
這時,虞度秋也跟著笑了兩聲。
婁保國這回沒問,紀凜也沒理,顯然,大家都已經對這位瘋子見怪不怪。
虞度秋笑完,對著費錚的方向,歎了聲氣:“費錚,如果你爸沒死,我們應該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費錚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緩緩睜眼,面無表情地望著天空:“不會的,你身處的位置,擁有的財富,就注定了你的傲慢自大。表面上把我爸當家人,實際上呢?你不記得他住在江學小區的出租屋裡,不記得他給你吃過的糖,甚至不記得他有個兒子,否則你早就抓到我了。今天死在這兒如果是你,完全是你咎由自取。可惜,上天眷顧的總是你,而不是我。”
虞度秋看著他,平靜地問:“所以你想被我發現,是嗎?”
費錚沉默不語。
“費先生……咳咳。”虞度秋用了尊稱,仿佛給他最後的體面,“自從知道你是凶手之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你一直躲藏得那麽好,任何有風險的事都是交給手下去做,為什麽唯獨雨巷那一次,你親自動手了呢?甚至在監控裡留下了影像。”
“穆浩當時已經被吳敏下藥了,即便是劉少傑一個人,費點勁兒也能製服他,何須勞你大駕?”
“今天聽了你的話之後,我終於明白了……你原來是想被我注意到啊。”
紀凜皺眉:“什麽意思?”
殺人犯想被人注意到自己犯下的罪,這聽起來並不符合常規邏輯。
“一輩子活在腐爛與陰暗中的蛆蟲,是不會向往光明的。”虞度秋感慨,“可是,曾經經歷過光明的人呐,即便將他丟入黑暗中、抹除他存在過的痕跡,無論過了多久,他依然會記得擁有光明的日子有多美好,依然會希望,有人想起他的存在,即便那人是他的仇敵。”
五大三粗的婁保國細細品味著這番話,沒品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找人交流:“大哥,少爺這話啥意思?”
“你不懂的。”柏朝道,“經歷過,才會懂。”
婁保國更迷糊了,抓耳撓腮的,忽聽另條船上的費錚怒了:“不要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我是不了解你,但無論你信不信,我曾經其實很了解你的父親。”虞度秋道,“我記得他說過家裡條件不好,我就讓我媽給他加了工資。我也知道他不應該擁有一把真槍,可他說了抱歉,我就無條件地信任他。甚至事後,我隱約察覺了我父母的不對勁,可我那時候已經不願去回想任何一個細節了……漸漸地,關於他的一切記憶就淡化了。沒能在你殺更多人之前注意到你,很抱歉。”
費錚哈哈大笑:“你不是號稱……咳咳!過目不忘嗎?不是號稱天才神童嗎?裝什麽糊塗!”
“謝謝你總把我想得那麽厲害。我是有錢、有地位,但如果我今天死在這兒,屍體一樣會泡得面目全非,像吳敏、黃漢翔、朱振民一樣,並不會升上天去變成神仙。”
虞度秋話說多了,肋骨作痛,只能往後靠倒,陷進柏朝的懷裡,輕喘著氣說:“我從未做過金錢、權利的奴隸,我隻做它們的主人。雖然我承認,我控制欲很強,也很自戀……”
紀凜頭也不回道:“原來你知道啊。”
虞度秋吃力地笑笑,說:“可是你看,紀凜、穆浩、包括我身後的……我的愛人。他們從不認為我高人一等,也從不崇拜我,甚至敢責罵我、欺負我……你認為我是神,其實是你內心深處,認為自己只是個無法與命運抗衡的凡人吧?咳咳……費錚,雖然我不能替死去的人原諒你,但在你爸的事上,我希望你能原諒我,他的死並非我本意,害你命運坎坷也非我本意……抱歉。”
費錚笑到劇烈咳嗽,吐出一口口鮮血:“好一句輕飄飄的抱歉……有什麽用?你過得比我慘才叫道歉,你死了我才能原諒!”
柏朝捂住了懷中人的耳朵,轉頭說:“夠了,紀隊,開槍吧,他不會醒悟的。”
紀凜:“別命令我,他現在不具有威脅性,我不能隨便開槍,盡量帶他回去審問,或許能搗毀整條毒品交易鏈。”
虞度秋拉下柏朝的手,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費錚,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不帶著你身旁那位,逃脫的幾率更高吧?杜書彥究竟許諾了你什麽好處,值得你這樣為他出生入死?”
費錚緩緩搖頭,仿佛這個動作已經耗盡他的體力:“沒什麽好處……看他同病相憐……又蠢得要死,我不救他……他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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