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谷在俗世徘徊了三四年的光景,他得雲少照教誨三十余年,早已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骷髏了。
他不會被騙,不會被利用,也從沒騙過別人、利用過別人。他在俗世幫助了很多生活淒苦的可憐人,結下無數善緣,得到了數不清的祝福。
本就剔透的白骨,因為這場俗世修行而變得更加潔白無瑕。
秦九寂一直用神識跟著他,看著他的小家夥成為一位行芳志潔的真正仙人。
沒有他在,白小谷生活得並不差,這讓秦九寂倍感欣慰。
這場歷練,總歸是有成效的,他百年之後也不至於太過擔心。
只是不擔心,卻不意味著能舍得。
舍不得是纏繞在他心頭最深的荊棘,捆緊心臟,刺痛肺腑,湧出鮮血。
白小谷的幻術越發精湛:他走遍那麽多地方,用腳步丈量了天地,用眼睛觀察了世界,用一顆純白無瑕的白骨心感受著世間萬物。
他於幻術的造詣遠超世間修士,甚至超過秦九寂,他劃下的幻術足以讓俗世中人一生淪陷。
他偶爾也會給自己做一個幻境,幻境中無非是兩個場景:一是空曠的山谷,有著掛滿白色果子的赤緹果樹;一是最尋常最普通,俗世間最常見的山野竹林。
前者是白小谷“誕生”的那個山谷,後者是白小谷送別師父的竹林。
白小谷完美幻化了這兩處地方,卻從未將其中的人幻化出來。
蘇禦是他懵懂時的至交好友,雲少照是啟迪他一生的師父。
白小谷將他們銘記於心,卻他不肯讓他們出現在幻境。
他待在熟悉的場景,觸碰著回憶中的物件,模擬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唯獨不肯讓故人重現。
秦九寂知道這是為什麽。
術修施展幻術必須從心底認可真實,也必須從心底明悟虛假。
唯有認可真實才能創造真實,唯有明悟虛假才能脫離幻境。
白小谷所劃下的真實場景,因為缺少了其中人,才留下了虛假的空子。
白小谷不是幻化不出想見的人,而是不能。
唯有缺少他們,他才能從中離開,否則……黃粱一夢,夢盡一生。
屆時他如何直面現實。
白小谷過得並不痛苦,還挺逍遙自在,只是他和遇見的人始終有一層隔閡,他待人真誠,對人友善,能幫忙的地方從來是傾盡全力,只是情感上從無依戀。
秦九寂以為自己很了解小骷髏,觀察了這近六十年,他才發現自己並不了解他。
他以為生於羽翼下的脆弱小骷髏,其實並不軟弱。
他以為躲在他身後的膽小小白骨,其實從不怯懦。
他以為離了他,白小谷無以為生,其實小骷髏只是在對他時,展現了獨一無二的柔軟與嬌嫩。
秦九寂心中空蕩蕩的。
他的確是個自私的人,自私地傾付以愛,自私地想他能獨立生存;待到發現他的確沒那麽需要他時,他又悵然若失。
真魔真魔。
世人對他的評斷竟是沒錯。
他這一顆自以為是的心,從來都不是光明磊落的。
白小谷是真正的月知仙人。
白小谷雖過得逍遙,世道卻愈來愈亂。
世人看不到那座高聳入雲的通神天梯,看不到世間靈氣猶如白霧般聚攏在天梯周圍,也就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們看到的只有四處作亂的凶獸,到處崩塌的秘境,不知從何時聚起的邪祟魔障。
天地間的暗壓住了靈。暗起邪魔生,原本不成氣候的魔修鬼修因這份天地淪陷的機緣紛紛崛起。
這便是天道?
一人觸碰,萬人陪葬。
飛升之人亦是滅世之人,然而枉死的生靈到最後都不知真相是什麽。
他們以為是戰事、禍亂,是自作孽不可活,才讓天地覆滅。
殊不知這只是一個欺人的借口,殊不知那飛升之人帶走了全世界的靈氣,還不願背負滅世的罪孽。
世道越來越亂,一路行善的白小谷終究會遇到險境。
他不過是金丹期修為,雖一手幻術登峰造極,但幻術施展有一個致命缺陷,他無法徹底迷惑修為高他足足一個境界的修士。
例如元嬰境修士,雖會掉進他劃下的幻術險境,但只要靈神守一,很快便能掙脫。
白小谷救下了一對被販賣的貓族母女。
母女二人視他如天神:“仙人,您……”
白小谷沒有時間同她們解釋,直接扔了一個幻術在她們身上,她們驚呼出聲:“這、這哪來的飛馬!”
白小谷:“照顧好自己,別再被抓住了。”
貓族的那位小女孩奶聲叫著:“仙人,奴喜歡您!”
白小谷嘴角微彎,讓飛馬張開了五彩的羽翼,乘著她們二人飛馳而去。
其實哪有什麽飛馬,只不過是憑空的幻術。
她們二人以為在飛馬上飛馳,事實是自己不受控制地向遠處狂奔。
貓族速度不錯,只要她們不再記掛他,逃遠是很容易的事。
白小谷輕吸口氣,回望身後的邪修――他從不稱呼其為魔修,他自己也不清楚緣由,只是覺得魔之一字不配落在這些人面獸心的修士身上!
魔――真魔。
理應是一位仁慈偉大的真正強者。
世道亂,不擇手段的邪修越多,擄了貓女狐女,將她們煉成爐鼎劫其陰氣的醃髒法子不計其數。
白小谷救了無數妖修,廢了無數邪修,早成了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邪修冷笑:“看你今日逃往何處。”
白小谷心神一凜,知道自己落了圈套。
他們佯裝擄貓女,實際上是在等他落套,白小谷凝神看向那邪修,心涼了半截――元嬰境修士。
那邪修顯然早知他能力:“只會些雕蟲小技的術修,還敢壞我等大事!”
白小谷沉下心來打量著四周。
空曠的荒野,毫無遮擋物――這人做足了功課,誓要置他於死地。
施展不了幻術,他連暫時逃脫都做不到。
他沒辦法給自己做一個飛馬,這種激發潛能的幻術對自己是無用的,他再怎麽狂奔也不可能脫離這邪修的攻擊范圍。
怎麽辦!
邪修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後悔了嗎,救了那對貓女,你卻要命喪於此。”
後悔?
怎麽會。
即便白小谷知道這是陷阱也絕不會置之不理,他看向邪修:“以我一條命,換她們兩條命,有什麽可後悔的。”
那邪修怔了下,冷笑:“老夫最見不得你這種天真幼稚的幼子!”
他將手中的深黑色法杖往地面一柱,轟隆隆聲起,他背後出現了一頭小山高的凶獸。
那凶獸齜牙咧嘴,齒間有腐肉落下,一陣腥臭味撲鼻而來,也不知吃了多少活人精怪!
白小谷如今早已能分辨凶獸等級。
八階凶獸。
他……
無路可逃!
他竟是要命隕此地嗎,竟是要死在這肮髒惡臭的凶獸腹中嗎,白小谷不甘心!
他不懼死亡,不畏凶險,他只是現在還不能死。
他……
凶獸衝他撲了過去,利爪輕易抓住單薄的青年,猶如握住一塊點心般往嘴中送去,白小谷奮力掙扎,將乾坤袋中所有法器都祭了出來,藍品法器落在這凶獸的巨爪上如以卵擊石,撼動不了分毫。
眼看著……眼看著……
邪修發出了輕蔑的笑聲:“不過如此。”
他話音剛落,只聽清凌一聲脆響,下一幕讓人瞠目結舌――
漆黑色劍芒破空而來,利劍落下,龐然巨物被攔腰斬斷。
至死,凶獸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轟地一聲巨響。
足以毀滅一座仙山的八階凶獸被切成兩半,只見它上半身滑落,下半身軟倒,暴露出來的切面光滑猶如鏡面。
接著只聽噗地一聲,鮮血汩汩溢出,像一個腐爛的巨大西瓜,爛肉滿地,猩紅遍野。
白小谷掙脫了桎梏,一躍而下,他落地的姿勢輕快靈活,只是蒼白的面色暴露了心底的震撼。
誰……誰能如此輕而易舉斬殺這種逆天怪物!
這得是什麽境界的修為!
他震撼,邪修驚駭。
又是一道黑芒,邪修驚呼:“救、救……”命字沒從齒間落下,他已經化作一地深綠枯骨。
生前作惡太多,骨頭的顏色都是讓人作嘔的腐臭。
白小谷哪顧得上這邪修,他急聲道:“前輩!”
他有種預感,他有種強烈的預感:如果此時不留住他,他會消失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他是誰,甚至連看都沒看到一眼,但他心中湧起了強烈的熟悉感,無法形容、不能用理智來解釋的熟悉感。
“您……”別走二字他沒能說出口,隔著一片血肉模糊,他看到了站在遠處的男子。
一襲深紅長衣,一柄深紫長劍,他面容遮了一半,露出的眼睛是墨點般的深黑,這漆黑的眸子仿佛能吸納世間萬物,仿佛能讓時間淪陷其中。
白小谷看呆了。
他找到他了。
一個激靈,白小谷陡然轉醒,不能讓他聽到……
聽到?不能讓他知道!
白小谷恨不能用手壓住砰砰直跳的心臟,恨不能用術法控制住自己無法眨動的雙眼,更恨不得有什麽換聲之術,讓他的情緒不要從嗓音中暴露。
“謝謝您……救了我。”
“嗯,不知、不知該如何稱呼前輩?”
秦九寂攥緊了收於身側的手掌――唯有如此,他才能克制住擁住他的衝動。
秦九寂聽不到白小谷的心聲,感受到的只有白小谷對陌生人的感激與崇敬。
救命恩人。
他又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九寂垂眸,眼尾瞥向那凶獸流出的殷紅血液,低聲道:“殷紅殤。”隨口取的,帶著濃濃自我厭棄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