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正值下班高峰期,路況不佳,前面的車子排成了一條長龍,李楊驍腳下不時踩著剎車,一路走走停停。他本來就不是多麼溫和的性子,這會兒媒體的輪番追問還在耳邊響著回音,再遇到這一段擁堵的路段,心底微微生出些煩躁的情緒。
等紅燈的時候,他把車窗打開一些,摸出一支煙咬在嘴裡,拿起打火機點著了火,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呼了出來。
遲明堯看出他心情不好,低頭拉開了前座的小抽屜,翻了一張CD出來,放到車載CD機裡,然後打開了音響。
舒緩的音樂像一隻無形的手,按摩著李楊驍的神經,明明應該很快放鬆下來,可他偏偏還是神經緊繃。
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什麼——先前那些真假摻半的謠言他可以完全不在乎,什麼抽煙、吸毒、跳鋼管舞……他知道那只是一些別有用心、添油加醋的造謠話術而已。
可是最後那條關於包養的傳聞卻不一樣——他的確做過那件事,雖然含淚求包養是假的,可是坐到床邊又跑掉卻是真的。
一提起這個,他就心虛得要命,他害怕這條傳聞也發酵起來,在網絡上鬧得沸沸揚揚。那讓他怎麼面對遲明堯呢?難道要他說,我的確做過那件事情,可那並非出自我的本意嗎?
可是……那不是自欺欺人嗎?
李楊驍無比清晰地記得那時渾渾噩噩的自己,演了一半的《水邊高地》因為遭遇突然撤資,導演半夜打電話通知他不需要再來劇組,八年暗戀也因為宋昶的臨陣退縮而徹底畫上了句號。連番打擊讓他一時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對自己之後該踏上怎樣的道路迷茫不定。
《水邊高地》的製片人連連向他道歉,擺出推心置腹的姿態,跟他說著行業內的種種黑幕與新人的不易。末了又換上一副好心面孔,說他認識一位圈內高層,手中握有豐厚資源,對李楊驍很感興趣,讓他幫忙牽個線。
他掏心掏肺又十足熱情地勸李楊驍答應這個白賺不賠的好差事,那模樣就好像李楊驍一旦拒絕就是不識好歹。
「還是算了,我不打算繼續做演員了。」李楊驍記得當時自己這麼說。
「你說什麼傻話呢?」那男人臉上塗了厚厚的粉底,卻依舊遮不住眼角的細紋,他好像被李楊驍的這句話嚇到了似的,做出一副萬分可惜的誇張表情,「就你這資質,你不做演員了?你看看新換上來的那個葉添,論模樣論身材論演技哪點比得上你?不就因為攀上了一個好金主,這才能把你擠下去?」
李楊驍沉默不語地握著杯子。
「再說了,你不做演員了,那能做什麼去?我記得你是科班出身吧?花了這麼多年專攻表演,說不做就不做了,你說說你對得起自己嗎?」
見李楊驍仍舊不說話,那人又說:「我說你啊,有什麼好矜貴的呢,躺床上不也就十幾分鐘的事兒?誰也沒要你的一輩子。要我說啊,到時候你資源到手了,人氣也上來了,那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誰也管不了你!」
現在想來,陳瑞也許是答應了那位製片人什麼好處,才使得他那天一直拉著自己軟硬兼施。
「就這麼定了啊,我今晚就給你約個飯局,你可以先跟他聊聊再下決定嘛。」那人說著,便拿起手機撥了號碼。
「哎您先別……」李楊驍想出聲阻攔,那邊卻已經通上了話,「喂陳總啊……對對就是李楊驍的事情,他覺得可以聊一下……您今晚有時間吧?哎好我這就跟他說……」
那人掛了電話,喜上眉梢地說:「妥了!這可反悔不了啊,陳總在圈內什麼地位啊,你要反悔,真把你封殺了也不一定。」
李楊驍稀里糊塗地就赴了這頓飯局,跟陳瑞面對面坐到了一張桌子上。那時他還不知道陳瑞跟葉添的關係,陳瑞那晚與他初見時也表現得風度翩翩。
「還記得我嗎?」陳瑞拿起酒瓶,往李楊驍面前的高腳杯裡倒了一些紅酒,「我們之前見過。」
「當然記得。」李楊驍勉強扯出一點笑容。事實上他根本就不記得陳瑞,之前為了拉到投資,他跟江朗赴過的飯局太多了,圍坐在飯桌邊上的那些投資商們在他的腦子裡全都是一個模樣——虛頭巴腦,不懷好意,可勁兒地灌他們酒,還有一些人想睡他。酒桌上的李楊驍表現得儘可能的熱情,可下了酒桌,這些陳總王總張總他一個都沒記住。
陳瑞放下酒瓶,笑了笑說:「看來是不記得了,我倒是對你印象深刻。你跟你那個同學,一年前拉投資的時候,我也在場,當時我這邊的資金周轉不開,沒能幫上忙,事後覺得挺可惜的,資金一到位我就想聯繫你們,結果一打聽,你那個同學吸毒了。唉,覺得挺遺憾的。」
他適時地說起關於那個片子的事情,讓李楊驍放下了些許牴觸的情緒。尤其是,他還提起了江朗吸毒的事情——江朗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導演,陳瑞能知道這件事,說明他是真的向別人打聽過。
「是啊,」李楊驍垂眼說,「挺遺憾的。」
「沒關係,好演員會有人賞識的。來,這杯敬你。」陳瑞端起自己面前的高腳杯,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後看著李楊驍,希望他也能識相地回敬自己一杯。
李楊驍捏著細長的杯腳,都已經舉到嘴邊了,又把高腳杯放了下來,說:「陳總,這酒我能不喝嗎?我有點酒精過敏。」
「酒精過敏?嚴重嗎?」當時陳瑞很關切地問他。
「大學的時候,喝到過醫院去,被摁著洗了半夜的胃。」
「這麼嚴重啊?那算了算了,別喝了,這麼美好的夜晚,可別給耽擱過去了。」
話裡有話,李楊驍自然是聽出來了。可陳瑞起碼是尊重他的,而不是像之前酒桌上的那些人一樣,不管他酒精過不過敏,非得灌他一杯再說。
「對了,王製片還跟我說了《水邊高地》的事情,」陳瑞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說,「要我說,這事兒辦得也太不厚道了,這圈子裡的風氣就是這麼壞掉的。明天我就去跟他們談談,說什麼也幫你把這角色拿回來。」
這話徹底戳到了李楊驍的軟肋上,沒有人知道他當時得到《水邊高地》的出演機會時,那種欣喜若狂的心情,也沒有人知道他半夜接到導演通知他換角電話的時候,有多麼失望憤怒。
李楊驍黯淡了半個月的眼神終於亮了一下,他看到了重新拿回那個角色的希望——是啊,那機會本來就是他的,只不過被人中途奪走了而已,現在上天眷顧他,又重新給了他這樣一個唾手可得的機會,他有什麼理由不接受呢?
稀里糊塗地,他坐到了陳瑞的床邊。
又稀里糊塗地,因為宋昶的一個電話,他逃了出去。
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為自己辯解,說自己那時的難處與苦衷,可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只是……《水邊高地》,葉添,那時真的是遲明堯幫助葉添帶資進組,才把自己珍視的那個機會拿走了嗎?
「有時候我會想,」又經過了一個紅綠燈,李楊驍目視著前方說,「我跟葉添可能是一類人。」
遲明堯轉頭看著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李楊驍開著車說,「你不覺得嗎?都是靠交易上位,誰也不比誰清白一點,只不過我更幸運一些,因為遇到了你。」
遲明堯說:「前面那一句,不覺得。」
「以前聽黃鶯說過一些你跟葉添的事情,但她只講了一半,沒有講完。打聽男友的情史好像不是多明智的事情,」李楊驍笑了一下,說,「但我還是有點好奇。」
「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
「不想講的話就算了。」李楊驍有意這樣說。
遲明堯笑了笑,給自己點了一支煙,說:「打聽男友的情史的確不太明智,不過,他還算不上你男友的情史。」
李楊驍訝異了一下:「嗯?」
「一直沒講是因為的確沒什麼好講的,不過既然你想聽,那我就講吧。」
遲明堯抽著煙講完了這件事,講了一路,從夕陽西沉講到暮色四合。他音色低沉,語速不快,修飾也並不多,簡簡單單地還原了事情的原貌。
李楊驍聽完才發現,遲明堯跟葉添的關係,和自己想像的似乎並不太一樣。
遲明堯是在一個飯局上見到葉添的。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名義上接手了明泰家居的運作,但實際上卻遭到來自他二叔方面的一些打壓。
遲明堯在國外待久了,國內的人脈並不廣,因此那段時間過得有些難捱。為了幫他盡快拓展人脈關係,他的好哥們曹燁召集數位少爺們一起組了個飯局。
飯局上一群二十幾歲的公子哥們插科打諢,推杯換盞,氣氛還算融洽。陳瑞來得有些晚,身邊還帶了一個畏首畏尾的男孩,但他並沒有正式介紹那個男孩,只是讓服務生加了一把椅子,讓他坐在旁邊。
對著剛回國不久的遲明堯,陳瑞表現得挺熱情,來晚了還自罰三杯,很快就融入了談話當中。
那個清秀瘦弱的男孩,也就是葉添,全程被陳瑞忽略,沉默地坐在飯桌上,自顧自地夾著眼前的菜吃了幾口,便拘束地坐在那裡,不知所措的樣子。飯局快散場的時候,十幾個人商量著接下來還要去哪裡續場,葉添伏在陳瑞耳邊說了句什麼,臨時走開了。
他一走,陳瑞就在嘴邊豎起了食指,大力地「噓」了一聲,然後神神秘秘地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小瓶液體,舉起來對在場的人說:「哎,你們看這個,我今天剛拿到的,聽說特帶勁兒,我打算給他試試。」
「誰呀那是?」旁邊有人叫道,「成年了嗎?你丫別是犯法吧。」
「你丫閉嘴,別敗興致啊,」陳瑞指著那人說,然後給葉添的杯子裡倒了酒,又往那杯酒裡滴了幾滴小瓶子裡的液體,擰上蓋子,又拿起杯子看了看說,「夠了吧應該?說是兩滴就夠了,我這加了有四五滴了,要是藥效還不夠,明天我得找他們算賬去。」
「靠,陳瑞你怎麼那麼缺德啊,」曹燁說,「不怕遭報應啊。」
「就跟你多乾淨似的,他趕著上來,我又不能轟他走……那什麼,一會兒你們該去哪去哪,我就不去了。」陳瑞搖晃著那杯酒,對桌上的其他人說,「你們還有人要留下來嗎?大家一起,我不介意,啊。」
話音剛落,葉添回來了。他顯然聽到了後面幾個字,再聯繫到桌上每個人的神情,很容易推測到那句話是關於自己的——或者說,陳瑞根本就沒打算避著他。他拘謹地坐回了自己的那把椅子,可以看出有些不自在。
陳瑞把那杯酒推到他面前:「喝了。」
桌上的人各懷心思,有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有的是看不起陳瑞但又覺得沒必要插手,也有的是真想留下來跟陳瑞玩一場大的。
葉添怯怯地看著陳瑞,低低地叫了聲:「瑞哥。」
「瑞哥對你好嗎?」陳瑞問。
葉添點了點頭。
「那你喝了,乖一點。你要是不乖,咱們之前說好的那個電影,可就輪不到你頭上了。」
葉添蜷縮到一起手指伸開了,猶疑地握住了杯壁,哆哆嗦嗦地端了起來。
「站起來,站起來喝,」陳瑞說,「這桌上的人全是你哥哥,你得尊重大家。」
葉添站起來了,他端著那個杯子,怯生生地瞟了幾眼桌上的人。
「那是遲總,明泰集團,曹總,洛蒙傳媒,許總,亨達娛樂……」曹燁介紹了一圈,葉添也訥訥地跟著喊了一圈,「遲總、曹總、許總……」
「行了,都認識了,喝了這杯酒,往後在圈裡大家都照顧著點葉添,有個什麼資源,先想著這個弟弟。」陳瑞說完,就等著葉添把這杯酒喝下去。
葉添抖得像個篩子,牙齒都打起了戰,陳瑞越說,他越害怕。可是他又不能不喝,如果不喝下去,他就完了。他嚥了下口水,下了決心,把杯子送到嘴邊……
「你過來。」遲明堯突然開了口。
陳瑞不明所以,還以為遲明堯看上了葉添,他吹了個很華麗的口哨:「喲,想不到遲總看上去高冷,吃的是這一口啊……」
遲明堯沒搭理他,只是看著葉添,不帶什麼語氣地說:「過來。」
葉添更緊張了,他端著杯子朝遲明堯走過來,嚇到幾近腿軟。
他走到遲明堯面前,不知道這個長得好看卻又有點凶的人要對他做什麼。
「你多大了?」遲明堯淡淡地問。
「十……十九。」
遲明堯「嗯」了一聲。
那邊陳瑞又高聲地嚷起來:「遲總口味這麼……」
話沒說完,只聽到液體濺到地面上發出「啪」的聲響——遲明堯拿過葉添的杯子,把裡面的液體全潑到了地上。然後他把杯子還給葉添,「回去吧。」
在場的氣氛瞬間急轉直下,陳瑞的臉色當場就變了,大聲質問道:「遲總,你什麼意思啊?」
遲明堯看著他說:「沒什麼意思,看不下去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