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來到臥房門口， 門虛掩著。

今日回林府，他沒有帶歡瞳，此刻歡瞳正蹲在陸晚丞輪椅旁， 給他腿上蓋上毯子。歡瞳跟隨他多年， 算見多識廣。他見陸晚丞精神好得出奇，並未像花『露』那般歡天喜， 只是強顏歡和陸晚丞著話。

“小侯爺晚上想吃什麼，我讓小廚房提前備著。”

陸晚丞想了想，道︰“想吃梅花糕。”

歡瞳啞聲道︰“好咧。”

“什麼時辰了。”陸晚丞臉轉向衣櫃的方向，。

林清羽跟著朝衣櫃看去，並未看到什麼別之處。

歡瞳道︰“申時末了。”

“家少爺怎麼還不回來。”

“應該快了，少爺會回來用晚膳的。”

陸晚丞一直看著那個方向， 有些擔憂的︰“要快點啊。”

林清羽退了出去。

院子裡， 花『露』依舊在哼著小曲， 曲調輕快， 婉轉動聽。她轉過身，見林清羽站在門口， 奇道︰“少君， 您怎麼不進去呀？”

林清羽回過神，道︰“花『露』，借妝奩一用。”

林清羽這輩子隻上過一次妝， 就在嫁與陸晚丞的那日。男子不適濃妝， 他又極其反感， 出嫁時喜娘隻給他描了眉，塗了唇，眉心貼了花鈿。

陸晚丞不在乎他有沒有描眉塗唇，他似乎隻想看他穿喜服， 貼花鈿的樣子。

林清羽看著銅鏡裡的自己，突然發現這段日子，他似乎清減了不少。他拿起筆，對鏡一筆一劃還原當日貼在他眉間的花鈿。那是一個簡單的對稱花鈿，寥寥不過三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他好像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靠容貌取悅夫君的妻子。

原來，士可以為知己者容。

接著，他褪去身上的素衣，將繁雜的喜服一件件穿上，玉帶束腰，最後披上一層霞帔。束發的玉冠摘下，青絲如瀑垂落，他拿起喜冠，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已經夠了。他到底是送人，不是成親。

“少爺？”歡瞳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少爺您回來了嗎？”

林清羽還未應聲，歡瞳便闖了進來，看到他後倏愣住。

林清羽站起身，喜服的後擺拖著；他沒有束冠，隻讓長發自然披肩垂下，一低頭，發絲便擋住了半邊容顏。

歡瞳從未見過這樣的少爺，明艷不可方，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風情。他呆了半晌，直到林清羽走到他跟前，方才緩過來︰“少爺，怎麼……”

林清羽︰“小侯爺在何處？”

“小侯爺以為少爺還沒回來，就要去院子裡等。”歡瞳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聲音裡帶上鼻音，“少爺，小侯爺他、他……”

“我知道。”林清羽異常平靜，“讓人備好晚膳。今夜，不需要們在旁伺候了。”

喜服，又或者叫嫁衣，穿在身上沉重不便，稍有不慎就可能踩到衣擺。為了能快點到陸晚丞面前，他不得不像女子一般提著衣擺，穿過寂靜的回廊，快步來到院中——

陸晚丞一身紅衣裳，披著雪白的狐裘，坐在虛位已久的輪椅上，猶如雪中紅梅，轟轟烈烈闖入他的眼簾。

今日的陸晚丞神采奕奕，臉頰和嘴唇都有了血『色』，雙眸璀璨，隱隱帶著少年意氣，仿佛回到了今年暖春之時。那時的陸晚丞還不用坐輪椅，甚至會沒自知之明嘗試抱起他。

如……如陸晚丞身上的那件衣裳沒有那麼多，如他的雙腿還有知覺，他或許會覺得，陸晚丞不定真的要好起來了。

陸晚丞就坐在那裡，靜待君來。

林清羽張了張唇︰“晚丞。”

陸晚丞反應稍顯遲鈍，先是一怔，而後慢慢轉過頭，看著他，展顏微︰“回來了。”

和平時見到他的反應沒什麼區別。

林清羽的胸口像是什麼東重重一撞。

陸晚丞了那麼多次想看到他穿嫁衣畫花鈿。為何等他真的穿了，畫了，竟半點別的反應都沒有？

他抬起手，試圖去觸踫陸晚丞的眼楮。他的指尖乎要踫到陸晚丞的眼睫，陸晚丞依舊睜著眼楮，眼簾一眨不眨看著他。他嘴角彎著，得極是好看︰“今日回家可有吃嶽母人親手做的梅花糕？對了，清鶴的門牙長回來了沒。”

林清羽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緩緩落下︰“吃了，長回來了。”

他怎麼忘了呢。陸晚丞全身上下都是毒，出現什麼情況都是正常的。他怎麼能忘了。

“我讓歡瞳備了點梅花糕，”陸晚丞道，“再陪我吃點？”

林清羽點點頭，聽見陸晚丞又喚了聲“清羽”，開口道︰“好。外面冷，我推回去。”

林清羽推著陸晚丞來到廳堂。按照高門戶的規矩，用膳都該在廳堂用。以前陸晚丞是懶，要人把飯菜送到他面前。後來，陸晚丞漸漸病重，飯菜即便送到床前，他吃不了多少。

歡瞳讓小廚房備了一桌子菜，紅著眼楮上完菜正要下去，陸晚丞叫住他︰“有酒嗎？”

林清羽不允許自己手裡的病人飲酒。兩人成親這麼久，一次酒都未喝過。林清羽道︰“的身體，不宜飲酒。”

陸晚丞道︰“可是，我已經十八歲了。”

“這和……”林清羽深吸一口氣，拿出平常的語氣，“這和歲沒有關系。”

“怎麼沒關系。十八歲意味著可以為所欲為。好不容易挨到十八歲，怎麼能什麼都不做就……”陸晚丞一頓，道，“林夫就讓我喝一杯吧。”

林清羽穩住氣息，吩咐歡瞳︰“去拿酒來。”

歡瞳給兩人上了酒，低聲道︰“兩位少爺沒別的事，我就先退下了。”他怕他再留下，會忍不住哭出聲。

陸晚丞道︰“走了，誰伺候我吃飯？”

歡瞳不知所措看向林清羽。林清羽道︰“我伺候。”

陸晚丞微微一怔，佯作驚訝︰“這麼好？”

林清羽給陸晚丞盛了一碗湯，湊到他嘴邊︰“張嘴。”

陸晚丞乖乖張開嘴，小心翼翼就著他的手喝下一口湯，『露』出滿足的表情︰“再來一口。”

陸晚丞吃了沒口菜，就要喝酒。酒是事先溫過的，歡瞳意拿的溫和的梨花酒。酒『液』入口辛辣之感，酒香經久不散，陸晚丞抿了一口，很捧場︰“好酒。”

明明他喝『藥』時，都不會覺得『藥』苦了。

林清羽偏過頭，不忍看他。他聽見陸晚丞他︰“清羽，我們成親時喝的合龕酒是這種酒嗎？”不等林清羽回答，他又自顧自，“合龕酒總不會是和公雞一起喝的吧。”

林清羽閉上了眼楮︰“我……不記得了。”

陸晚丞便道︰“那就當是和我一起喝的。”

林清羽收斂好情緒，再次睜開眼。窗外夜『色』漸濃，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簌簌而落，雪月俱白。

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林清羽心底生出一絲欣喜，他記得陸晚丞過，想看他撐傘站在雪中，臉頰衣衫染紅。“晚丞，外面下雪了，想不想去……”一個“看”字卡在候間，不出口。

“下雪了？”陸晚丞像是感覺不到林清羽的異樣，語氣輕快，“那我還挺幸運。走啊，賞雪去。”

林清羽事先打過招呼，下人都在自己房中待著。人看見他一身嫁衣，撐著一把傘，長發散落站在雪中。

人……看見。

陸晚丞伸出手，讓那軟白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離了屋裡的燈光，他的臉『色』迅速黯淡下來，嘴唇失去，唯余一雙眼楮是亮著的。仿若曇花一現，拚命綻放過後，迅速枯萎。

……短暫了，短暫讓人害怕。

林清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他的綻放維持的久一些，只能徒勞握住他微涼的手。“冷不冷？”

陸晚丞搖搖頭，突然他︰“清羽，還是喜歡女孩子的吧？”

林清羽喉結滾了滾，道︰“這是自然。”

陸晚丞點點頭，道︰“那就好。”

陸晚丞又看了一會兒雪，眼簾半睜半闔道︰“清羽，我有點累。”

林清羽心裡空空『蕩』『蕩』的，木然道︰“累了，就睡罷。”

睡著了，就解脫了，再不用受病痛毒發之苦。

可陸晚丞沒有聽他的話，依舊固執睜眼楮，不好意思著︰“對不起清羽，我好像……撐不住了。但我已經很努力了，別生氣。”

“不會，”林清羽跪在雪裡，一手撐傘，一手捧起陸晚丞的臉頰，聲音溫柔似水，“不會生氣。”

陸晚丞概已經看出來了東宮一事沒有如他們所願。是了，陸晚丞那麼聰明，他什麼都知道，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陸晚丞在傘下著，給他講了最後一個話︰“蕭慘死之日，家祭忘告乃夫。”

林清羽聞言，不禁輕一莞爾。

陸晚丞似乎是感覺到他了，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直到再支撐不住，終於閉上了眼︰“那，我先睡一會兒。記得叫醒我。”

“好。”

雪越下越。

林清羽的手再如何發燙，那個人還是在他的掌心裡，一點一點冷了下來，冷得僵硬徹骨。

朔風夜雪，寒『色』照人，萬籟俱寂。

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一如他和陸晚丞初遇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