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寫得很認真,宋宜就這麽靜靜看著他的側影,好似能透過這剪影回望他過去二十餘載一般。
她有些發痴地想,如果能早些知道這些事,她真想早些越過山海與藩籬,早一點走到他面前,好好地抱一抱他啊。
他將筆放回筆枕,轉頭看向她。宋宜衝他伸開雙臂,他上前將她抱起,想將她抱回床上,她却不願,而是讓他將她放到地上,她就這麽抱了他許久。沈度遲疑了下,手撫上她後背,聽到她說:「好想就這麽抱會你。」
她忽然想到,若是他父親還在,如今也早該做到太子太傅了。他這一生,原本該是銜玉而生、錦綉叢中長大的不知人間疾苦的子弟。
可他好似全無怨懟,也從未惦記過那些原本擁有的東西,只是冷靜地守著心中最後一絲執念。
她的心忽然疼了一下,手無意識地跟著哆嗦了下,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問:「不舒服?」
宋宜搖頭,但他還是重新將她抱起,輕輕放到床上。他蹲下去,準備爲她脫鞋:「我還得去前頭一趟,你先歇會?」
「我等你。」
沈度手一頓,緩緩起身,從懷裡掏出那塊玉來,滴水玉的料子,兩塊半佛終究合二爲一,他遞到她面前,發自真心地笑了笑:「快十五年了,完璧歸宋。」
宋宜接過來,其上帶著他的溫度,溫熱到近乎有些滾燙。
她借著燈光仔細看了,以金石粉修繕,但還是留下了一道細細的痕迹,於是他心思靈巧地將那道痕迹繪成了一枝蜿蜒的枝蔓,點染了幾朵海棠,極盡風流之態。
分明是幷不搭調的兩種物什,可他特地將海棠調成了瑪瑙紅,細看下去竟然幷不突兀,和諧中透露著一絲精緻。
她忽然想起傳聞中他用來作爲跳板去了御史台的那本《金玉注》,她在陪都之時,鎖在深閨閒來無事之時,也曾一字一句仔細拜讀過。
她想,這也算是另外一種契合了吧。冥冥之中,有些緣分,當真天定。
她又仔細看了那玉一眼,沒忍住戳了戳他腦門,佯裝生氣道:「如此褻瀆神佛,也不怕神佛動怒。」
沈度順從地配合她的動作往後一仰,反將她嚇得花容失色,趕緊伸手去拉他,沈度借著這點力,凑到她跟前,輕輕在她頰邊啄了下,在她耳畔輕聲道:「不羨神佛,也不必求神佛。」
有你足够。
他明明沒將後半句話說出口,宋宜却聽明白了,輕輕推他一把,趕他走:「慣會油嘴滑舌,書都白讀了?趕緊去。」
宣紙上墨迹已經幹透,沈度將它一折,轉身出了門,到門口又折返回來,輕聲道:「我儘快。」
等他走遠了,宋宜靜靜打量了這新房一遍,時間倉促,但他到底是用了心的,從陳設到裝飾,皆是按著她的喜好來拾掇的。
她在床沿枯坐了會子,膝蓋有些泛疼,想要早些休息。但今日來的都是達官顯貴,他總不能全交給宋玨去招呼,終究要在前頭多花點時間,可她疼得有些坐不住,於是喚了靈芝扶她下了床,推她去院裡透透氣。
外城被護城河環繞,哪怕前頭賓客喧嘩,水流的聲音依舊清晰地傳進來。
她聽著流水聲,微微有些失神,於是仰頭去看那株梧桐樹,今夜難得無雨無風,枝葉格外安靜,周遭靜謐,上弦月的微弱光芒透過枝葉縫隙灑進來,添下一院清輝。
她一眼望過去,目光落在遠處,忽然有些不確定地晃了晃腦袋,靈芝殷切地問她怎麽了,她猶豫了會,吩咐道:「出去看看吧。」
靈芝遲疑了一瞬,宋宜已自個兒轉了個向,她只得趕緊追了上去,從後門將宋宜送了出去。
從巷道到了主路,宋宜總算能清晰地看到整條護城河,也看清了她方才一眼掃過的那些光亮的來源。將近端午,這幾日河上船坊衆多,本應衆口難調,可所有船坊都在今夜清一色地挂起了大紅花燈,其上雙喜大字清晰映入眼簾。
靈芝一楞,好半晌才開口:「是太……」
她話沒說完,宋宜阻了她:「風大,回去吧。」
今夜根本沒起風,每一隻花燈都安安穩穩地各就其位,將整條護城河點亮。
但靈芝不敢辯駁,默默將她送了回去。剛進院門,沈度許是回來沒見著她,剛好出來找她,恰巧見著靈芝送她回來,衝靈芝示意了下讓她先走,這才走至她身前,也不說話,就這麽注視著她。
他在前頭,人多嘴雜,哪怕沒看到,總也能知道這奇景的。
宋宜無奈地笑笑:「又吃的哪門子飛醋?」
沈度默默在她身前蹲下來:「知道我介意,還出去看呢。」
宋宜憋了半晌,實在是沒忍住吃吃笑出了聲:「瞧你這樣。」
沈度忽然很認真地說:「他在給你道歉呢,端王之事。」
宋宜默了默,同樣很認真地接過話:「你也知道是爲端王之事呢,幷不是爲四年前那檔子事。」
沈度伸手去捏了捏她耳垂:「你還真順著我的話說,難道不應該寬慰寬慰我你沒去看,你就是嫌我太久不回來,有些悶了出去透透氣散散心。」
「好啦,」宋宜語氣裡刻意帶了點嗲向他討饒,微微傾身向前,在他額上落了個吻賠罪,「我這不是告訴你,我和他都是同一個意思,各自都知道回不去了。今夜過後,橋歸橋路歸路,再沒人會走回頭路了嗎?」
沈度不依不饒:「能回得去你還要回去的意思?」
宋宜懶得理他,繞過他往屋內去,嘴裡沒忘嘟囔兩句:「跟個孩子似的,沈大人,人前你可不是這樣啊。」
沈度起身,擋住她去路,宋宜瞪他一眼,他忽然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在她臀上掐了掐。
宋宜吃痛,以牙還牙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沈度手恰如其分地鬆開一分,宋宜嚇得猛地吊住他脖子,凑上去在他頰上咬了口:「你敢?摔沒了你這輩子都別想續弦,來一個我爹趕一個走。」
「說什麽不吉利話呢?」沈度往痛處看了看,視綫受阻只得作罷,但痛感不輕,知道她嘴下沒留情,假裝討饒,「您這將門虎女,我哪敢惹?」
宋宜乾笑了聲,手在他背後狠狠掐了把,沈度疼得悶哼了聲,不敢再出聲擠兌她。
宋宜這才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裡,半道沒忍住又去撫了撫他的脊背,瘦削到幾乎能清晰辨出骨胳的形狀,如撫刀背。
她情緒低落下來,沈度低頭看她一眼,輕聲問:「生氣了?」
「沒,就是在想,」她佯裝很認真地道,「大人您不會連肉都吃不起了吧?那日後我的釵粉金玉您可怎麽養呢?」
沈度一哽,差點沒就地背過氣去,拿下巴點了點前頭:「劉昶的賀禮够你花半輩子了。」
這下換成宋宜心梗,不敢再吭聲,但他還不肯罷休,黑著個臉補道:「你爹給你備的嫁妝大概半輩子還花不完,嗯,一輩子就齊活了,我的俸您就別想花半個子兒了。北郡路遠,你自個兒想想法子,把嫁妝和舊情郎的心意帶過去吧。」
其實他今夜幷沒有生氣,她看得出來,以前提起劉昶,他好似真的打翻了醋罎子一般,但今夜從一開始,她能感受到他根本沒生氣,壓根就是在逗她玩。
他這般一本正經地裝生氣逗她玩的樣子,宋宜越看越好笑,配合著他接過話:「沈度我發現你真的挺小心眼誒。」
沈度「哦」了聲,作勢將她往床上一摔,宋宜嚇得一哆嗦,閉了眼抱住他脖子死活不肯撒手,沈度看得朗聲笑起來,宋宜這才睜眼,見他這般,知道他又在逗她,臉色僵了下來。
沈度却幷不肯放她下來,兩人保持著這個姿勢,僵持不下間,沈度將半邊臉側過來,宋宜「哼」了聲,還是乖乖凑上去親了親。但他還是不鬆手,宋宜見不慣他這得寸進尺的樣子,想踹他,腿上又沒力,乾脆不管不顧地直接鬆開他脖子,伸手去抓床沿。
沈度怕她閃著腰,趕緊將她往床上一放,但却沒鬆開她,整個人徑直壓了上來。
喜床之上鋪滿了紅棗花生之類的物什,她方才在床沿坐了會兒,沒感覺到身下有异物,此刻整個身子躺上來,沈度又壓在她身上,硌得她背疼,宋宜一哆嗦,趕緊找了個托辭:「沒關門呢。」
他往她身下看了看,知道她的小把戲,伸出食指在她唇邊點了點:「誰敢偷看?不怕你爹的大刀不認人?」
宋宜沒想到他在這種時候居然會提她爹,但還是很認真地糾正了下:「你以後應該老老實實喊岳丈大人,否則大刀可能也不會長眼。」
這實誠做派逗得沈度沒忍住笑出聲,宋宜被他壓在身下,臉快貼到一處,她有些尷尬,應和著他乾笑了兩聲,沈度看她一眼:「你別假笑了,和隔壁大娘家的鴨子被狗追的時候的聲音一模一樣。」
宋宜的笑僵在臉上,徹底成了真正的假笑。
沈度趁著這時機飛快地拿開了手指,吻了下去。宋宜還記恨著他方才的話,死活不肯從,沈度將她臉掰正了,重新吻了下去。
他從前做這事的時候,她有時候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幷沒有帶什麽欲望,但大多數時候却總是會故意將她弄得傷痕累累。今夜她反抗在前,心裡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總覺得他會故技重施,舌尖不自覺地都感知到了疼一般,但他今夜却出乎意料地極盡溫柔,令她唇舌之間無處不感受到被包裹的溫暖。她漸漸沒了反抗之意,微微揚起脖子回應了他。
糾纏許久,沈度放開她,見她脖子微揚,眼裡帶了點氤氳的霧氣,低低笑了聲,將枕頭往她腦袋下挪了點。
這般體貼令宋宜很是受用,决定很大度地暫時原諒他方才的那句話。
他伸手在她額間點了點,一句話推翻了宋宜方才的大度决定:「這不就老實了麽?」
他從她身側下了床,他方才怕碰著她膝蓋,側著身子做的這事,時間長,他下床的時候有些慢,宋宜冷笑了聲:「大人這身子骨,嘖嘖。」
沈度回頭:「宋宜,我發現你嘴也挺欠的。」
「大人教得好,入京路上跟您學的。」宋宜乾笑了聲,「還和隔壁大娘家那東西的聲音一模一樣嗎?」
沈度柔聲討饒:「不不不,不一樣,天籟之聲。」
宋宜暫且放過他,他這才親自開了罎子酒,她掃了一眼,沒忍住笑了:「大人家裡連酒壺都沒有,合巹酒都要用罎子裝?」
她剛說完,就認出來那是她用來裝雪水的那個罎子,訕訕閉了嘴。
沈度親自斟酒,好聲好氣地解釋:「你體寒還是要少喝茶,我就沒留著煮茶用。合巹要喝苦酒,但你這種連藥都不肯喝的人,不想勉强你做不喜歡的事,只好給你釀了點甘酒,」
宋宜沒出聲,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酒液從壇中注入杯中,撞上杯壁,驚起清脆聲響。酒香入鼻,令她微微有些醉了。
酒不是這幾天功夫就能倉促釀得出來的,他想來已備了許久,她開玩笑地問:「真打算釀著,等我生辰的時候娶我用?」
沈度低頭凑上去聞了聞,點了點頭:「還沒到計劃好的日子,沒那麽醇香,委屈你將就將就。」
宋宜眼裡有動容,輕聲問:「我那天說那種話,怎不見你把這罎子酒砸了?」
沈度似是不想提那事,好半天沒開口,見她不依,才老實答道:「想著總是你的東西,留著當個念想也好,好在還是派上用場了。」
宋宜衝他笑了笑,他遞過來一杯酒:「人說合巹酒要喝苦酒,說這樣夫妻才能患難與共。但我不想你再受苦了,同甘即可。」
宋宜接過酒,默默回頭望了一眼床榻,微微有些遲疑,喝完合巹酒,就是圓房之禮了。和她同齡的女子,大部分早就連孩子都有了,按理她早上兩年就該面對這些,可即使到今日,她還是有些怕。
沈度見著她這動作,會了意,溫柔道:「等你好全了也不晚。」
宋宜咬了咬牙,她總是不想今日給他留下遺憾,她給自己打完氣,很肯定地道:「沒事,我不怕。「
沈度挑了挑眉:「還真天不怕地不怕?」
宋宜點頭,沒底氣地「嗯嗯」了兩聲,又別過頭去偷瞟那喜被。
沈度看得發笑,故意往她耳邊吹了口氣:「那你可得準備好了。」
宋宜耳垂燒得透紅,有些惱地舉起酒杯:「你還喝不喝了?」
沈度笑個不停,見她瞪著他,似是真要生氣了,這才住了聲,挽過她手,提醒道:「你傷還沒好,抿一口圖個吉利就行,別多喝。」
宋宜點了點頭,悄悄覷他一眼,緩緩將酒杯舉到嘴邊,她先嘗了口,果真是甘酒,高高興興地一口喝完了,還將酒杯翻過來,衝他示意了下已經空了,樂得像個偷嘴得逞的孩子一般。
他見她高興,存了心逗她,將她酒杯奪下放回案上,猛地將她推倒。
宋宜發懵,盯著他却不知道眼神該安放在何處,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他見她這般,輕輕伸手去褪了她肩上的衣衫。
宋宜身子瞬間僵硬,他邊笑邊繼續往下褪,她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真到這一刻,還是哆哆嗦嗦地想逃,又被他拉回來。他目光落在她鎖骨上,當日傷口不深,一月有餘,早已消退完了,他手指輕輕落在她頸側,宋宜沒忍住往上挪了挪。
她衣衫往下褪開,他能清晰地看清她胸前的圓潤與柔軟,這是完全長開的年輕女人所獨有的風景。
但他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挪開了目光,指腹輕輕撫上她的鎖骨。
他目前同劉昶對上,在大部分方面沒什麽勝算,更何談他們從小在一塊的情分,他以前總怕她一眨眼就被人搶走了,所以才人前冷靜自持,人後却幼稚到用這種方式來告訴她,她只能是他的。
宋宜在這種事上注定經驗匱乏,也注定無處得知更多訊息,可她却從未問過他爲什麽,哪怕痛到極致了,也就是簡單掙扎兩下,他若堅持,她便也依了他。
他忽地覺得有些對不住她,輕輕凑上去,將頭埋在她脖頸間,靜默了會。
宋宜不知他要做什麽,身子僵硬得很,默默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只是沒忍住就念出了聲,於是沈度就聽到了她那一長串哆哆嗦嗦的「別怕,別怕」。
他故意多逗留了會,惹得她從耳垂至脖頸全紅透了,輕聲央求道:「真的沒關門。」
沈度這才起了身,他剛轉到門口要關門,見著靈芝奔過來,到他跟前,喘著粗氣同他交代:「姑爺,夫人她、喝、喝不得酒,您給她喝一小口意思一下就得了。」
沈度一怔,好半會才適應了這新稱呼,問:「能喝多少?」
靈芝總算是累過了剛才那陣兒,琢磨了一會,有些犯難地道:「以前沾杯就醉,但合巹酒總不能不喝吧,剛忘記同姑爺說了,姑爺您記得勸著點,不然准明兒下午都起不來。」
她說完很有自知之明地趕緊退了下去,畢竟春宵一刻,總不好打擾人家。
沈度默默地關上門,還有些納悶,剛不也沒醉麽?
他走回床邊,宋宜已閉了眼,臉頰酡紅,呼吸平穩得一如今夜的夜空,半點微風都未起,早已不省人事了。
沈度:「……」
敢情剛才是被他嚇得撑著沒醉?
好在他本來也沒這意思,她膝上有傷,他總不至於當真要她忍著痛做這事,剛才不過嚇唬嚇唬她罷了。
他有些無奈地將床上鋪的一干物什收乾淨了,爲她寬衣脫鞋,將她拾掇好了,這才從被子上撿起方才被她隨意放在一側的那塊玉佛。
她以前總帶著的長命鎖送了侄兒,如今脖子上空空蕩蕩,他輕輕將玉佛爲她戴上,在她嘴角輕輕落了個吻。
他起身,迎上玉佛的視綫。玉佛慈眉善目,他好似忘記了他方才同宋宜說的那句「不羨神佛,也不必求神佛」,低聲許願:「她真的是個好姑娘,您是慈佛,還請您務必好好保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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