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意的鼻子撞上他肩膀，男生穿著黑色的大衣，布料很凉，帶著風雪的寒意，像是奔波了很久。

　　她聞到了熟悉的香水味，是他身上的味道。沈意這一晚情緒本就壓抑到了極點，剛剛還被那樣欺負，現在在這熟悉的氣息中，積攢的情緒忽然全部爆發，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因爲不想被他聽到，她咬緊雙唇，極力忍住了聲音，但他還是察覺了，原本緊緊摟著她腰的手鬆開，轉而輕柔地拍著她的背。

　　「沒關係，沒關係的……」

　　在他的安慰中，她終於卸下心防，也抱住了他痛痛快快哭了起來。

　　不知多了多久，她的哭聲終於小了。他鬆開她，她低著頭用手擦拭眼泪，他却遞過來紙巾。

　　沈意接過來，忽然覺得這一幕有點熟悉。好像很久以前有一次，也是在這附近，她遇到了暴露狂，當時她被嚇哭了，他也給她遞了紙巾。

　　她忽然一笑，抽噎道：「我怎麽，好像每次見你都在哭……」

　　肖讓也笑了，抬手碰碰她頭髮，「對啊，你比我想像的愛哭。」

　　他指尖微凉，輕輕掃過她額際。這動作溫柔中透出股曖昧，沈意想到兩人剛剛還抱在一起，臉忽然有點燙，掩飾道：「你……你怎麽回來了啊？不是該在北京嗎？」

　　他怎麽回來了？肖讓想到自己這一個晚上，實在是太過瘋狂。從活動現場離開後立刻打車去機場，在路上買了時間最近的航班，還好頭等艙還有位置。到了機場就更不用說了，首都機場永遠都充滿了蹲明星藝人的各家粉絲和媒體，他一路遮遮掩掩，好不容易才在最後五分鐘登上了飛機。

　　整個過程出紕漏的環節多到他頭皮發麻，如果讓姗姗姐知道，恐怕真的得以辭職威脅。

　　下了飛機已經快午夜了。他坐在出租車上，嘉州的夜風吹拂過他面頰，他這時候才發現，最難的不是過來，而是找到她。

　　城市這麽大，她會在哪兒呢？

　　他打車到七中，這個點學校附近的店鋪都關門了，只有游戲城還燈火通明，裡面人居然還不少。肖讓看著那裡，忽然想起幾個月前，他們曾在這裡玩過。

　　一個强烈的直覺涌上心頭，他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自信，但既然他們都找不到她，那說明她常去的地方都沒有人影。

　　那有沒有可能，她去的地方，和他有關係？

　　他抱著自己都不確信的想法走了進去。

　　然後，在人群中央，看到了她。

　　女孩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著他，眼睫微微濡濕。

　　肖讓不敢多看，避開目光道：「我臨時有事回嘉州，凑巧看到了你。」

　　這麽巧？

　　沈意有些不信，他突然回來已經很奇怪了，還大晚上一個人在外面，還遇上了自己，這概率得多小啊？

　　肖讓大概也覺得站不住脚，想了想，改口道：「好吧，我確實是臨時有事回嘉州，但出現在這裡不是偶然。我是來找你的。」

　　沈意面色一變，却聽他道：「他們說你晚自習沒有去，手機也關機了，都很擔心。我也很擔心。」

　　男生聲音輕柔，說著關切的話，她的心却無法在這聲音中平靜下來。

　　他知道她沒有去晚自習，那麽，也知道她爲什麽不想回去了嗎？

　　男生的神情昭然若揭，沈意忽然覺得難堪。他看到了自己的失敗，看到了自己的狼狽，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被他看到這一面。

　　她轉身想走，肖讓却又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情，但……」

　　「不，你不知道。」沈意打斷他，像是再也不想忍耐了似的，重複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沒有人知道。」

　　肖讓沉默，片刻後輕輕一笑，柔聲道：「我不知道。那你告訴我，我就知道了啊。」

　　他的聲音像有某種魔力，瞬間摧毀她勉强構築的冷漠冰墻。

　　沈意吸吸鼻子，走到路邊的臺階坐下。這個時間了，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連車輛都很少，肖讓也在旁邊坐下，兩個人就這麽看著空蕩蕩的街道。

　　沈意不說話，他也不催促，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她低低的聲音，「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個很普通、很乏味的人。我不漂亮，家裡也不像關越越家那麽有錢，性格更是沉悶無趣，唯一的優點就是聰明。但其實我自己知道，就連這聰明都是要打折扣的。我不是天才，宋航和陳盞非才是天才，他們輕輕鬆鬆就能考得很好，我却總是要非常努力才能一直保持在第一。可現在，即使我再努力，也還是當不了第一了。」

　　小孩子總認爲自己是與衆不同的，是可以改變世界的，可隨著不斷長大的過程，終於一點點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樣子，也終於看到自己的盡頭。

　　其實月考考砸那晚她就該崩潰了，月光照見了她的平凡。

　　肖讓看著她，沒作聲。她却又露出個笑容，「但，這都不是我最難過的。

　　「我最難過的是，我這麽多年執著的事，原來根本就是沒有意義。」

　　這話有點奇怪，沈意知道他不懂，慢慢道：「還記得我在北京那晚跟你說過的嗎？那一天，我爸爸本來答應要來接我，但他失約了。」

　　他當然記得，那一天她崩潰大哭也是因爲這個。

　　「我一直很想考北大，從我八歲那年就想了，我很努力地學習，也是因爲這個。但我之所以這麽執著，只是因爲爸爸和媽媽離婚前陪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我曾經答應他，會考上北大。

　　「我當這是我們的約定，一直把它記在心裡，希望等有朝一日，我真的做到了，可以自豪地告訴他，答應他的事情，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

　　「可是他忘了。」

　　沈意轉頭，看著肖讓，一字一句道：「他只當這是一個玩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就好像只有我一個人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生活的往事，戀戀不捨，而他早已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女兒，我不過是被他拋諸腦後的過去，有沒有都不重要了！」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終於忍不住變得激烈。

　　肖讓安靜地聽她講完，只見女孩胸口劇烈起伏，明顯情緒非常激動。他沒有想到是這樣，腦中又閃過北京那個雪夜，他靠在門邊看著熟睡的她，那時候心裡是和此刻如出一轍的心疼。

　　他深吸口氣，再開口却是完全無關的話題，「你知道我是怎麽成爲藝人的嗎？」

　　沈意沒搭話，他自顧自說下去，「大概是我五歲的時候，有劇組來我們幼兒園取景，還找了小孩子當群演。那部戲是什麽我已經忘了，只記得當時我沒有被選中，坐我前面的小女孩被選中了。但那一次的經歷激起了我對演戲的興趣，回家後我就和媽媽說了，恰好當時嘉州也有別的劇組在找小演員，媽媽就帶我去試鏡。沒想到還是沒有成功，我站在選角導演面前就開始緊張，最後大哭，媽媽只好一邊哄我一邊跟人家道歉，又把我抱回去了。

　　「我在外面丟了那麽大臉，回到家却立刻後悔了，還想再去。我媽被我折騰得不行，說什麽第二天也不肯再帶我出門，其實後來我想想，以我媽媽的性格，只要再磨她兩天，等到下一周休息日的時候，她還是會帶我去的。但我當時太擔心了，生怕那些人走了我就不能再演戲了，所以第二天，我從媽媽錢夾裡偷了五塊錢，翹了幼兒園的課，離家出走自己去找了導演。」

　　沈意幷不瞭解肖讓這些早年入行的故事，即使在這種情况下也聽進去了，不由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選上了啊。」肖讓笑著說，「導演被我嚇了一跳，生怕背上拐賣小孩的罪名，立刻給我媽打了電話。但他也被我的勇氣感動，就給了我一次機會。那是我拍的第一部 戲，一個現代都市劇，我在裡面露了大概五分鐘的臉吧。戲雖然少，但這個導演對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三年後，就是在他的牽綫下，我參加了《媽媽日記》的試鏡，得到了兒子程小明這個角色。」

　　再後來的事情，連沈意都知道了。

　　《媽媽日記》當年紅遍全國，重播無數遍，肖讓也因爲這部劇被全國人民記住，成爲了最火的小童星。

　　「你跟我說這些，是想說明什麽呢？」

　　「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不爲別的，恰恰是因爲我的執著努力。」肖讓凝視著她，認真道，「你以爲我就很有天分嗎？也許有一點吧，但在這個圈子裡，有天分的人多了去了，我爲什麽可以出頭，不就是因爲我比他們多了幾分努力、幾分堅持嗎？如果不是我離家出走，那個導演不會記住我，如果不是我在和他合作的過程裡表現得非常吃苦耐勞，他不會對我有好感，我也就不能得到那個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機會。

　　「努力不是可耻的事。這世界上真正的天才能有多少？我們大多數人都只是普通的凡人，爲了自己的目標而奮鬥、付出心血，這本該是讓我們驕傲的事。」

　　沈意從來沒這麽想過，一時只覺心神皆顫。

　　長久以來，她都生活在宋航乃至陳盞非的陰影下，她覺得自己不如他們，只是肯努力罷了。所以當發現努力也沒有用的時候，才會那麽崩潰。

　　但肖讓告訴她，努力不可耻，她應該爲自己的努力而驕傲。

　　肖讓忽然話鋒一轉，「不過，你說自己不聰明，我還是很驚訝的。你知道在之前兩年，我對你是什麽印象嗎？

　　「『那個永遠考第一，只有偶爾才讓第二名摸到一次寶座的大魔王』。你說自己要『非常努力才能一直保持在第一』，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曾和你一樣努力，却連第一的尾巴都摸不到嗎？你這話讓他們聽了得活活氣死！」

　　他大概是想緩和一下氣氛，沈意沉默許久，偏頭道：「撒謊。之前兩年，你根本記不得我。」

　　肖讓這才想起自己當初沒能認出她的「前科」，卡殼兩秒，鎮定道：「我不記得你是誰。但我記得我的班長，是個很厲害的女孩子。」

　　沈意終於撲哧一聲笑出來，眼中有一滴泪落下。

　　她抹掉眼泪，自嘲道：「厲害有什麽用，我爸爸幷不在乎我厲不厲害。」

　　肖讓沉默一瞬，「你現在還想上北大嗎？」

　　「我……不知道。」

　　這原本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但在今晚之後，她忽然覺得迷茫，不知道這個夢想還有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

　　「我覺得你很聰明。你唯一不聰明的地方，就是你覺得你上北大是爲了你爸爸。」

　　肖讓忽然抓住她肩膀，逼她直視自己雙眼，語氣今晚第一次變得嚴厲，「我演戲，是因爲我喜歡演戲，喜歡當藝人，你要上哪所大學，也該是因爲你心裡真的想去，而不是爲了和誰的約定。你是我見過最該上北大的人，你爲它努力這麽多年，這是你應得的回報。但如果你只是因爲你爸爸就不想去了，那也許這就不是你想要的。」

　　其實有些話他還想講得更明白，但以他的立場，實在不方便對她和父親的關係置喙太多，最後只是道：「你如果是爲了你爸爸考，那即使他還記得你們的約定，你也如約考上了北大，然後呢？這能證明什麽？你想要的又是什麽？」

　　他就那樣看著她，沈意腦子裡仿佛有千百個念頭在衝撞，攪成一團，讓她頭都要痛了。她想躲開，他却不肯放過她，一定要她給出答案。

　　終於，她避無可避，輕輕道：「我想，和他回到小時候……回到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只有我，他，還有媽媽，沒有別人……我執著這個念頭，就好像做到了，就能回到八歲以前。但其實，無論我考不考得上北大，這都不可能實現了，對嗎？」

　　肖讓不語。

　　沈意以爲自己會哭，但也許是今晚哭了太多，她已經沒有眼泪了。其實她早就明白的，這麽多年，她只是在逃避，在自欺欺人，心底深處她清楚地知道，那個約定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她真正想要的，永遠也不可能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