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會
深夜,楊蓁躺在床榻上久久沒有睡去。
她今天遇到了長姐和四哥,他們看起來過得都不好。
她頭一次感覺力不從心。
因為她知道故事的結局,可是無力改變。
楊蓁知道長姐楊芙已經決意孀居,從前關於周氏的事情也沒有她任何可以挽救的地方。
四哥楊顯,看起來最是不著調,但一顆心始終都系在楚皇后身上。
她知道父皇和母后的想法,南陳亡國公主,不可為妻。
但送蘇葉出走楚國一事,到底寒了四哥的心。
但她心裡還抱著一絲僥倖。
或許四哥謀的僅僅是八弟的太子之位。
若將來太子之位是大哥的,楊顯或許不會謀逆。
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總不至於鬧到那般地步。
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想著。
剛剛重生回來時,她以為自己能改變許多,甚至顛覆故事的結局。
可是漸漸地她發現,許多事情絕非她一人之力可以更改。
突然,她寢臥的窗框突然「砰」地響了一聲。
原本快要入睡的她猛然驚醒。
楊蓁坐直了身子,悄悄下地去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隙。
行宮雖不比皇宮有宵禁,但依舊防衛森嚴。
能就這樣闖進來的,除了她二哥三哥以外,就只有……
想到這兒,楊蓁在黑暗裡偷偷一笑,將窗子打開了大半。
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輕盈地躍進她的房間,轉身將窗子合上。
楊蓁可憐兮兮縮到角落裡,嬌嗔道:
「你怎麼突然闖進來,不怕被我四哥發現,將你揍一頓麼?」
聽見黑暗裡傅虔輕笑了一聲:
「我連你二哥都不怕,還會怕你四哥?」
說著,他離得遠了些,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看起來不像是要有什麼動作的模樣。
楊蓁偷偷溜過去,坐到他身邊:
「大半夜的,突然來找我做什麼?」
只見傅虔突然沙啞了聲音:
「我方才聽說,明日聖上就要下旨,將陸子胥流放尚陽。」
楊蓁呼吸微微一滯。
她沒聽錯吧,聽這個語氣,她的上將軍這是在……吃醋?
她站起身來點燃了燭火,屋子裡的陳設漸漸明朗起來。
「可知幾時出發?」
「明日下令,最多不過後日晌午。」
「哦。」
傅虔見她沒有反應,沉默了片刻又開口道:
「李由給臣送了信報,說陸子胥想再見殿下一面。」
「李由怎麼不直接來報我?」
傅虔臉上看起來有些窘迫。
「李由並非不敬公主,只是他,或許擔心……」
「擔心我跟陸子胥私奔?」
「……臣不敢。」
楊蓁斜眼瞟他,心下又起了奚弄他的意思。
她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牽他的手。
「那不如,你先帶我私奔?」
傅虔僵硬地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腦中一片空白,胡亂道:
「公主與臣原本就有婚約在身,無需私奔。」
這時候,他突然反手握住她,有些緩慢地開口:
「有件事,臣思慮了很久,終究不得其解。」
「什麼事?」
「臣無意冒犯。只是臣聽聞,公主,曾很喜歡淮王世子。」
「傳言多不可信。但這件不錯,我曾很喜歡他。」
傅虔似乎沒想到她會直接了當地應下來,頓時心底裡生出一絲苦澀。
「公主又是何時轉而,喜歡臣下的?」
楊蓁摩挲著他的手掌,輕笑道:
「這樣的話,你記不記得我也曾問過你?」
傅虔點頭:
「在雁門外。公主殿下曾問臣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公主的。」
楊蓁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臉頰。
他的臉頰上冒著些許青茬,一雙眸子微黯,神態也頗有些疲憊。
她認真地看著傅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從我十一歲被你從豹子口中救下來的時候開始。」
一如在雁門外他的回答一樣——
「從我十八歲把你從豹子口中救下來的時候開始。」
傅虔的瞳孔忽地放大。
就像一個走了很遠的苦行者在尋找命中珍寶的時候,卻陡然領悟珍寶也在尋找他。
他的肩膀顫抖著,伸出長臂將她輕輕纏抱住。
「我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會再想起當年的事。」
楊蓁摟著他的脖頸,哽咽道:
「其實我從小就很喜歡那個少年。
可是後來你再沒尋過我,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呢。」
說完這句,她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傅虔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轉了個身,輕輕放在椅子上,自己則蹲下身子來,握著她的手溫聲出言。
「我是傅家人,雖是舊時勳貴,但也早在祖父那一代便已經走向沒落。
我十四歲進軍營,跟普通的山民村夫一樣,從最底層的小兵卒爬起。
我救你那次,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
百夫長知道了這件事,許諾我官職糧餉,不讓我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因為淮王世子比我更需要這個籌碼,因為他要求娶你,當今的七公主。
我不甘心,我很想見你,想看著你活蹦亂跳的樣子。
可惜我只是一個十夫長,沒有資格覲見公主。」
楊蓁聽到這兒,早已經淚流滿面。
她似乎能看到那個少年獨自一人躺在營帳裡,無人問詢的模樣。
傅虔替她拭去眼淚:
「但是我還是不甘心。我知道憑著當時的地位,就算見到你也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淮王世子。
所以我上了戰場,每一次戰役都率先請戰,永遠衝在前線。」
「所以我一刀一槍地,賺出了功名。
也終於求到了與你的婚約。」
那是怎樣一個少年卑微的愛,用許多次真刀真槍的拼命,一步一步地朝她走進。
這每一步,都流淌著他的鮮血。
楊蓁這時候才發現,
她的人生若是沒了陸子胥,還可以重新來過。
可她的人生若是沒了傅虔,那就是虛妄一場。
楊蓁終於崩潰大哭,她整個身子都趴在了傅虔身上。
她想起來前世的自己為了跟陸子胥遠走高飛,不惜走上朝堂,當著眾臣的面悔了婚約。
那一紙婚書,被她撕得粉碎,像六月的雪紛紛揚揚地落在赤紅的地毯上。
那時候傅虔就在她身邊,一雙受傷的眼睛似乎在問她為什麼。
當初她僅僅以為,他只是氣自己公然拂了他的臉面,讓他被百般羞辱。
可是她從不曾設想過傅虔的內心,該有多麼的絕望和痛苦。
她的哭聲似乎驚動了門外守夜的晴初。
晴初的聲音擔憂地從外面傳來:
「殿下,殿下怎麼了?」
楊蓁趕忙出聲道:
「沒什麼。你回去睡罷,今夜不用你值守了。」
晴初默了半晌,這才應了下來。
一直聽到兩扇門關攏的聲音,楊蓁這才抽抽噎噎地從他肩上抬起頭來。
「傅虔,你可不可以把我抱到床榻上。
我有些困了。」
說著,她便又摟住他的脖頸,說什麼也不放開。
傅虔輕笑,稍一用力便將她抱了起來,走了兩步將她好好安放在床榻上。
他撫著她的額頭,低聲說:
「明日我再來看你。」
他轉身離開,手卻被楊蓁輕輕扯住。
傅虔低眉安慰道:
「乖,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就來看你。」
楊蓁又上了一隻手拉著他的護臂,帶著哭腔道:
「傅虔,你不能再騙我了。」
這輩子你都不能再離開我了。
前一世你沒走完的路,這輩子換我來走。
無論前路如何,是生是死,我都會護著你,永遠護著你。
傅虔輕輕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明天一早,絕不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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