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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輔夫人的榮寵之路 - 第168章字體大小: A+
     
    第168章

      那長班出去之後,劉用章見衛啓濯低頭沉吟,暗暗揣度著那長班說的是否衛啟渢之事。

      他跟衛啟濯相交多年,對他與衛啓渢的事略有瞭解。他覺得這兄弟兩個甚是奇異,面上和和氣氣的,然而實則都對彼此深懷敵意。勛貴巨室族中自然難免兄弟鬩墻、互相傾軋,但這堂兄弟兩個這樣兢兢業業地較勁這麼些年,如今衛啟濯又要毀掉衛啟渢,他倒越發好奇兩人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不過他也只是自家想想,他可不敢插手人家的家務事。

      隻他倒想知道,衛啟渢此番是就此認栽,還是會極力轉圜。若要轉圜,可非易事。

      翌日午後,衛承劭渾渾噩噩地睡了個中覺,起身後預備再去尋幾個故交同年想想法子,就聽小厮說皇帝差了內侍來召他入宮。

      他急急趕去,却發覺皇帝同時也傳召了衛承勉,有些摸不清皇帝是何用意。

      趕往皇宮的馬車上,衛承劭強自鎮定,幾次三番試圖從衛承勉這裡套話。他聽兒子說這回的事是衛啓濯一手籌劃的,不整垮他不會罷休。但兒子又讓他不要太過驚慌,更不要因此去尋大房的麻煩,兒子說這樣只會令他的處境更加艱難。

      他知道兒子向來有成算,這才強自壓下怨怒之氣。但又不可能什麼都不做,故而他這陣子一直栖栖遑遑地四處奔走。

      他又看向對面的衛承勉,竭力壓著脾性道:「大哥縱是幫不上忙,好賴是否也告訴一聲,啓濯與渢哥兒究竟有何抵牾?怎就鬧到今日這般地步?大哥與啓濯父子情深,最是瞭解啓濯,應是知曉內中情由的。若真是渢哥兒做了什麽錯事,弟也好對症下藥。說到根兒上,到底也是一家人,哪有解不開的死結?何必鬧到不可收拾?」

      衛承勉直是搖頭;「二弟莫要再問了,我是真不知曉。我也曾問過啟濯,但啟濯對此緘口不談。二弟也知道,啟濯也是個倔脾氣,他不肯,我也沒轍。」

      衛承勉說話時面上神色如常,心裡却是冷笑。

      衛啓渢如何都不幹他的事。兒子昨日就跟他說了,他今日應當會被皇帝召入宮裡,旁的什麽都不必管,只管看戲就是了。

      衛承勉弟兄兩個到得乾清門時,正遇見同樣應召而來的衛啟濯。衛啟濯往衛承勉這邊望來時,嘴角漾起一抹淡笑,看得衛承勉莫名其妙。

      衛承勉總覺兒子見今對他越發好了,好得他總覺得兒子是在補償他什麽,雖然這種感覺十分奇怪。

      太子朱汲練完今日分內的字,才收了筆,就見內侍曹安神色古怪地進來一禮。

      朱汲心覺詫异,問曹安可有何事。曹安踟蹰一回,鞠腰道:「老奴受人之托,特將一封書信轉達於千歲爺。」說著話捧上一個信封。

      朱汲一掃,見那信封上竟無字,愈覺困惑,隨手接過拆開。待他將內中尺書覽畢,神色便是一滯。

      他緘默少刻,問道:「不知曹伴受何人所託?」

      曹安低聲道:「這書信是輾轉到老奴手上的,將信遞進來的是榮公的二弟。」

      朱汲低頭對著手中書翰沉吟半日,輕聲一嘆,取來一幅迴紋錦箋,執筆落下幾字,翻出個信封封了遞與曹安:「將這手札交與他。」

      曹安應諾,領命去了。

      朱汲對著殿外殘秋景緻出神片刻,屈指輕叩案面。

      衛啟渢這個人,還真是有些意思。

      衛承勉與衆人一道出來時,已是落日時分。衛承劭雙目紅腫,神情恍惚,甫一打殿內退出就險些雙腿一軟摔倒在地。

      衛承勉擔心他會情緒失控當場找兒子的麻煩,即刻張羅著將人抬到宮外馬車上送回府去。

      他迴轉身見兒子竟還直挺挺在他身後杵著,含笑揮手:「哥兒若有未忙完的事,趕緊回衙門理一理,晚間莫歸家太晚了。」

      衛啟濯斂神一笑:「衙署裡的事都理得差不多了,父親若無事,不如與兒子一道走一走,東華門外那條街賣有不少零嘴和小玩意,咱們且走且買些回去。 」

      衛承勉連連點頭:「甚好甚好,給我小孫兒捎帶些回去。」

      兩人並肩而行,命車馬從人綴後跟著。

      衛承勉想起適才在殿內的爭執,又想起皇帝最終的決定,仍覺有些不可思議,禁不住道:「你說,你那堂兄當真會被謫戍至雲南歸化當個驛丞?亦且一貶十年?」

      「為何不會,」衛啟濯轉眸,「父親覺著兒子下手太重?」

      衛承勉搖頭:「這自然不是,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是在想,這事究竟能不能成,你二叔豈會看著他一手栽培起的兒子就這麽廢掉。」

      「這事成不成,二叔說的可不算,」衛啓濯見父親直是盯著他看,淡笑道,「父親莫要再問了,我是不會說我這般整治衛啓渢的緣由的。」

      「那成,你不說便不說。我來問你另一樁事--我怎生覺著你近一兩年對我一日好似一日,你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捅了什麽簍子不敢告訴我?」

      「那若是兒子真捅了什麽簍子,父親會如何?」

      衛承勉嘆道:「自是幫你收拾了。你是我兒子,我不幫你幫誰?」

      衛啟濯斂眸。

      「不過你打小就省心,就是性子太沉靜,我頭先還擔心你閉囿於此,幸好你後頭性子逐漸活絡起來了,」衛承勉說著話思及亡妻,眼眶頓時泛起紅來,「你娘去得早,我總怕你心裡結下死結,總怕教養不好你和你……」

      他話頭扯到衛啟泓身上便就此收住。他不會再原諒衛啓泓,他已經給了他太多機會。且不說衛啓泓從前幹的腌臢事,光是當初衛啓泓將他推倒撞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頭一個反應居然是懇求他不要將此事說出去以免影響他的仕途,就足以令他寒心。隻他想著父子一場,又看在亡妻的面上,便將那件事揭過不提。誰知衛啓泓後面是真的想讓他死了。

      「父親。」衛啓濯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衛承勉心緒正自陰鬱,聽見這一聲喚,即刻回神轉頭,問兒子叫他作甚。

      「兒子往後都會竭盡全力孝敬父親,父親也不必爲旁事煩惱,只管安享天倫便是。」

      衛承勉見兒子神色鄭重,倒是一楞,欣慰之下笑著拍拍兒子的肩背:「你原本就是個孝順孩子,爹每回瞧見你都覺著心下大慰。」

      「總是覺著從前做得不夠,」衛啟濯止步,眼神幽微,「兒子往後會加倍待父親好。 」

      衛承勉忽而觸動不已,抱住兒子哽咽道:「我就說,我兒除了臉皮厚些,旁的都沒得挑。不枉我這些年又當爹又當娘將你教養大。」

      衛啓濯身量比衛承勉還要高出不少,一低頭就能望見衛承勉鬢間的斑斑白髮。

      他在父親背後輕輕拍撫,心頭思緒萬千。

      前世父親的死始終是他心中一塊不癒的創痛。他之後一直引以為憾。他滿心憤懣,他知道父親的死並非意外。

      最終他也的確報了仇。不過,今生他還想再報一次。

      衛啟渢得知自己將要謫戍雲南的消息,依然十分平靜。

      出發前一日,他被放歸回府。衛承劭抱著他哭了半日,表示明日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被帶走,一定竭盡全力保下他。

      衛啓渢寬慰父親一番,却是一再强調不要再去爲此面聖。

      衛承劭愛子心切,幾十歲的人哭得險些背過氣去,聞言拉著兒子不住道:「父親不會看著你去送死,父親拼了這條命也要留你下來! 」

      衛啟渢緘默須臾,揮退左右,道:「父親若真為兒子著想,就聽兒子一言,莫要再爲此事奔走。」

      衛承劭啞著喉嚨問他為甚,他踟躕少頃,道:「因為父親而今做這些都無甚用處。不僅無用,還會爲父親招來麻煩。陛下那日將父親、大伯父和四弟召去御前徵問調停,已是盡了心,之後且有一陣子不想聽見我這樁事,父親若再去求,恐怕會惹惱陛下。」

      衛承劭聽兒子提起大房父子兩個,恨得咬牙切齒:「不知你那堂弟哪來這般惡毒的心,此番定要置你於死地!那日在御前我見陛下似有調停的心思,本是極力轉圜斡旋,爭奈那衛啓濯能說會演、咄咄相逼,我那兄長竟也只在一旁瞧著。你不知,我當時急得了不得,搬出老 爺來,請求陛下容情。爭奈陛下對你那堂弟信任有加,到得後頭已聽不進我言,我惶遽不已,幾乎一口氣沒上來暈在御前。」

      衛啓渢默了默,溫言寬慰道:「不打緊的,父親莫急莫慌。」

      皇帝在那日將他召到乾清宮東暖閣訊問時,實則已經對他惱得很了。此番肯將大房父子兩個幷父親一道叫去調停,可見父親這幾日是如何爲他奔走的,這已是父親所能坐到的極致了。但父親又豈會是衛啟濯的對手,無論心眼還是手腕,父親都不可能鬥過衛啟濯。

      衛承劭淚如雨下:「怎能不急不慌,你此番一去,兇多吉少,還要遭人白眼,父親怎能眼看著你往火坑裡跳!」

      衛啟渢將衛承劭拉入屋內,掩好門窗,壓低聲音道:「父親可照著兒子所說,去給太子送信了?」

      衛承劭一頓點頭:「父親都照做了。可……可東宮向來明哲保身,如何會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去爲你說情?」

      「兒子那封信裡並未請求太子為兒子求情。」

      衛承劭一怔:「那你寫的甚?」

      「兒子只是請太子在兒子謫戍期滿之前,派人來雲南接兒子回京。」

      「你……你這是何意?」

      「兒子從前幫過太子不少忙,太子應當也能看出兒子可做他身邊得力近臣。況且,兒子還曾做過東宮講官,太子算是與兒子有些師生之誼。當年兒子假意暗中投靠朱潾,還幫太子逃過一死。這些情分興許不足以令太子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為兒子說情,但讓太子在事後搭 把手卻是足矣。太子頭先又說過可應兒子一件事,兒子之前一直未提,如今提出這個請求,絲毫不爲過。」

      衛承劭聞言,頓時精神一振,一把攥住兒子的手臂:「即是如此,你為何不早說?我兒對東宮有這般恩情,東宮又素性仁厚,怎就不能為我兒說情?」

      衛啓渢沉默一下,道:「若是極力去求,東宮興許真會試上一試,但這般挾恩圖報,父親讓東宮作何想?他日東宮登基,縱兒子有命回京,父親以爲東宮還會重用兒子?」

      衛承劭渾身一僵,連道是自己急糊塗了。

      「况且,即便東宮開口,兒子也毫不懷疑衛啓濯會出來攪局,他既打定主意,便絕難罷手,不若暫躲風頭,避其鋒芒。只要兒子熬過這段時日,他日回京,若東宮已嗣位,說不得還會對兒子另眼相待,認爲兒子禀性堅韌,可堪大任。」

      衛承劭老淚縱橫,直道那可是十年,誰知十年之後會如何。

      衛啓渢的目光在虛空裡凝了一下,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吶吶:「這怕是她的意思,既是如此,我便遂了她的願又如何。」

      衛承劭且哭且叙話,忽然想起太子還回了一封信,急急翻來拿與兒子看:「東宮可願援手?」

      衛啟渢低頭看信,少焉,斂眸道:「父親寬心。」

      蕭槿聽聞衛啟渢謫戍雲南的消息時,覺得衛啟濯真是個人才。

      首先謫戍的地方足夠偏遠,左近又多四夷土官,人口環境複雜;其次驛丞掌驛站車馬迎送,無品級,隨便哪個小官都能踩上一脚,還要鞍前馬後地伺候人,受氣賠笑是家常便飯;再者,十年戍期足够摧毀一個人的仕途與意志,甚至届時能否活著回來都未可知。

      衛啓渢只是個文臣,自小泡在詩酒茶花裡,又是世家公子,飫甘饜肥,養尊處優,到了那裡,不知能在那裡挺幾年。何况他這樣心高氣傲之人,從正四品的京官陡然變成未入流的受氣小吏,若是不想開些,很可能還沒被折磨死,就先被活活氣死。

      總之,衛啓渢很可能會回不來。

      蕭槿覺得她很應該去送送衛啟渢,親眼看看這個前世毀她半生的人而今何等落魄不偶。

      衛啓濯特意跟皇帝打了聲招呼,挑了個錦衣衛千戶,帶著百餘人馬親赴雲南押送衛啓渢。

      翌日卯正,天光未亮,城門初開。蕭槿與衛啓濯坐在馬車裡,頭一批出城。

      馬車出了南面的崇文門,一路往南,到了預定的地方才緩緩停下。她今日起了個大早,眼下窩在溫暖的馬車裡,不一時就泛起了睏意。衛啓濯見外面人馬未至,爲她披了大氅,擁她在懷讓她小憩片刻。

      迷濛間,她不知睡了多久,衛啓濯將她喚醒,低聲與她說人已經到了。

      蕭槿掀起簾子打算往外看時,又聽他在身後道:「你不能看太久。」

      蕭槿睡眼惺忪,回首流眸:「我就瞄上幾眼,等他走了,我再去睡個回籠覺。」

      美人初醒,寶髻堆雲,粉暈桃腮,秋水橫波,不勝嬌慵。

      衛啓濯一把將她撈到懷裡,低頭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好。」

      衛啓渢而今幷非囚徒,但也無甚自由,押送他的千戶挑了幾個力士一道圍坐馬車內,團團看著他,一衆手下在外面打馬跟隨。

      那千戶提前得了指示,知道宰衡大人今日要親臨送衛啓渢一程,故而一出城就直奔事先指定的地兒去。

      宰衡指定的地兒是北京城南的聚燕台。聚燕台爲一高埠,廣三四十尺,位於京畿採育鎮東南二十里。每歲秋社,群燕辭巢之日,京畿城村燕群必各將其成雛聚於此埠,數以千計,呢喃不止,二日方息,隨後乃去,爲話將別,壯觀非常,故曰聚燕台。

      如今已經立冬,燕去台空,衛啓渢被兩個力士押下馬車後,入目便隻望見一片蕭瑟景象。

      他一轉頭就瞧見衛啓濯從對面一輛華蓋紅髹馬車上下來,遠遠朝他走來。

      衛啓渢的目光却幷不放在他身上,而是越過他,看向了他身後的馬車。

      蕭槿在紅錦靠背上靠坐片刻,沒見著什麽動靜,悄悄掀起簾子一角往外睃看。

      錦衣衛詔獄久負盛名,衛啓渢在裡面待了一個來月,大約是嘗了不少苦頭,如今容色憔悴,形銷骨立,身上裹著幾件絨衣也瞧著單薄得很,似乎風一吹就能直接將他送到雲南去。

      隻衛啓渢落得這步田地,也依舊不卑不亢,在衛啓濯面前,始終挺直腰背,神容冷淡。

      衛啓渢與衛啓濯身量相當,兄弟兩個相對而立,氣勢互迫,確實是經年累世的宿敵光景。只是衛啓渢時乖運蹇,氣度已遜。

      蕭槿瞥了衛啓渢一眼,冷冷一笑。待要收回目光,却見他忽地看了過來。

      蕭槿並未在意,隨手放下簾子。誰知外面驟起騷動,及至她再度掀起簾子一角往外觀望時,衛啓渢已經奮力奔到了距她三丈的地方。

      衛啓濯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他,心念電轉,命一衆錦衣衛退到遠處,暫去飲馬。

      等眾人散去,衛啟渢盯著已經落下的簾幕,嘶啞著嗓子連聲喊「槿槿」。

      蕭槿靜坐少頃,起身出了馬車。

      「槿槿,難道你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麼?」衛啟渢的聲音竟帶著顫抖。

      蕭槿神色漠然:「我應該有話要說麼?」

      衛啓渢嘴唇翕動,半晌喑啞道:「哪怕是罵我。」

      蕭槿哂笑:「罵你?我從前把該駡的都駡過了,我也想不出還有詞能更貼切地駡你。不過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順道問問你--你頭先刻意與我弟弟套近乎,意欲何爲?你的刻意拉攏太過明顯,嚇得我弟弟都以為你對他存有非分之想。」

      衛啓渢沉默一回,道:「我對岑哥兒格外好,主要是因為你,但我也承認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將岑哥兒拉到我身邊,再慢慢讓他為我辦事,因為你們都不會防著岑哥兒。」

      蕭槿與衛啟濯對望一眼。

      「不過我後頭也發覺岑哥兒似乎想到了歪處,就放弃了這個念頭,專心經營豐煦這邊。可惜我千算萬算,未曾算到一個原本全然不記得前生事的人會忽然記起一切。」

      他篤定衛啟濯之前並非裝的,他一定是後來才在某個契機之下突然獲得這些記憶的。他在牢裡的那些日子仔細回想了近幾年的諸般種種,猜測衛啓濯記起前世應當是在祖母過世之後。

      衛啓濯大鬧袁家回來之後,整個人的氣度都變得跟從前有所不同,但他當時幷未深想,因爲衛啓濯確實跟祖母感情深厚,遭逢打擊性情改變也屬正常。前世的衛啟濯便是在衛承勉與祖母先後過世之後,變得越發冷情狠絕。

      衛啟濯見衛啟渢目光定在蕭槿身上,心下不豫。他方才將錦衣衛支開是因爲擔心衛啓渢激動起來會亂喊,倉促之間不好制止,將來傳出去什麽風言風語對蕭槿不利,眼下却是不由去摸旗花。

      他將要點燃旗花將衆人召來時,稍一踟蹰,不情不願詢問蕭槿可還有什麽事要問衛啓渢。

      蕭槿瞧著他那副明明急盼著她說「沒有」還偏要裝作鎮定的樣子,不由一笑。

      她一句「沒有」尚未出口,就聽衛啓渢突然開言道:「槿槿雖對我無甚話說,但我卻有許多話要對槿槿說。如我先前所言,我對溫錦確非男女之情,若我當初沒有出事,我定會歡歡喜喜地娶她,至若之後會如何,我也不敢斷言。但我可篤定我是真正愛你入骨,十年時光足夠我看清……」

      「那若是,」蕭槿出言截斷他的話,「眼下你回到前世光景,你會跟我和離放了我麼?」

      「不會,」衛啓渢神情堅定,「我爲何要放了你?我們後來已經可以做正經夫妻了。」

      蕭槿冷笑。

      衛啓渢却是忽然跪了下來:「槿槿,我還是要說,我先前沉湎於自己的傷痛,確實對你不好,但後來我已經轉變了許多,只是你未曾發覺而已。其實我後來已經可以行房,應當也可有子嗣,只是因著……」

      蕭槿好笑道:「你認為我與你後來走到那般地步,是因著你不能行房不能有子?」

      衛啟渢聲音驀地一揚:「但這是我心裡的一根刺,我的一切怯懦、一切偏執都來源於此!可笑的是,我害怕了那麽多年,逃避了那麽多年,到得最後却發覺我的那些躊躇全是笑話!笑話我倒也認了,只要還來得及糾正,但當我試圖去跟你解釋時,你却已經出走。」

      「你回京時已經染恙在身,我想盡法子要去見你,可岳父岳母不准我進門!你垂垂欲絕的那日,我終於入得侯府,但你不肯見我,」衛啓渢凄惶一笑,泪流滿面,「我在你房外從日頭初升跪到暝色四起,我看 著一碗碗湯藥往你房裡送,我聽著岳父岳母和岑哥兒壓抑的低泣,我眼見一個個太醫被請來,又一個個搖頭說回天無力,我害怕得渾身發抖!」

      「我從未如此恐慌無力,如此徬徨無措!我怕我們那一別就是永訣!我苦苦哀求,我一聲聲喚你,從白日求到晚夕,可你終是不肯見我!我當時全憑一口氣吊著,聽到屋內驟傳慟哭,我便知你已不好,僅剩的那口氣也沒了,我當時便想立等死了去陪你。」

      「你下葬那日,我看著你的墓穴,也想跟著跳下去,可我聽說自盡之人的魂魄會困於天地之間不得魂歸地府亦不得超生,我怕我這麽死了反而會永生永世見不著你。我那陣子每日對著你的牌位發怔,日日活在悔恨之中。我去尋溫錦復仇,可溫錦躲了起來。」

      衛啓渢雙目赤紅,手背青筋暴突:「我前世死時也不能瞑目,我恨我沒能親手剁了溫錦!我承認我做錯了許多事,但如若不是溫錦從中作梗,我們不會走至末路!」

      蕭槿面上波瀾不起: 「你覺著你眼下說這些能挽回什麽?」

      「我知道什麼都無法 回,我只是覺得有些事你有權知道,」衛啓渢微微垂頭,「但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問問你,望你能如實答我。」

      「從始至終,你可曾對我存過一絲喜歡?」衛啓渢不安抬頭,眼睛直直望著蕭槿,話語竟有些磕巴,「抑或……抑或有些許好感?我……我其實多數時候只是跟你拌拌嘴,我後來許多時候都在討好你,隻你興許……沒發覺。」

      他端端直直跪在她面前,仰望她神容,拋却一身驕傲,卑微入塵埃。

      衛啓濯也看向蕭槿。

      蕭槿低頭掃他一眼,漠然道:「沒有。」

      她的聲音不重,但語落之際,衛啓渢却只覺如巨山覆頂,壓得他喘息不能。

      他神情麻木,身子晃了一下,如同初冬枝頭掙扎無力的枯敗殘葉。

      衛啟渢緘默半晌,突然伸手去拉蕭槿衣袖:「槿槿,讓我被桎梏十年是你的意思對不對?」

      蕭槿步子一撤,躲開他的手:「你還真說對了。」

      衛啓渢抓了個空,垂眸望著空空如也的掌心,輕聲自語:「那我如你所願。」

      蕭槿憶及前塵往事,突然跨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激憤之下氣力頗大,竟幾乎將他半提起來。

      「衛啓渢,你累我一生,難道我不該讓你償我十年?!」蕭槿說著話揚手就狠狠甩了衛啓渢一個耳光。

      衛啓渢被她打得臉頰一偏,回頭望見她眸中汹汹怒焰,少間,竟是輕輕一笑。

      「我也認為應當,」衛啟渢雙目炯然,近乎吼聲,「你讓我償還,我便心甘情願地去!但你我鴛侶十載,同寢同食,你告訴我,你如何做到全然視我為陌路人的?」

      他情緒越發激動,猛地衝將過去把蕭槿死死按到樹幹上:「我從前就總在背地裡管你叫蕭木頭,果然就是木頭一樣,你這名字不白取!我若是不喜你,會在你面前一再忍讓?」

      衛啟濯見狀瞬怒,上前拉扯衛啟渢,但衛啟渢失控之下竟然力大無比,兩人爭持不下。

      衛啟渢仍舊緊緊抓著蕭槿的手臂,雙目火星四濺:「泥人也有個土性,我縱理虧,也是有脾氣的,你以為你緣何能一再在我跟前搶白挖苦?你激憤之下掌摑我推搡我,我從來都任由你來,我臉上身上落傷也都幫你瞞著,岑哥兒對我拳脚相加,我被打得滿面淤青也未還一下手,父親母親瞧見我的傷要尋順天府尹來整治岑哥兒,我全按下了,你以爲緣由何在?我難道是怕了你侯府不成?!」

      蕭槿掙不開他的手,一時也惱了,抬腿狠狠踢他,怒道:「是我讓你受著這些麼?你早跟我和離豈不是大家省心?!你總那麼拖著,我沒尋人打死你算我性子好!」

      「我一心都在你身上,我豈會讓你離開!你難道從不細想想我為何總不願跟你和離?你難道一點也瞧不出我心向你?」衛啓渢說到動情處,氣息漸重,伸手欲擁蕭槿。

      衛啓濯見狀暴怒,抬脚狠踹衛啓渢一下。衛啓渢摔倒時一雙手仍死死拽著蕭槿,三人拉扯間,衛啓濯攬住蕭槿的腰喊了聲「啾啾躲開」,跟著就從腰間順袋裡拔出一把匕首。

      隻三人距離太近,又拉扯不休,他擔心誤傷蕭槿,幷未取下外鞘,拿著匕首當小哨棒使,往衛啓渢手臂上狠狠砍了兩下。衛啓渢吃痛收手,又目露凶光,撲將過來搶奪他手裡的匕首。

      兩人當下扭打在一處。

      蕭槿稍理衣裙,擔心衛啓濯受傷,詢問他是否要將錦衣衛召回來。

      兩人打紅了眼,衛啓濯將衛啓渢按在地上揍了幾拳才騰出工夫囑咐她撿起掉落在地的旗花點燃。

      蕭槿看看天色已明,估摸著錦衣衛那邊即便看不到旗花大約也能聽到聲響,便依言照做。

      衛啓渢聽到一道銳響升空,回打衛啓濯一拳:「停手,我不碰槿槿,我還有話說。」

      兩人站起時皆是一身狼狽。蕭槿即刻跑去幫衛啓濯拍掉衣上塵土,又見他臉上有一塊青紫,抬手摸了摸,滿面心疼地問他可還有哪裡傷著了。

      衛啟渢在一旁瞧著,目光僵直。

      「我當初就與你說了,我是真心要嫁給啓濯的。我當初喜歡的就是他,如今這麽些年過去,我愛他更甚,」蕭槿握了握衛啓濯的手,直面衛啓渢,語氣認真而堅定,「所以你往後不必再問我究竟是否對你有情這種話,不過你應當也沒這個機會了。」

      衛啓濯轉眸望了蕭槿一眼,慢慢反握住她的手,與她手指交扣。

      衛啓渢知錦衣衛不多時就會趕回,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兩人緊握的手。片時的沉默後,沙啞嗓音從他喉間溢出:「槿槿,十年之後,你是否還會記得我?」

      蕭槿冷聲道:「興許會,也興許不會。不過我若記得,那也是記著曾有個叫衛啓渢的人,困我半生,害我一世。」

      他沉默半日,竟是一笑:「能記得我也是好的。」

      蕭槿睨他一眼,與衛啓濯低語幾句,轉身折回馬車。

      衛啓渢定定望著她的背影,仿似要將她印刻入骨髓。

      他嘴唇無聲開合:「願你生生世世安閒順遂,無災無疾。盼我有生之年,還能與你重逢。」

      「二哥莫不是在祈禱能與啾啾再遇,」衛啓濯陰沉視綫自衛啓渢身上掃過,「我看二哥還是莫要白費氣力的好。」

      衛啟渢斜乜他一眼:「我說過,我與槿槿的事,你無權置喙。」

      衛啟濯無聲冷笑。

      他真以為,他暗中給太子遞信之事,他絲毫不知?

      衛啓渢重新被押上馬車前,回首望了一眼身後蕭索光景,才入了車厢。

      他坐回馬車裡,隻手觸於心口,目光有一瞬的迷惘。

      他迷離恍惚,仿佛魂靈被抽離,但心口竟然陣陣銳痛,似乎有一隻利爪正將他的心撕扯成千萬片。

      他自失一笑。

      看來不論多麽麻木,還是會疼的。

      他盯著方才暫短抱過蕭槿的雙手發呆,良久,自嘲一笑。

      「'……秋風吹荒台,社散燕來即……畫藻去年如,故人覓不得。昨過棘籬邊,故人瘁顏色。舊德勝新巢,移共汝惻惻。豈無新鮮泥,愛惜舊心力。 '」

      他曼然吟哦,語聲輕如薄煙。

      回城的路上,蕭槿見衛啓濯神色如常地給她斟茶喂點心,禁不住道:「你都不吃醋?我還以爲你會在他跟我訴衷腸時就一脚將他踹開,然後將錦衣衛召回來將他裝車押送。」

      「我原本的確是想這般做的,但後來我又想,」衛啟濯慢慢幫她剝橘子,「他再跪再哭再求也搶不走你,我何需緊張。」

      其實他有個私心。他能瞧出衛啓渢此番主要是想詢問蕭槿究竟是否曾對他動過心,他覺得這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他還是想讓蕭槿親口說給衛啓渢聽。

      衛啓渢那日在詔獄中那般對他說話,實則還是帶著些炫耀的意思,炫耀他曾跟蕭槿做過十年夫妻,幷且暗示蕭槿可能是對他是有些情意的。

      他是不肯相信這一點的,但他自己的反駁似乎顯得有些無力,那就讓蕭槿親自來打這個臉好了。

      不過,他這份心思仿似有些幼稚。

      蕭槿挪過去笑嘻嘻道:「你難道就不怕我看著他又跪又哭又求,忽然發覺我其實愛的是他,然後跟他跑了?」

      「你那日能跟我說出那番話,我覺著你一定是真愛我。」

      「哪番話?」

      「你問我記起了前塵往事,會不會變得跟從前一樣孤僻不群,你說你不想看到我整日心事重重,你不想看到我有一丁點不開心,」衛啟濯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一番,「你當時心亂至此,居然首先說的是這個,可見你心裡是真的在乎我。雖然興許腦袋遲鈍了些,但言行裡實則已經透露出了你的心緒。」

      蕭槿摸摸腦袋,嘀咕道:「我也沒有特別遲鈍吧。」

      「那你眼下適應了麽?」

      蕭槿聽他問起這個就不由縮了縮脖子。他這陣子每晚都要問她這個問題,她但凡說一句「沒有」,他就能拽著她折騰半宿,她第二日幾乎腰疼得爬不起來。

      蕭槿微微垂頭:「其實,祖母過世後的這段時日,我與你相處時也沒覺著有甚不適,那種感覺是跟從前一樣的。」

      「所以你實則已經適應了?」

      蕭槿抿唇,輕應一聲:「即便是前世的影子回到你身上,你也幷未刻意掩藏不是麽?我也幷未覺著有何不適,所以說起來我其實早就適應了。確切說,也無所謂適應與否,前生的你,不過是你的另一面而已。」

      「我這陣子想得很通透了,」蕭槿凝眸望他,「其實即便是沒有往生記憶的你,也有前世的影子。再往前說,即便是你做衛莊時,骨子裡也留存著你的禀性印記,你比真正的衛莊强勢得多。」

      「因而自打我今生認識你以來,所看到的其實一直都是真實的你,只不過你每個時期所呈現出的是你性情裡的不同側面而已。亦或者,前生的你,是你更加成熟內斂後的模樣。但是不論怎樣,你都還是你。」

      衛啟 低眉一笑:「啾啾說的很是。」

      蕭槿望見他臉上那塊傷,忽地笑道:「我想起一件事。適才錦衣衛來時瞧見你跟衛啓渢怒目相向,又都挂了彩,一個個神情都有些古怪。」

      蕭槿輕咳一聲:「我一直未現身,他們可都以為你就是專程來送衛啟渢的。衛啟渢方才哭得雙目紅腫,臉上還有巴掌印,所以……你說,他們會不會覺著你們兩個……有什麼感情糾葛?」

      衛啓濯手一抖險些將橘子扔出去。他慢慢轉眸:「你從前是不是就這樣想過?」

      蕭槿即刻坐直身子,肅容連道沒有。

      她擔心她若是一口承認下來,他會再把她按在馬車裡來一次。

      不過她覺得今日還是很愉悅的,她總覺著送走衛啓渢就是送走了一個□□煩。

      衛啓渢走後,她感到整個國公府都清爽了。然而,她對於自己前世的死劫還是有陰影的。

      所以轉過年來之後,她始終惴惴不安。

      衛啓濯一直從旁安慰她開解她,連兒子都看出她揣著心事,時常搖著她的衣袖問她爲何不高興。她低頭望見兒子難掩憂色的小臉,總是忍不住抱住他拍拍他的肩背,跟他說娘親沒事。

      她的心裡很暖。美滿的婚姻,可愛的孩子,這些她前世不曾擁有的,今生全齊了。也正因此,她越發看重自身生死。

      據衛啟濯說,她前世是在今年年中病歿的。她其時對衛啓渢失望透頂,鎮日鬱結於心,不肯一直困守國公府,便以歸寧爲由回了侯府。但她幷未在侯府住下,而是打點行裝南下去了湖廣散心。

      蕭家這邊幾勸不下,蕭安又走不開,季氏跟蕭岑便帶了好些護衛從人與她隨行。豐煦時任隨州知州,她在湖廣的這段時日曾與豐煦覿面幾回。豐煦起先不知她身份,仿似還曾對她動過心思,後來才知她是衛家二房的少奶奶,很是窘迫了一場。

      也因此,蕭槿今生第一次瞧見豐煦會覺得眼熟。

      正是在南下的這段時日,蕭槿染上了肺熱病。季氏請了本地的郎中爲蕭槿診治過,但不見好轉。之後回了京師又數度延請太醫前來施治,可蕭槿的病勢依舊迅速惡化。

      這期間,衛啓濯幾乎將京畿翻了個底朝天,尋遍名醫,甚至四處張榜,重金懸賞,但終究是無濟於事,蕭槿最終不治身亡。

      蕭槿回京之後便一直未曾回過國公府,幷且在意識尚清醒時再三與蕭家人交代說絕不要放衛啓渢進來見她,否則她若死必不瞑目。

      衛啓渢今生一直以她的這個死劫相要挾,其實這件事十分簡單,只是因著未知而顯得駭人而已。

      肺熱病多起於風熱犯肺、熱壅肺氣、肺失清肅,實則就是肺炎。蕭槿知道她所處的是個一場風寒就能要人命的年月,急性肺炎致死不足爲怪。不過她身子向來好,彼時病况會迅速惡化,大約也與她那時的精神狀况密切相關。

      爲免寒暖失調,正旦之後她便幾乎沒出過門。衛啟濯嘴上安慰她,自己實則卻是始終提著一顆心。

      他一早就覓來了兩位精擅內科的大夫早晚給她請脉,又擔心她起居不慎,每每歸家來都要噓寒問暖,其關懷體貼,無微不至。問罷她便又轉過頭去囑咐下人盡心伺候著,府上下人原就畏懼他,見他日日操心著少奶奶的安康,自是愈加小心翼翼地照料蕭槿的飲食起居,不敢有絲毫疏忽。

      蕭槿與衆人一樣忐忑不安地過了大半年。她從前覺得自己確實心大得很,但而今發覺那只是她上心的事少而已。真遇到掛心事,她也一樣會囿於其中。

      直至她安然度過了前世死期,才終於鬆了口氣,油然而生劫後餘生之感。她這樁心事放下之後,不多久便到了衛老太太的三周年。

      將交忌辰的那幾日,衛啟泓再度跑來哭求衛承勉。但這回已經不是請求參與祭拜了,而是請求衛承勉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發發善心讓衛啓濯饒過他。

      衛啓濯不知使了什麽手段將他調入了上林苑監做了個九品錄事,天天漫山遍野看瓜種菜搞養殖,拿最低的薪俸做最累的活計,受盡白眼。衛啓泓跑來衛家門口哭求時,蕭槿曾遠遠瞧過他一眼,驚得險些沒認出來。

      好好的一個前世家子弟,變得活像是飽經滄桑的農人,從前的那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驕矜勁兒更是踪影難尋。

      衛承勉是否有這份善心蕭槿不知道,但她知道衛啟濯一定沒有這份善心的。非但對衛啓泓,對溫家、袁家也是一樣。

      到了三周年忌辰的正日子,蕭槿隨著衆人出城爲老太太掃墓時,瞧見了幾輛囚車打近旁路過。

      裡面的囚犯都戴著重枷,蕭槿仔細辨認一番,發現居然還有個熟面孔--當年在南郊湖畔曾言語調戲過她、還跟衛啓濯打過幾架的袁志便在其中。

      她聽衛啓濯在旁與她說,這裡面都是袁家子弟,如今是要被押往西北流放。

      她預備收回視綫時,發現後面又來了一輛囚車。她以爲還是袁家的子弟,誰知掃了一眼發現對方居然有些眼熟,細細一想,驚覺那人竟是溫德。

      溫德蓬頭垢面,精神萎頓,頭先似乎未曾留意到衛家的人馬,往這邊望來時悚然一驚,背轉身低下頭,縮在囚車內隨著押送隊伍一徑去了。

      待祭掃罷,蕭槿與衛啓濯留了下來,餘下衆人浩浩蕩蕩地回城。

      衛啓濯牽著蕭槿的手,往前面山坡上緩步而行:「啾啾想問我什麼?」

      「我適才瞧見溫德也在囚車裡。我知道袁家垮了,那溫德是怎麽回事?」

      「自然是在收拾袁家時順手捎帶上的,」衛啓濯眼望面前林巒山色,聲音四平八穩,「淮安侯聽聞溫德跟袁家那件事牽扯上了,爲保溫家無虞,即刻就將溫德推了出去。我倒也沒興致爲難淮安侯府其餘人,我只想按死溫德這一支而已。梁氏前陣子咽了氣,只剩下溫德一人了。」

      蕭槿微怔:「他前世跟你結了仇,還是曾經害過我?」

      「他與我無仇,也不算害過你,但你覺著他是什麼好人?你覺著溫錦當初在衛啟渢成婚之後仍舊跑去跟他私見,溫德會絲毫不知?他這人急功近利,爭奈年歲漸大,膝下又無男丁,算盤全打在溫錦這個女兒身上。如若不然,當年也不會硬生生讓溫錦等到十七八的年紀還不說親。 」

      「當初溫錦變著法給你找不痛快,背後多少也有溫德的手筆。可笑的是他們滿以爲是你粘著衛啓渢不放,却不知實則是衛啓渢自己轉了心意。不過你放心,即便是前世,我也沒放過這些人。今生不過換著花樣再來一回而已,橫竪他們一個兩個性子依然如故,禀性難移。」

      衛啟濯說話間忽然轉眸看過來: 「往後有誰膽敢給你找不痛快,你便說與我知道,我不敢保證明天日頭照常升起,但是我敢保證讓他後悔來到這世上。」

      蕭槿抿唇,他身上這股王霸之氣真是無論何時都收不住 。

      她聽說上個月劉用章再度將袁家的事翻了出來,不過這回說的是袁泰當年在任時將手伸到了邊地。據說袁泰倒臺之後有些邊將便開始有异動,袁泰早先還命子孫在老家置辦了一套豪闊深宅,規制甚高。

      當年因種種顧慮手下留情的永興帝大爲光火,處死了袁泰,子孫皆判流徙,樹倒猢猻散,袁家就此徹底垮了。

      蕭槿覺著事情興許並非這樣簡單,但她並不想去深究。袁泰當年幾次三番想要除掉衛啟濯時,就該做好被報復的準備。不過政敵是天生的仇家,也不存在誰放過誰之說。

      衛啓濯見蕭槿緘默不語,握了握她的手,問她在想甚。

      「我在想你去年去湖廣時,當真沒遇見永福郡主?我記得你前世似乎就是在去平叛時碰見了她。」

      「啾啾不信我?」

      蕭槿見他神容一肅,晃晃他手臂:「與你說笑的,我若連你都不信,還能信誰。」

      她頓了頓,忽然舒臂擁住他:「你往後也要信我,不要總懷疑我對你的心。」

      衛啟濯失笑:「我何時懷疑過?」

      「還不承認,」蕭槿微微撅嘴,「你若是信我,怎會擔心我會因爲知道你有了往生記憶而與你生疏?」

      衛啟濯默然。他實質上也不是不信蕭槿,只是歷經兩世,那種患得患失的隱微心緒早已經鐫入他骨髓,難以湮滅。

      而今越是圓滿,他就越是擔心失去,他至今都不敢去回想前世蕭槿歿後他是如何度過的。

      蕭槿等了一等,沒聽到衛啓濯應聲,轉眸看到他兀自斂眸,不知在想什麽。

      她在他懷裡趴了少刻,又晃晃他:「我也很……很愛你。從你還是我表哥時我就對你有朦朧的好感,我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你離開的那半年,我心裡空落落的,明知道你不在,也會跑去西跨院那邊看看。後來與你相處時,其實我也覺著很舒服很愜意。你提出定親時我遲疑是因著我覺得再度嫁入國公府會面臨許多問題,不過我後來發現,其實狀况比我預想的要輕鬆得多。」

      「你每次染恙遇險,我都懸心吊膽;你每次出門離家,我都牽腸掛肚。我們相識至今十幾載,你是我最信任、最依賴、與我最親密的人。也是認識你之後,我發現自己其實還有情思纏綿的一面。我素日興許表達不足,令你覺著不安,但我對你的心意是實實在在的。」

      「所以,我愛你眷你至深,往後不許再懷疑我對你的心意。」蕭槿抬眸望他,秋水澄波,真誠坦落。

      衛啓濯垂眸對上蕭槿的目光,只覺心頭宛如淌過一抹溫軟泉流,由內而外恬蕩安適,過往諸般苦痛掙扎皆化作流雲遠烟。

      騁目遠望,日光熒煌,天地浩渺。

      他輕籲一口氣,遠遠對著祖母的墳塋出神須臾,一低頭瞧見蕭槿手上戴著的他當初送她的那枚木戒,淺笑微微。

      蕭槿覺著他笑得有些古怪,拉住他問他在笑什麼。

      「我忽然想起當初我臥床養病,你爲我念《牡丹亭還魂記》時,我曾說過我特別喜歡裡面的一段話,你可還記得是什麽?」

      蕭槿點頭:「當然記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寥寥數語,道盡世間至情。」

      蕭槿誦得認真,疏林山水間,紅梅花樹下,她一雙清澈眼瞳盈滿他身影。

      衛啓濯擁她入懷,輕聲呢喃了句什麽,蕭槿未能聽清,抓住他衣袖:「你說什麼?願什麼?」

      「我說願我們能永生永世相守,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貪心?」

      「顯然不會。」

      衛啓濯將她輕抵到樹幹上,低眸凝她:「那我再願我們能多得幾個孩子,這也是祖母的遺願。」

      蕭槿雙頰暈紅,垂首輕應一聲,又驀地抬頭:「你想得幾個?你是不是惦記著你箱籠裡那些衣裳?」

      (正文終,番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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