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番外 裝睡的人(3)
Alex Gerber,瑞士籍新聞攝影記者,出生于19XX年。
李重遠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上的簡單介紹,仿佛裡面藏有買碼暗語似的,哪怕是城鄉結合部最泥潭深陷的賭棍也沒他看得認真。
連續五個月,窗外風景從秋高氣爽漸變成大雪紛飛,李重遠跟得了強迫症似的每天早上定時定點打開這個頁面,指望著能刷出一點更新。
更新自然沒有,頁面右下角的最後編輯時間是兩年前。
退一萬步講,即使有更新,也不可能更出Alex現在身在何處。
李重遠和Alex之間唯一的交集就是“鄰居”,既沒有共同的朋友,除了電話也沒有其他聯繫方式。天天打照面時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一旦其中一方搬走,另一方若想找人,根本是大海撈針毫無希望的事。
李重遠徒勞地從秋天找到了冬天,不得不開始面對現實。
自己這句道歉,大概是永遠說不了了。
他嘖了一聲,關掉頁面,起身穿好外套,拿上行李和滑雪設備,下樓開車出門。
今明兩天L團的大提琴聲部有個集體滑雪活動,約在了不遠的G鎮。一幫人於上午十一點在酒店門口停車碰頭,扛著滑雪板,說說笑笑地步行進場。
李重遠的滑雪水準與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同事們相比算不上出眾。相對於騰挪衝坡,人心觀察家更喜歡待在山頂蹉跎時光思考人生。
他上下山兩次就有點累了,跟著幾個同事坐纜車上山后,不隨大流地挑了個人少的地方直接坐下了,朝同事們揮揮手說:“我休息一下。”
不是第一次一起滑雪,同事們都知道Harvey對滑雪運動興趣不大,隨意對他調笑了幾句,扔下李重遠紛紛沖下了山坡。
李重遠獨自坐在高處看風景。高原雪場面積廣闊、雪質細膩,雪鏡弱化了日光的大面積反光,將興奮的遊客和山間碎石籠上層如夢似幻的薄霧。
李重遠頭腦放空,凝望著不遠處的平緩山坡,一個男人正低著頭,一步一彎腰地從下往上清理雪道,漸漸走到了李重遠身邊。
雖然隔著雪鏡看不太清這人的側臉,李重遠仍第一時間清楚觀察到了男人毫無防護的手。明明整雙手被凍得顫抖泛紅,男人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仿佛感覺神經退化了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進雪裡。
靠手吃飯的大提琴家看不下去了。
“你好。”李重遠朝那人喊了一句,“手不冷嗎?”
男人聞言身形一僵。
李重遠又問:“怎麼不帶手套?”
男人慢慢直起身,轉頭看向李重遠,張了張嘴,沒說話。
李重遠:“……”
他猛地站了起來,震驚地說:“Alex?”
Alex:“……”
李重遠踏著雪快步走到Alex跟前:“你怎麼在這兒?我找了你好久。”
Alex停頓了幾秒,露出李重遠熟悉的笑容:“你好Harvey,我在這兒工作。”
李重遠皺了皺眉:“什麼工作?”
Alex:“護理雪場。”
“雪場還需要人力護理?”李重遠隔著雪鏡狐疑地盯著Alex,“再說你不去拍照,來這兒工作幹什麼?”
Alex臉上笑容不變,平靜地說:“我伴侶在這裡。”
李重遠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Alex清晰重複道:“我伴侶在這裡。”
李重遠呆愣半晌,問:“你……伴侶?”
Alex:“是。”
李重遠:“在這裡?”
“是的,我現在和他生活在一起。”Alex點點頭,看起來似乎很開心,“這份工作挺好。”
李重遠沉默了。
他雖然心頭疑雲密佈,卻沒有立場直接提出質疑,認真打量了一番Alex,從對方臉上找不出一絲破綻,只好說:“那好吧,晚上一起吃個飯?叫上你的伴侶。”
Alex微笑著婉拒道:“他比較怕見陌生人。”
李重遠:“……”
李重遠回到酒店後,琢磨了很久Alex的說辭和態度,深覺事情發展罕見地超出了自己的研究領域。
結合已掌握的前情及自己對Alex的瞭解,那番話李重遠一個單詞都不信。
可若考慮到Alex心平氣和的口吻和自然而然的態度,又好像真的有那麼回事兒。
人心觀察家頭一次遇到這麼棘手的案例,翻來覆去了一個晚上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李重遠就起床了。
他被房內充足的暖氣熏得口乾舌燥,滿腹心事地穿好衣服披上外套,打算去陽臺透透氣。
甫一拉開門,雪季深山的刺骨寒意便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一股子直把人往屋裡掀的囂張氣勢。
李重遠迎風打了個哆嗦,腳步忽地一頓。
他站在二樓陽臺門邊,借著稀薄晨光,看到有個人正走在空無一人的小鎮街道上。
走路姿勢非常眼熟,李重遠僅花了兩秒便確定那人是Alex。
人心觀察家心想:天助我也。
他轉身拿上圍巾,飛快地出門下樓跑出酒店,Alex還沒走到出視線範圍。
李重遠小聲喘著氣,用圍巾擋住半張臉,默默跟在了Alex身後。
深冬清晨,山間小鎮還在沉睡,街道上空無一人,路旁堆滿積雪。跟蹤的和被跟蹤的一前一後隔得不遠,李重遠並沒費心隱藏自己,腳步聲在寂靜空間裡清晰可聞。
感覺神經退化了的Alex似乎聽力也出了問題,居然全程沒發現身後跟了個人。他走過幾間漂亮的尖頂民宅,右拐走上山坡,步行了五分鐘,來到一方未被冰雪完全覆蓋的、依稀露出些許綠意的寬闊草地。
冬日晨暮掩映下,與生機有關的盎然綠意變得晦澀難解。李重遠慢慢停下腳步,拿不准自己該不該過去。
那是一片墓地。
Alex背朝李重遠,隻身一人踏入墓地,在第二排靠左第三個墓碑前坐下了。
寒風將他的低語送至李重遠耳邊:“我來了。”
Alex說的是英文。
他孤獨地坐在寒風裡墓碑前,用波瀾不驚的口吻開始講述前一天做了些什麼,從“在雪裡撿了塊有趣的石頭”、“中午吃了牛肉漢堡和沙拉”,到“下午打掃了房間”、“晚上十點睡覺”,事無巨細,幾乎囊括了除了睡覺之外的每一分鐘。
李重遠離Alex不過十米,斷斷續續地將Alex的自言自語都聽了進去,心頭油然冒出比山風更淩冽的森森寒意。
Alex同墓碑交待完前一天的生活細節,默然半晌,開口說:“現在是懺悔的時候了。”
“我違背了曾在這裡對你許下的誓言,愛上了別人。感謝主,讓我深深認清了自己的罪。”
“請允許我再次頌念我的誓言。”
“I will always stay with you, and never love again.”
李重遠瞳孔一縮,在心尖盤桓已久的寒意驟然迸裂,沿著五臟六腑,凜然蔓延至大腦和四肢。
Alex低聲念完最後一句話,扶著墓碑站了起來。
李重遠深吸一口氣,奮力催動冷得幾乎快沒知覺的腿,一閃身鑽進右手邊的小巷,背對大路,直到Alex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才轉過身。
李重遠猶豫了半分鐘,再次抬腳跟了過去。
這次跟蹤的人變得極為小心,不僅控制了腳步聲,連呼吸都被圍巾悶得滴水不漏,鬼鬼祟祟地尾隨Alex朝雪場方向走去。
太陽仍在山的另一頭舉步不前,天幕之下仿佛鋪了個巨大雪鏡,呈現出模糊交織的藍與紫。Alex一步一步踩在雪裡跋涉,熱氣自口中噴出,又被風無情卷走,在一間看起來頗具柴房神韻的木屋前停下了腳步。
李重遠綴在Alex身後不遠處。雪場空間開闊,沒有可供藏身之處,李重遠大辣辣站在天地間,絲毫不懼Alex看到自己。
因為他知道,被跟蹤的人神魂俱損,早已失去了回頭看的信心。
眼見Alex拉開門走進木屋,李重遠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悄悄走過去,靠在柴……木屋窗邊,做賊似的往裡瞅。
太陽剛從山脊冒頭,四周光線昏暗。就外觀來說,這間木屋空間不小,然而李重遠透過窗戶與微弱燈光,一眼便將室內同修道院客房相差無幾的陳設一覽無餘。
這就是Alex的伴侶。
一個墓碑。
一座木屋,一套桌椅,一張床,一盞燈。
李重遠難受地閉了閉眼,轉過身,背靠木牆,慢慢坐在了雪裡。
眾生皆歎背信容易守信難,但總有些人是例外。
在人心觀察家李重遠看來,Alex Gerber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例外。對善良的戰地攝影師而言,背信或許比守信更需要勇氣。
李重遠遙望著雪山後徐徐露出金黃臉孔的朝陽,輕輕歎了口氣。
他鼓起那麼大的勇氣,卻被自己的失態一掄懟回原地,從此不願再睜眼。
老子真他媽是罪大惡極。
人心觀察家終於遇到了人心觀察界的最大難題。
如果沒有自己貿然闖入,或許孤獨終老是Alex一生的註定歸宿。
好在世事沒有如果。
李重遠看到了事情的慘澹全貌,就絕不可能做到對朋友的困苦坐視不理。
不行,一定得想個招。
李重遠凝神靜氣,在資料冗雜的思維殿堂裡徜徉,反反復複掐指算了八十遍。
首先得排除“直接進去掀底牌”選項,掀了底牌自己也暫時給不了Alex想要的回應,何必揭開傷疤,讓傷痕累累的他又痛一次。
只能循序漸進慢慢來。
李重遠絞盡腦汁地在雪地裡坐了快一小時,直至天光大亮、雪色刺目,終於理清思路站了起來。
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一分鐘醞釀情緒擺正表情,站在門前,抬手敲了敲門。
一邊敲門一邊用“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萌新語氣喊道:“你好?有人嗎?”
屋裡的Alex應了一聲,腳步聲響起,門很快打開了。
Alex看到李重遠怔了怔,不敢置信地問:“Harvey?”
李重遠跟梁朝偉上身了似的將驚訝神情拿捏得恰到好處:“Alex?你怎麼在這兒?”
Alex不疑有他:“……我住在這兒。”
李重遠露出驚喜的笑容:“是嗎?真是太巧了!”
Alex:“怎麼了Harvey?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我昨天就看中這座房子了,還以為它沒人住。”李重遠越說越入戲,“這裡位置很好,我想在這兒開家咖啡店。”
Alex一臉懵逼地看著李重遠:“你不是……大提琴家嗎?”
“我業餘也喜歡投資商鋪。”李重遠隨口瞎扯,轉而問道,“沒想到你住在這裡,這兒地方很大,只有你的伴侶和你住嗎?”
Alex:“……是。”
李重遠向Alex投以懇求目光:“我真的很喜歡這裡,Alex,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Alex:“……”
不請上門,當面要求把家用住宅改成商業店鋪,形似開發商和釘子戶之間的血淚拉鋸戰。
然而人心觀察家手握底牌,早已摸透談判對象的心理,深諳二者形似神不似。
他先是給了Alex一點兒反應時間,繼而用“求求你趕快Deal”的迫切語氣說:“要不你和我合夥?或者你什麼都不用做,我給你一半股份……”
善良又老實的Alex徹底被李影帝唬住了,忙說:“不用給我股份……”
“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李重遠馬上說。
“……我不要什麼。”Alex訥訥地說。
李重遠目光灼灼地望著Alex:“那你可以幫我嗎?”
兩人對視片刻,Alex移開視線,妥協道:“我當然願意幫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