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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配你怎麼又哭了 - 第110章字體大小: A+
     
    ☆、110

      “你們殺了她……”

      千殺發出沙啞著聲音,黑色的身體正在慢慢消失。

      從腳尖一點點消弭,如黑霧般散去。

      他的二魂五魄皆是來自於地獄,受到玉晚蟬的召喚才來到人間,所以玉晚蟬一死,他也會重新被押回地獄,只不過那寄在魂蠱身上的一魂一魄支撐著他在人世間再活上片刻罷了。

      “是你們殺了她……”

      越竺收了金色的結印,上前兩步道:“蠱王,你也該回到下面去了……”

      “我的確該回到地獄裏,但是,宮玖……”千殺遙遙地看著不遠處的宮玖,幽藍色的火焰猛地跳動了一下,繼而幽藍暴漲,聲音如同火焰般森冷,“她那樣喜歡你,你得去陪她。”

      越竺沉聲道:“她已魂飛魄散,無人陪得了她。”

      “這樣啊……”千殺慢慢轉過頭,幽藍的火焰盯著不染一塵的越竺好一會兒,黑影已經漸漸消弭到了膝蓋,只餘下大半個身體有黑色的實體,他念著那個可怕的詞,“魂飛魄散了……”

      千殺重新將視線落到宮玖的身上,幽藍的火焰靜靜地燃燒,毫無溫度。

      “就算如此,她死了,你也不能獨活……”

      宮玖垂下瀲灩的鳳眸,紅唇緊抿,默不作聲。

      烏髮雪膚,靜謐而待。

      蘇菜菜扶著宮玖的手心一緊,心中十分不安,總覺得千殺的語氣頗為奇怪,而宮玖的表現又太為安靜,他不該這樣安靜,他應該口齒伶俐地大聲譏笑千殺的話才對。

      安靜的宮玖使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蘇菜菜忍不住擋在宮玖的前頭,對著千殺道:“你這個人好生奇怪,明明自己就要回地獄了,怎麼還想著殺死我師父?你以為你現在身受重傷又被霧秋山山徒重重包圍還能夠殺得了我師父嗎?”

      千殺雙眸處的幽藍火焰緩緩映向蘇菜菜:“你說我殺不了宮玖?”他眸處的藍色火焰變得更加幽冷,彷彿是在冷笑,“他是我親手創造出來的蠱獸,我如何殺不了他?”

      千殺眸中的幽藍火焰變得越來越耀眼,他環顧四周,幽藍的火焰映在每一個霧秋山山徒的雙眸裏,彷彿在警告他們似的,他揚著頭,嘶啞著聲音:“只要我一個念頭,就能殺死他。”

      蘇菜菜聞言一愣,皺眉道:“蠱獸?”

      宮玖眼睫一顫,垂落在袖子裏的素手慢慢攥緊,指節因為用力而顯現出慘白瑩潤的玉色。

      “以凡人入蠱,以吾血為祭,與萬蟲千毒共存一甕,在百名童女血染紅的潮濕土壤下,廝殺齧咬九九四十七天,最後出甕的蠱人,他就是蠱獸……”千殺沙啞著嗓音緩緩解釋,眼眶裏幽藍色的火焰彷彿火星迸裂一般,猛地跳躍了一下。

      蘇菜菜似是被那跳躍的火焰驚著了,身形不穩,往後退了兩步。

      她的瞳仁緊縮,心口驟然一涼。

      活人入蠱,萬蟲千毒,廝殺齧咬,蠱人出甕……

      他、他在說什麼?

      她怎麼聽不懂。

      千殺側過頭,幽藍色的火焰越過蘇菜菜,映向她身後的宮玖,繼續說著:“我試過許多次培養蠱獸的方法,沒有凡人能夠挨得過萬蟲千毒的齧咬還活下來的,宮玖是頭一個,他出甕的時候,已經全無神智,渾身上下被萬蟲千毒齧咬得只剩下腐肉和骨頭,成了獸,天下獨此一隻的,蠱獸……”

      他的聲音裏夾雜著一絲詭異的驕傲。

      宮玖抬起眼睫,冰冷的瞳眸,靜靜地看著千殺。

      “你給本宮,閉嘴。”

      他唇角的血色濃郁嬌豔,那張漂亮的臉蛋卻是如同寒冰冷玉一般慘白。

      若是蘇菜菜回頭,定然能夠看出宮玖的身子是在微微發顫的。

      可是蘇菜菜不敢回頭。

      “你很厭惡我說你是蠱獸?”千殺的身體已經漸漸消弭到了腰部,他低下頭,似乎是輕笑了一聲:“可你的真身,本就是一隻面目全非四肢潰爛的蠱獸,你從甕裏出來,渾身散發著萬蟲千毒的惡臭,一雙猩紅的血眸,還浸著血,渾身流著膿水,嚇死了那麼多南詔人……”

      蘇菜菜的身子僵住,不敢回頭。

      千殺所說的蠱獸就站在她的身後。

      宮玖就站在她的身後。

      千殺的身體已經慢慢消弭到了胸膛,他低著頭,看著自己微抬的雙手,一片漆黑濃霧。

      “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該逞一時之氣,將你帶到人世,讓你害了阿玉……”

      蘇菜菜曾經在夢中夢到一具白骨森森鮮血淋漓的骨骸,那森冷的白骨上,還附著著令人作嘔的翻卷腐肉,那具骨骸壓在她的身上,她嚇得大叫,可那副骨骸卻溫柔地告訴她不要怕,不要怕他……

      蘇菜菜從前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

      沒想到,那竟是真的嗎?

      蘇菜菜只覺得寒氣從腳尖一路上竄,竄到她的四肢百骸裏,寒冰一般刺骨。

      原來她日日夜夜相擁而眠的人是一具腐爛流膿的屍骸。

      千殺的雙手慢慢消失,黑色的身體如同漲潮一般,慢慢從他的胸膛淹沒,透明的光陰浸過他的脖頸,他的下頷,他的唇角,他的鼻樑,慢慢朝他的頭頂淹去……

      他雙眸中的藍色火焰慢慢熄滅,慢慢寂寥,漸漸變得空然無物。

      直到那透明的潮水淹沒他的頭頂……

      空曠的疏月宮裏只留下他最後一道沙啞的聲音。

      “既因吾生,也由吾死,跟我一道走吧,宮玖,黃泉路上莫再徘徊了……”

      籠罩在霧秋山上方的濃霧慢慢退去。

      碧空如洗,白雲悠然。

      蘇菜菜僵著身體,站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

      明明危機已經解決了,但她卻覺得好像還有更大的恐懼籠罩在她的心口上似的,讓她站在原地無法移動半絲半毫。直到身後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蘇菜菜才恍如大夢初醒。

      她慌亂地轉身,朝身後那人撲過去。

      宮玖倒在地上,嘴角流著血,那觸目驚心的血紅色讓蘇菜菜的眼睫猛地顫了一下,她兩腳發軟,跪倒在地上,手慌腳亂地扶住宮玖僵硬沉重的身體。

      “師父,你怎麼樣?哪里不舒服?”蘇菜菜急聲道。

      一滴猩紅的血液滴到蘇菜菜白嫩細軟的手背上。

      發出“吧嗒”一聲水聲細響。

      紅得觸目驚心的的血滴,映在異常白皙的肌膚上。

      像是灼灼血蓮盛開在冰冷的雪地裏。

      淒絕豔麗。

      蘇菜菜指尖一顫,那血珠兒便順著白皙的手背滑落下去,蜿蜒出一道鮮豔的血色,緊接著兩滴、三滴、四滴血珠紛紛落到她細白的手背上,如同夏日急雨般紛至遝來。

      那夏日雷雨的轟鳴彷彿響徹在蘇菜菜的胸膛裏。

      讓她如夢初醒。

      “不、不要……”蘇菜菜眼眶倏地紅了,她將宮玖僵硬的身體摟在她的懷裏,手指發顫地撥開那如同綢緞般細密柔滑的青絲,露出他的面容來,蘇菜菜一愣,怔怔地看著他,“師父……”

      宮玖的臉色慘白,秀眉緊蹙,彷彿在忍受什麼劇痛,口鼻皆是血流不止。

      散發披肩,雪膚細眉,紅唇顯得異常嬌豔,也異常柔弱。

      蘇菜菜的眼淚猛地流了出來,渾身顫抖地捧住宮玖的臉,“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死……”

      宮玖躺在蘇菜菜懷裏,鳳眸斂去了平日裏的冷豔清貴,變得異常溫和,他輕笑了一下,溫柔地看著蘇菜菜,扯著嘴角:“為師還沒死呢,別給我哭喪……”

      “可你在流血……你在流血啊,師父……”蘇菜菜哭著嗓音道,一邊流著眼淚,一邊伸手想要拿袖口擦淨宮玖嘴角不斷溢出的血液,但剛剛擦幹一角,宮玖便噗的嘔出了新的一口血。

      “師父!”蘇菜菜嚇得不敢動了,生怕動作間惹得宮玖身體顛簸又吐出鮮血來,她眼神慌亂驚懼,手足無措地抱著宮玖,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能夠讓宮玖好起來。

      怎麼做才能讓他不再吐血。

      倏地,蘇菜菜眼神一亮,像是想起了什麼,將求救的眼神落到不遠處的越竺身上,如同握緊最後一個救命稻草般,眼中閃耀著支離破碎的期盼。

      “山主大人,救救我師父,你法力高強,快救救我師父……”

      越竺長眉緊鎖,看了看宮玖,只悲憫地搖頭歎息:“蠱王死前動了念,宮玖已無活路。”

      蘇菜菜眸中最後一絲光亮倏地消失。

      她扯著嘴角,苦笑了一聲。

      早該想到的不是嗎,如果越竺真的能夠救宮玖,那麼他早就出手了,何必還等到她出口相求。

      明明知道相求沒有希望,可是當她從他嘴裏聽到確切的否定時,心中還是免不了絕望難過,連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沒有了,宮玖這次是真的沒有救了,真的要離開她了……

      可是他怎麼可以離開她去另外一個世界?

      蘇菜菜用力的攔住宮玖的身體,只喃喃著:“師父,不要死,徒兒求你了,不要死……”

      宮玖咳了兩聲,胸膛劇烈起伏,嘔出幾灘血,他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艱難的笑容,嘶啞著聲音,逗弄蘇菜菜:“你再哭得這麼傷心下去,小心為師舍不下你,讓你也跟著殉葬……”

      話音剛落,便急促的喘息起來。

      蘇菜菜哭聲一頓,眼淚流得更加洶湧了:“師父……”

      “好了,別哭了,蘇兒……”宮玖倒在蘇菜菜的懷裏,靜靜地看著蘇菜菜,眸如靜水,唇若玫瑰,他緩緩地伸手,冰涼的手心緊緊貼在蘇菜菜的臉頰上,手指輕輕抹去蘇菜菜眼角的淚水。

      他的鳳眸裏傾瀉出輕輕淺淺的暗光,是蘇菜菜從未見識過的溫柔繾綣,彷彿可以將人溺斃。

      宮玖慘白著臉,扯了扯嘴角,輕聲笑道,“你看,天道輪回,福蔭有命,為師的惡事做得多了,現下報應在自個兒身上了……”他咳出一聲血,又柔柔地看著蘇菜菜,“而我們蘇兒那麼善良,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為師不會擋你福路拉著你去殉葬……”

      “師父,不是的……”蘇菜菜握住宮玖的手,急急道,“你別說話,先別說話……”

      他急促地喘息了幾聲,朝蘇菜菜艱澀的笑了笑,鳳眸中溢出了血淚。蘇菜菜心中一緊,卻發現他不止眼睛裏出了血,耳朵裏也滲出了鮮紅色的血液,緩緩順著耳垂滴落在豔麗的紅袍上。

      蘇菜菜的身體劇烈哆嗦。

      宮玖察覺到蘇菜菜的異樣,血紅的唇畔輕輕勾起,映在慘白的臉上,如同醉霞流雲般動人。

      “為師現在的樣子一定醜極了吧,七竅流血呵,咳咳……瞧看你嚇的,身子都打哆嗦了。”

      “我、我不是在害怕……我……”蘇菜菜抱緊了他的身體,急著解釋。

      “為師知道你不是在害怕,只是,為師擔心你待會兒會害怕……”

      宮玖唇角的笑意漸漸彌散開來,溫柔而寧靜,將他不為人知的過去緩緩訴說。

      用虛弱的聲音,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痛癢的事情。

      “你知道嗎?為師剛進甕裏的那天,和無數隻蟲蟻毒蛇關在潮濕的血甕裏,它們咬破為師的身體,吸幹為師身體裏的血液,鑽到四肢百骸任何一個縫隙裏,堵著為師的喉嚨,叫人連哭著求饒的力氣都沒有,每日每夜地與它們撕咬,吞噬,暗無天日……”

      蘇菜菜心中一抖,蒼白著小臉,攥緊宮玖的袖子,顫聲求他:“師父,不要再說了……”

      越竺歎了一口氣,黑眸悲憫,轉身離開。

      裴言拍了拍卻維的肩膀,低聲道:“我們走吧,把師父留給小師妹,他不會希望我們在這裏看著他慢慢死亡的,這樣只會讓他更加難堪……”

      霧秋山山徒漸漸散去。

      只餘下山茶灼眼,遊廊曲回。

      宮玖毫無血色的唇角染著觸目驚心的血紅,面色蒼白如紙,妖豔得近乎鬼魅。

      “你以為它們死了,其實它們並沒有,它們只是趨於為師的威力,暫且藏身在為師的骨頭、心臟、魂魄裏罷了,為師沒有辦法驅逐它們,也不能驅逐它們,畢竟,蠱獸就是因為它們的精血供養而存活,一旦為師失去沒了神力,它們便會張口反噬……”

      宮玖漫不經心地繼續說著,唇角的血水越溢越多,胸膛的起伏越來越重,可他彷彿絲毫痛楚都感受不到似的,嘴角始終噙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感覺到蘇菜菜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宮玖唇角的弧度便越深,笑意堆滿他虛弱的鳳眸裏。

      “知道害怕了麼,蘇兒?”

      那一瞬的波光流動,在他慘白的玉顏上,如同迴光返照一般,妖異瀲灩。

      “師父,蘇兒知道害怕了,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蘇菜菜撲到宮玖的懷裏,慘白著小臉,拼命地搖頭,淚流不止,想要阻止宮玖再用那漫不經心的聲音講訴說這一切。

      他怎麼可以將這麼可怕的事情說得這樣淡然。

      那些可怕的事情明明都發生在他的身上。

      他怎麼可以這樣無動於衷。

      宮玖唇角的笑容更加淒絕美豔,動人心魄。

      “待會兒,那無數隻蠱蟲就會從為師這流血的七竅裏爬出來,咬破為師的肌膚,吞噬為師的血肉,到時候,為師身上的皮囊就會慢慢的潰爛、流膿、剝落,形成一具鮮血淋漓的白骨屍骸,那些蠱蟲不會放過吞噬蠱獸的機會,它們會爭先恐後地齧咬為師的血肉和白骨,最後連渣都不剩……”

      蘇菜菜抱住宮玖癱軟的身體,大聲哭訴道:“徒兒知道害怕了,求你不要再說了……”

      “真的知道害怕了?”宮玖咳了一口血,唇角含笑,虛弱的挑眉,問蘇菜菜。

      蘇菜菜將臉埋到宮玖的懷裏,猛地點頭,渾身顫抖不已:“真的很害怕,真的……”

      宮玖舒了一口氣,碧潭般深幽的鳳眸裏蕩漾著光彩奪目的瑤光:“害怕就好了,害怕就對了……你這個人,就像養不熟的貓,別人對你千好萬好,你轉眼就會忘到腦後,而別人對你但凡不好一點,讓你感到害怕感到不安了,你就會記人一輩子,說到底也是自私得緊……”

      蘇菜菜一怔,愣愣地抬起頭來。

      宮玖的細眉一寸寸收緊,像是忍受不住那蝕骨的疼痛一般,面上卻還是含笑:“你問問你自己,當初在青城,你被那三個混賬強迫的時候,為師不過是晚救你幾須臾,你就在心中隔了一道牆,記了為師那麼長時間,到現在都還防著為師對吧,總給自己留退路,總不肯交心……”

      蘇菜菜喃喃出聲道:“師父,你都知道,你都知道……”

      “你這雙眼睛說不了謊的,蘇兒……”宮玖微抬眼角,臉色蒼白,溫柔地看著蘇菜菜,“你看你,現在一定害怕極了吧,都不敢和為師對視……呵呵,行了,別乾瞪眼了。”

      宮玖笑著喘了幾口氣,隨即,聲音低了下去。

      “我知道你的,越是害怕就越是在心中記掛的久……”

      宮玖吃力地抬起手,在蘇菜菜詫異的眸光中,慢慢蒙住蘇菜菜的眼睛。

      “為師只是想在自己死後,有個能夠惦記自己名字的人……蘇兒,你能做到吧?百年之後,還能夠記起那個讓你心生畏懼的男人,叫做宮玖?”

      蘇菜菜的眼淚,在宮玖的掌下洶湧不止,拼了命的點頭。

      “那為師就放心了,最後這死相就不勞你掛心了,著實是有些慘不忍睹……咳咳……”宮玖清了清沙啞的嗓子,沉聲道,“為師希望你眼中的師父,一直都是個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美人……”

      蘇菜菜鼻尖聞到熟悉的藥草香氣,是迷香。

      她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每日每夜便是聞著這個迷香入睡。

      蘇菜菜想要推開宮玖的手掌,不允許他這樣做,她還不能昏睡,她得陪著他走完最後一程,但是她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的力氣彷彿被什麼抽幹了似的,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蘇菜菜流著淚,拼命地掐自己的手心想要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卻還是沒有抵過睡意,頭昏腦漲,徹底暈了過去。

      陷入昏迷的最後一刻,是他宛如飄在雲端的聲音。

      “蘇兒,睡吧……”

      他從未這樣溫柔地對她說過話,輕柔得不可思議,讓她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淚。

      “睡醒之後,莫要忘了我……”

      蘇菜菜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的故事很沉鬱,難過得令她喘不過氣來,但就算如此,她也捨不得從那個夢裏醒過來。

      她只想在那個紅色的夢裏一直沉睡,沉睡在他生命終止的最後一秒裏,在他的懷裏,紅衣如雪,青絲如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藥草香氣,睡到頭髮花白,皺紋爬滿臉頰,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這個沒有宮玖的世界。

      宮玖其實說得對,她喜歡他,的確是很喜歡很喜歡,但喜歡的同時卻總是不安,擔心他會臨中生卦,擔心他喜怒無常,擔心他喜新厭舊,擔心他不過當自己是玩寵。那不安給她的心房上了一道鎖,鎖住門外的人,只肯隔出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她趴在窗前臉貼著玻璃,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

      現在,蘇菜菜才知道,她最不安的,是他會無緣無故從窗前離開。

      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窗前。

      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有多喜歡一個人,直到你發現,生命中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之後,這猶自存疑保有餘地的喜歡,就會慢慢發酵成愛,變成推心置腹,成就你的痛徹心扉。

      蘇菜菜的痛徹心扉來得太晚。

      幾日後,蘇菜菜從夢中跌落,驚醒過來,她眨了眨眼睛,只覺得眼角乾澀至極,腫得根本就睜不大開眼睛,只能半眯著眼睛看物,她如同躺屍一般躺在床上,渾身乏力,不想動,也不想起床,只慢慢眨著自己的眼睛,待迷蒙的視線慢慢清晰,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宮玖的彌月閣裏。

      是師父的彌月閣。

      蘇菜菜側過身子,看著榻上空無一物的另一側。

      扯了扯嘴角,咧出一個笑

      “師父,早啊……”

      “吱呀”一聲,房門被緩緩推開。

      蘇菜菜猛地從榻上彈起來,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推門而入的那人。

      稀疏的暖陽,透過緩緩張開的門縫,灑進屋子裏。

      如同金色的薄紗,在那人身上籠上一層宛如神祗的光暈。

      蘇菜菜的心跳越奏越快。

      屏住呼吸看著那站在燦爛陽光下面目不甚分明的人。

      他走進來,金色的陽光被他拋到身後,蘇菜菜睜大眼睛,怕錯過半絲半毫的容顏,當金色的暖陽變得不那麼耀眼,成為他長身玉立的陪襯,蘇菜菜徹底看清楚了他的臉。

      御盡然。

      他是御盡然。

      蘇菜菜失望地跌回床榻上,死魚一般躺著。

      一副行屍走肉生不如死想要自生自滅你們都不要來管我反正我也不想聽的小模樣。

      御盡然揉了揉鼻子,失笑道:“小師妹,雖說我不如師父那般美豔討你喜歡,但你的反應也不要差那麼多好不好,好歹我也是霧秋山最受山精鬼怪喜歡的佳郎,莫要折了我的名頭……”

      蘇菜菜翻過身,拿被子蒙住她的耳朵。

      雖然知道御盡然是在好心與她調笑逗她開心,但她此時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甚至覺得他的聲音聒噪的緊,她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待著,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聽。

      像是知道蘇菜菜在心中腹誹些什麼似的,御盡然含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真的什麼都不要聽?”他提高了聲音,“小師妹真是狠心,連師父的消息也不想聽了嗎?”

      蘇菜菜猛地掀開被子,怔怔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御盡然含笑盈盈,一身藍衣清貴,眼眸如波,走到蘇菜菜面前,將手上的東西遞到蘇菜菜眼前,蘇菜菜低頭,這才發現御盡然手中一直拿著一個雕漆紅木盒。

      “喏,給你。”御盡然抬了抬手中的木盒,溫柔和煦道,“打開看看……”

      蘇菜菜直勾勾地盯著御盡然手中的木盒。

      心臟劇烈的跳動,彷彿有著什麼奇異的心靈感應一般,直覺告訴她,這木盒裏裝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她的手心滲出細汗來,慢慢從御盡然的手裏接過木盒。

      渾身的血液都忍不住加速流動,蘇菜菜心潮澎湃。

      “這裏頭,裝著什麼?”

      蘇菜菜聽到自己乾澀顫抖的聲音。

      御盡然唇角噙笑,低了眉眼:“怎麼,小師妹沒有這個膽量自己打開看看麼?”

      蘇菜菜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是什麼?”

      她仰頭看著御盡然,眼圈已經紅了:“是師父對不對?”

      “你親自打開便知道了……”御盡然笑得清透無害。

      他暗示得這樣明顯,蘇菜菜的眼角陡然間有了濕意。

      她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努力抑制住胸膛劇烈的起伏,生怕自己手一抖,會將手中的錦盒不小心扔了出去。蘇菜菜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勾起那雕漆木盒上的金質小扣。

      顫著指頭,小心翼翼地掀開那金紋雕漆紅木盒的蓋子。

      那認真謹慎又唐突的模樣,彷彿怕驚擾了佳人舊夢的少年郎一般。

      因為太過在意,所以不允許自己出半點差錯。

      因為太過喜歡,所以不敢去坦誠的面對。

      因為太過緊張,所以連呼吸都停滯了。

      錦盒之中,一隻通體血紅的蠱蟲靜靜地躺在黑色質地的柔軟絨布上。

      它不過蘇菜菜的中指粗細,黑眸細嘴,頭上長著兩根細細軟軟的觸角,無足,渾身像是沒有骨頭似的,疲懶無力,懶洋洋的躺在舒軟的絨布裏,一動也不動。

      見蘇菜菜將木盒打開,它也只是蠕動渾身的肌理半抬起柔軟的身子,淡淡的掃了蘇菜菜一眼,黑色的眼睛靜悄悄的,辨不清沉色,不過一眼,就如同沒有興致一般,懶洋洋地倒在黑色的絨布上。

      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蘇菜菜眨了眨眼睛,將視線從蠱蟲的身上移走,落到御盡然的臉上。

      “它是……”

      御盡然彎著眼睛,眸如漆點,點了點頭。

      “是他。”

      蘇菜菜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緩緩將視線挪到那蠱蟲身上,便再也挪不開了。

      那通體鮮紅的蠱蟲與她對視了幾眼,像是被蘇菜菜盯得有些不耐了,便蠕動著身體,慢慢將腦袋調了一個方向,然後舒展身體,柔軟地躺倒,看也不看蘇菜菜一眼。

      蘇菜菜竟然可以從它那慵懶的翻身中腦補出:宮玖約莫是冷哼了一聲。

      唇角抑制不住的翹起。

      蘇菜菜捧著盒子,笑得傻兮兮的。

      御盡然瞧她這傻樣兒,也有些忍俊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世人都以為蠱獸是以活人入甕,與萬蟲千毒廝殺而得。就在不久前,我們連同越竺大人都是這樣以為的,甚至連師父,都是這樣想的,但其實,這過程不假,但這主體卻顛倒了個兒……”

      御盡然漆黑的眸子看向蘇菜菜手中的盒子,慢條斯理地解釋著。

      “蠱獸並非是活人成獸,而是蠱蟲成獸。一個活人毅力再是高強,也抵不過萬蟲千毒的噬咬吞噬,真正成為蠱獸的,是這只蠱蟲,百死不僵,神魂不滅,它才是宮玖,是我們的師父。”

      蘇菜菜咬著含笑的下唇,伸手,戳了戳盒子裏那條慵懶的蠱蟲。

      那蠱蟲回過頭,似乎是瞪了蘇菜菜一眼。

      奈何那黑眸太小,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蘇菜菜眉開眼笑:“我知道,它是我的師父。”

      “山主大人從問天鏡上看到,那日你昏迷後,師父受萬蟲囁咬……”御盡然說到這兒,看了蘇菜菜一眼,見她神色正常,正樂不可支地逗弄著盒子裏的蠱蟲,彷彿根本就不將宮玖的慘死放在心上一般,便放心的繼續解釋,“師父化作一灘血水之後,毒蟲之間開始互相撕咬搏鬥,不消片刻,其他毒蟲皆被這只兇猛的蠱蟲咬死,而你倒在那灘血水的旁邊,那毒蟲並未殺紅眼將你也一併吞了,而是爬到你的臉上,舔去你眼角的淚水,那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我們就知道,師父還沒死……”

      蘇菜菜咧嘴笑,望著盒子裏的蠱蟲,拿袖子擦著眼角的淚:“他就是喜歡舔人的眼淚。”

      御盡然頷首,笑道:“我們將你抱回彌月閣,而那蠱蟲交由越竺大人帶回霧秋山峰頂,一天之後,越竺大人自峰頂下來,將蠱蟲交由我,說它就是師父。越竺大人說,在甕裏的時候,它與其餘萬蟲千毒撕咬搏殺,當其他蠱蟲還在吞咬那人的血肉時,它鑽進那死人的心臟裏,以鮮血滋養,吸幹了一整個飽滿的心臟,佔據了他的身子,用這肉身與其他萬蟲千毒廝殺,最後活了下來,出甕……”御盡然頓住,“師父出甕的時候已然神智不清,所以後來便一直覺得自己是那活人,被萬蟲千毒生生咬碎了皮囊,面目全非,生不如死……”

      蘇菜菜神色如常,問道:“那師父現在呢?”

      “現在,千殺已死,世上再無蠱獸,所以師父被打回原形,成為萬蟲千毒中其中的一隻,它與其餘萬蟲千毒搏殺,本可再世為獸,但卻欠缺了蠱王至毒的鮮血和由童女染就的潮濕密甕。”

      蘇菜菜濃密的眼睫一顫,遲疑道:“那師父,還能不能活?”

      御盡然安慰她道:“你莫要憂心,越竺大人竟然肯將師父交由你我,便是有法子助師父再塑肉身。它雖說不能再世為獸,但卻可以修道,師父的本體是驅靈蠱,喜陰氣,近地府,非五陰血而不食,非月斬泥而不往……只要用五陰之血養之,再以月斬花的種子搗成泥,蓋土甕以藏之,便可成活,而霧秋山靈氣充沛,師父不過是失了修為,記憶還在,再修煉成人形,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飼養得當,說不定三五年便成事了……”

      御盡然離去之後,蘇菜菜抱著盒子跑到曲欄遊廊外的山茶花叢處,蹲下來慢慢用手刨土,將那灼灼豔豔的山茶花連根拔起,終於在泥土最豐沃的地方,找到了一顆種子。

      蘇菜菜眼睛發亮,攤開手掌,將種子給木盒裏的蠱蟲看。

      “師父,這是不是月斬花的種子?”

      蠱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菜菜的手,原本白嫩柔滑的手掌被污穢泥濘的濕土弄髒,而她的綠衫下滑,露出一小截瑩白如玉的手腕,泥濘的濕土,顯得她手腕處的肌理更加潔淨瑩白。

      原本,她的雙手也該如同她的皓腕一般素白潔淨的。

      蠱蟲收回眼,點了點頭。

      蘇菜菜喜笑顏開,繼續撲到那山茶花叢裏,找剩下的月斬花種子。當日,月斬花就是在這片花叢裏生出來,這山茶花的下面,一定藏著很多尚未成活的月斬花種子。

      蘇菜菜擦了擦臉上的清汗,滿心歡喜地想著,她要將那些月斬花種子搗成泥,築成土甕給宮玖住,五陰之血也不是什麼難事,她就是五陰之血,身上有著取之不盡五陰之血,都可以獻給宮玖。

      不出三五年,宮玖就又會是那個血衣妖嬈的宮玖。

      他就可以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戳著她的腦袋罵她沒用的東西。

      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定論。

      她們之間的相遇就是因為月斬花和五陰之血,而現在又是因為它們而救宮玖。她們所走的路,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光是這樣想著,蘇菜菜便覺得未來並不是毫無光亮和希望的。

      白駒過隙,光陰似箭。

      她聽說二師兄御琛攻進了皇城,奪回皇位。

      她聽說卿嫵封後,但御琛的妃子卻不止她一個。

      她聽說御盡然替笙娘贖了身,在霧秋山腳下開了酒館,做起了逍遙買賣。

      她聽說城南市集末的豐半仙,算命算得極准,但卻總愛自言自語。

      她聽說芝君廟的香火鼎盛,不少公子貴女前去祈福求姻緣。

      她聽說芝君廟長案上的燈盞,長明不滅。

      蘇菜菜在霧秋山上聽說了許多故事,或笑,或歎。

      卻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沉迷在別人的故事裏無法自拔了。

      聽了那麼多,看了那麼多,蘇菜菜也漸漸懂得了一個道理:我們常常看著別人的故事,去體會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恨糾纏,但其實,一回神,卻發現自己也正是別人所訴說的故事。

      每個人都活在故事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蘇菜菜常常想,自己穿越到《暖酥消》裏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明明這個故事已經有了它的主人公,為什麼還要讓她穿越到這個世界裏?難道真的就如同其他穿女配文那樣,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剝奪女主所擁有的一切,改變女主的人生軌跡,成就女配無往而不勝的神話。

      後來,看了這麼多故事,蘇菜菜漸漸明白。

      她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她也可以書寫另一道與女主叱吒風雲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在《暖酥消》裏,蘇采兒是配角,但是,在現下這個故事裏,她卻是主角。每個主人公在自己的故事裏稱王稱霸,但在別人的故事裏,再怎麼風華絕代,還是會淪落為配角。

      所以當你僥倖介入別人的故事裏,別慌著招兵買馬,別慌著李代桃僵。

      與其鳩占鵲巢占山為王,還不如各安其命,各自安好。

      蘇菜菜戳了戳盒子裏的蠱蟲,看到它不滿地瞪著自己,蘇菜菜溫柔地笑了起來。

      她現在這樣,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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