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琉璃易碎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無可挽回地發生了。
林疏感到非常飄忽。
立下婚書,分作兩份,封入圓筒中——一家一份,再分開一枚煙青的玉璜作為信物,這樁婚事就算是成了。
林疏自然知道他們古人一諾千金,一紙婚書的作用比結婚證的效力強了萬倍,從今往後,無論隔著千山還是萬水,鳳凰山莊都會把自己的大小姐嫁給劍閣的某個不具名後人。
于鳳凰山莊來說,這樁婚約既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鳳凰血的後遺症,又免去了皇帝胡亂指婚可能造成的凌鳳簫性別暴露,簡直是求之不得。
而對於林疏來說,他雖然為雞崽得到了相應的典籍,但也把自己一輩子都賣給了鳳凰山莊——簡直是感天動地的父愛,雖然他和雞崽是什麼關係尚未可知。
此時,夜已深沉,皇后手執一柄琉璃宮燈,華服曳地,帶他走進宮殿深處的藏書閣:“桃源君請看。”
在這一個刹那,他忽然聽見角落一聲輕輕的衣料摩擦聲。
那聲音絕不是來自皇后,也不是他自己。
林疏出劍。
但也不需要他出劍。
皇后款步上前,宮燈照亮了一個竊書的小賊。
那賊抱著書,愣愣看著皇后,已然是癡了。
下一刻,這人才醒過神來,懷中書散落,與林疏纏鬥。
武功上的造詣,他自然不如林疏,可身法詭奇,竟讓林疏也不能抓住。
彷彿一縷青煙,他勾著窗外,一隻蝙蝠一樣飛了出去,無影無蹤——或許不是幻覺,最後一刻,林疏見他又望了皇后一眼。
他知道這人是誰。
這是影無蹤,當年在北夏,林疏與他有一面之緣,還吃過他用蔥花炒過的雞蛋。
這人乃是天下第一的盜賊,唯一一次失敗,是因為看見了一個世間最美的女人,迷了心竅。
所以他在自己的居處懸掛九個大字:“盜不可采花,采花必敗。”
林疏對皇后道:“他偷走了麼?”
皇后俯身撿起散落的書籍,流蘇碰撞,輕輕響。
她道:“即便他偷走了,也會還回來。”
林疏知道她的意思。
因多情二字,最是損傷自身,而世上的人,又常因皮相癡迷。或許她只需輕輕一笑,就有許多人願意去赴湯蹈火。
她因為過人的美麗與溫柔,一生都被別人愛著。
皇帝的愛,鳳凰莊主的愛,影無蹤的愛……乃至蕭韶的愛。
或許,正因為她早已習慣別人的愛慕和真心,當她知道皇帝可以為了皇室萬世不絕的榮華與威權親手殺死他們的孩子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能夠使人為之癡狂。
便聽她輕輕道:“我知閣下並非歹人,不是因為見了你的信物。”
林疏:“那是為何?”
她上前,與林疏離得很近,輕聲道:“閣下的眼睛很乾淨。我從未見有人見我之後,沒有見色起意。因此閣下若非一心向道,便是心有所屬。若心有所屬到了這樣的程度,可見也是心思純一之人。”
林疏微微垂了眼,心說,倒不是因為此。一則你是我的丈母娘,二則我與你有血海深恨。
他開口道:“我少年時也曾遇一人,美豔不可方物。”
皇后似乎頗有興趣:“哦?”
“只是浮塵若夢,萬物皆虛,皮囊易毀,琉璃易碎,”他看著皇后的眼睛,淡淡道:“容顏如此,世間權勢富貴亦是如此,終歸是過眼雲煙。”
皇后便輕笑:“閣下是想要告誡我麼?”
“只是……這些東西,於仙君,乃是過眼雲煙,於我……”她笑容中有隱約的,淒切的苦澀:“於我……卻並非如此。”
她提燈轉身,燈輝搖曳,衣擺流光溢彩:“典籍盡在此處,閣下請便罷。”
林疏望著她的背影,氣機在半空凝聚,寂滅肅殺之氣,直沖皇后而去!
若使皇后的生命提前結束,後來的事情,是否會因此改變?
然而下一刻,他倏然停手。
——因為皇后身後有隱約的金紅色澤亮起,那只上古鳳凰的魂魄,就這樣每時每刻保護著她。
林疏轉身,右手搭在陳舊的書脊上。
即使回到過去,也依然不能改變未來麼?
或者說,決定未來的那個過去,本來就有現在的自己的參與。
皇后離開,無愧出來,黑暗裏幽幽看著他:“我沒有摸到小鳳凰。”
林疏:“我也只摸到了手。”
無愧:“真沒用。”
林疏:“下次再摸。”
無愧:“行吧。”
方才凝聚了那一擊,林疏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神魂的異常——這個世界正瘋狂地消耗著它,若不能及時抽身,恐怕輕則永遠被留在這裡,重則魂飛魄散。
他飛快查找著書籍,所幸果真有關於鳳凰涅槃的記載。
無愧也在翻,但同時冷冷道:“你勸那個女人,無異于對牛彈琴。”
林疏:“若她能明白……”
“她怎麼會明白。”無愧舔了舔唇角:“世人都是如此,我吃了很多了。”
“蕭無愧,你再食怨氣,遲早走火入魔。”林疏沒什麼好說的,若蕭韶的事情在無愧身上重演,他就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了。
解決雞崽的事情後,他必要把無愧關禁閉。
無愧沒說話。
林疏的目光,忽然停在一頁上。
無愧默默湊了上來。
書上說,鳳凰的涅槃,很簡單。
死去的鳳凰,肉身已是累贅,毀棄之後,將精血、魂魄寄託於一骨、一趾,或一羽。
而後,於沃野,鳳巢,天火中涅槃重生。
並且,必須是沃野鳳巢那一處特殊的先天之火,若無此火,鳳凰魂魄只能白白消磨。
林疏:“……”
無愧看了看書,又看了看他:“就這樣?”
林疏沒什麼話可說,記憶中,蕭韶好像說過這個東西,可那時他們以為鳳凰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誰都沒有真的把它當回事。
原來小雞崽的生機,就在此處,簡單無比。
沃野鳳巢?上古時期的這個位址,就是如今的鳳凰山莊後山,先天之火也從未熄滅,一直被山莊作鍛刀之用。
林疏合上書:“……走吧。”
月華仙君說了,不可久留,林疏即刻引動鏡子,天旋地轉後,回到原來的時間點。
他們落地。
林疏咳了一口血出來,無愧的情況也不大好。
只在過去待了半天的功夫,他的神魂力量就被消耗了一半,修為直接與神魂掛鈎,他現在恐怕只能發揮出渡劫初期的實力。
下一刻,林疏忽然感覺房中氣氛有些不對。
有殺機!
他拔劍出鞘,環視房間。
腳步聲傳來。
面前出現幾人。
正是當時在鳳凰山莊挑事,欲攻擊蕭韶,並繼而對林疏發難的“秦道友”的幾個同黨與五六個巫師,至少有三四個是渡劫以上的實力。
只見為首之人道:“大巫手稿所記果然不錯,此人正是神魂虛弱之時,不需費力便可誅殺!孽鏡臺乃是上古神器,解決此人後,我們即可將神器供奉!”
林疏握緊了劍柄。
鳳凰山莊的變故後,這幾人已經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沒想到,還是陰魂不散……並且似乎得知了孽鏡臺的秘密。
神魂是一個人的根基,神魂受損,莫說是劍招,他連《寂滅》,都只能使出幾成了。
但他必須活下來。
一個渡劫期的巫師身形鬼魅般上前,林疏聚力出劍橫檔。
刀兵相撞,林疏消耗甚多,但這巫師也因此折損了四成功力。
但他竟然絲毫不退,繼續與林疏纏鬥!
與此同時,其餘所有人合力,洶湧殺機如同天羅地網,朝林疏當頭落下。
林疏擋在無愧身前,準備生受這一下。
正當此時,他身上忽然紅光一閃!
一股熾熱沛然的金紅色靈力護住林疏全身,竟是生生擋下這必死的一擊!
林疏喘了一口氣。
皇后有鳳凰魂魄護體,而他恰好也有一隻雞崽。
但這只雞崽原本就奄奄一息,現在又被消耗許多……
林疏尚未想清,就見那些人再次出手!
他咬緊下唇,神魂的力量瘋狂消耗,一式“黯然銷魂”即將落下!
忽然,為首的那個巫師忽然頓住了。
他身體不自然地抽搐,眼白裏爆出血絲!
下一刻,他的指尖,淅淅瀝瀝地淌出血來!
這一刹,北風吹破門窗,大雪漫捲而來,而此人發出淒厲的嘶吼。
血。
他整個人,生生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繼而完全變成一灘汙血,滲入大殿的地面。
淒厲的嚎叫沒有停止,其餘的那些人,身上或輕或重,也開始流血。
林疏瞳孔驟縮。
眼前這觸目驚心的情形,與撕心裂肺的哀嚎,刹那間與多年前的桃花源重合。
他猛地看向身後無愧!
無愧死死看著面前幾人,臉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然後,他點起傳訊煙火。
煙火激射向窗外,在夜空炸開。
無愧扯了林疏的袖子,另一隻手握住孽鏡臺!
下一刻,兩人再次置身高維世界。
林疏腦中一片空白,竭力穩住心神,找到正確的時間節點。
兩人再次落地。
這地方是鳳凰山莊。
山莊裏的氣氛一片死寂,從路過的弟子口中可以得知,大小姐昏迷了一月,已經在準備喪事。
無愧面無表情:“他們既然敢來,一定不止這些人,我們先在這裡過一段時間,等你們劍閣的長老過來。”
他身上纏繞著黑氣,與血氣,眸子鮮紅欲滴。
林疏恍惚了一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他耳中只能聽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嗡嗡聲音。
隱隱約約地,某種呼之欲出之物,猙獰醜惡,盤旋在他的頭頂上空。
許是察覺他臉色不對,無愧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他:“你怎麼了?”
無愧的語調一直和常人不同,是千年前的人們說話的習慣,有時過於平鋪直敍,有時又有奇異的頓挫和轉折,兩年來,他一直改不了。
像一個人。
五年前,有一個人,說話時也有特殊的腔調。
那個人,他還有一雙血紅的眼睛。
林疏:“你方才殺人……”
“是殺了。”還沒等他說完,無愧就打斷了他,態度十分消極:“我早和你說了,我就是這樣壞。”
“不,”林疏蹙了蹙眉:“你殺人的方法……”
“哦。”無愧冷漠後退了幾步:“你嫌髒了?”
“並非。”林疏按了按眉頭,發覺自己根本沒辦法和無愧交流,這孩子的脾氣生來就是這樣邪僻。
無愧勾了勾唇角,緩慢道:“你覺得髒……我也沒有辦法。”
說罷,轉身就走。
林疏按住了他肩膀:“站住。”
無愧掙開他,遠離他身邊。
林疏道:“你……記住跟好我,不可單獨在外,神魂不夠的時候,我們立刻走。”
無愧還是那副厭世的表情,微微挑了挑眉:“你怕我落在這裡?”
林疏拿他沒有辦法,也逐漸失去交流能力:“走吧。”
無愧垂了垂眼,卻始終不靠近他,綴在後面默默跟著。
林疏被他搞得心緒雜亂,停了腳步,抓住他的手:“你生氣了?”
無愧血紅色的眼珠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打開他的手,一言不發進了青冥洞天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