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止戈為武
過幾日,留在洧川的探子來報,說是北夏的騎兵,也探查過了洧川的地形。
第一場戰爭選在洧川,其實是個頗為君子的行為。
誠然,南夏佔據高地,能夠緩解騎兵衝鋒的壓力,然而此處畢竟是開闊的平原,比起崎嶇不平,最傷馬蹄的山地來說,又非常有利於北夏的進攻,兩相抵消,誰都沒有吃虧。
而洧川,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當年南北夏的大戰中,北夏將戰線層層推進,最終止于長陽城,鳴金收兵。
而洧川,就在拒北關外五裏——據說從洧川的地面往下挖,不出十尺,就能看見烏黑的血跡,那是當年南北夏之戰,血流漂杵的遺跡。
無論結果如何,此君子一戰後,南北夏都將徹底撕破臉皮。戰場上,一鼓作氣大勝而歸是常事,置之死地而後生卻是罕有,故而洧川一戰,只能勝,不可敗。
大軍於拒北城內紮營。
黃沙大漠,塵埃漫天,落日之際,寥廓無極。拒北城十萬鐵甲軍,至此再不聞一聲嬉鬧聲。
城外阻擋騎兵的溝渠,城牆犬牙差互的蒺藜,以及城頭可望到十裏開外景象的瞭望台,都已經過妥善的修整。
南北邊境的其餘鎮遠、安寧二關,也全部進入備戰狀態,礪兵秣馬以待北夏鐵騎。
整座城裏,唯一輕鬆的,可能就是靈素和清盧兩個人了。
清盧正因為姿態不端,不符合劍閣弟子的儀錶而被靈素罰站,頭上頂了一方青銅爵,兩肩各頂一方,手心也各托了一方,爵裏倒滿清水,三個時辰內,清水不能漏出一滴。
劍閣認為修劍的最高境界是劍如人,人如劍,人的儀態身形也要像手中劍那樣削拔筆直,才算合格,林疏小時候就被他師父這樣練過儀態,只不過他的身形從來就沒有輕浮過,所以並沒有為此痛苦,也沒有灑過一滴水,師父左看右看,嘖嘖稱奇,從此就沒再要求過這一方面。
本著師尊對徒弟的關懷,林疏出門時,看到清盧痛不欲生的一幕,原想解救,一想這乃是劍閣規矩,也就沒有實施,讓清盧繼續罰站了。
黃昏,林疏立於城牆。
身周被下了一層結界,蕭韶走過來,黑色華袍血色流轉,近於妖魔。
林疏望他眉目,還是那樣無可挑剔的好看五官,原本面無表情時高華冷淡如雲巔積雪,溫柔時如暮春裏鋪天蓋地漫漫落花,此時卻因著那雙不見一點光澤的漆黑的眼瞳,凜冽肅殺,周身的戾氣幾乎要化為實體。
林疏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拒北關這種地方,城牆上潑滿血跡,護城河裏填滿屍體,因過去飽經戰亂,又死傷太多,積累的怨氣濃郁到了一定的境界,更別提還內含兵戈殺伐之氣。向來只愛聖人典籍,不愛詩詞歌賦的謝子涉今日立在牆頭,凝望黃沙曠野,斷戟折劍,都吟出了“又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這樣的前人詞句,蕭韶被影響更是在所難免。
蕭韶望著遠方:“有時我覺得,怨氣之體,恨世,恨人,遲早以殺戮為快意,必定有失控一日。不知那時誰能殺我以平禍事。”
“無人能殺你。”林疏道。
“嗯?”蕭韶挑挑眉:“那怎麼辦?”
沒等林疏說話,他取出一枚刺繡錦囊,問林疏:“你的呢?”
林疏歪了歪頭,想起多年前他們兩人在北夏結了發,剪下來的頭髮分在了兩個錦囊裏。
他便拿出自己那枚。
蕭韶從他手上拿走,有把自己的換給他。
然後拿著那枚林疏的錦囊,貼身放好:“留個念想,快要失控的時候,就想你。”
林疏默默把原本屬於蕭韶的那枚也放好。
蕭韶恐怕是覺得他的動作過於輕描淡寫,口頭上也沒有表達關心,道:“仙君對我並無一點擔憂麼?”
別喊仙君。
林疏現在幾乎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聽到仙君兩個字,腦子就有點不清明。
最近蕭韶在床下也偶爾會喊他仙君了,據這人自己說,這是時時刻刻都想要靠近仙君的表現。
果然,蕭韶右手撫上了他的側臉,意味不明地勾起了他一縷頭髮,放在手中打量。
目光很沉,有些不悅,不知在想什麼。
林疏辯白:“有擔憂。”
蕭韶將那縷頭髮在修長的手指上纏了一圈:“我未看出。”
林疏垂下眼,過很久,道:“……但並不是很擔憂。”
蕭韶:“……嗯?”
“我覺得……”林疏斟酌著詞句:“你不會失控。”
蕭韶輕輕笑了一聲:“怎麼說?”
“我不知怎麼說。”這人過於妖孽的外貌,和周身過於強大的存在感形成了某種壓迫,讓林疏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將目光移開,望著拒北關城頭獵獵飄揚的戰旗,感到些許迷惘。
良久,他道:“我知道……世人欲壑難填。他人征戰,是為開疆拓土,而後坐擁天下。但你並不像他們。”
蕭韶歪了歪腦袋。
林疏輕輕觸了觸他的手背,以安撫這個時刻在炸毛邊緣的雞崽。
“我看到古書中說‘始知兵者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林疏緩慢道,“我想,你必定也知道這個。”
“你身受天地怨氣,又有天下間無人可比的修為,來日戰場上,因殺戮而快意時,要記得……”
他說著,將蕭韶的手轉過來,在他手心寫了四個字。
止、戈、為、武。
“我知道蕭韶挑起此戰,是為使天下自此無戰。蕭韶在此戰中殺人,是為使更多人免於被殺。”林疏說著,喉頭有些發澀:“他若是被怨氣、被殺戮所迷,背棄初衷,林疏會以畢生之力,尋得其法,將他殺死。”
蕭韶沒有說話。
頓了頓,林疏繼續道:“殺他,並非因為林疏不能容忍他所作所為,而是……蕭韶自己不願成為那樣的人。”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蕭韶:“而之所以並不擔憂,是因為林疏認得蕭韶很多年了,這個人,決定不做的,向來永遠不會去做,想做的,也全部會去做到,從無例外。”
他和蕭韶對上了目光。
蕭韶在看著他,直勾勾地看著,很專注地看著。
他覺得有些脫力,方才那番話可以說是他有生以來說過的最長的句子了,也用上了他這輩子全部的修辭能力。
他的那一縷頭髮,被蕭韶纏在指間的那縷,被輕輕抬起來。
蕭韶低頭,輕輕吻了吻它。
林疏伸手,想去撫蕭韶的臉頰。
下一刻,他被蕭韶整個人抱在懷裏。
緊緊抱著。
誰都沒有說話。
林疏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跳。
蕭韶比他高一些,手臂和胸膛都結實有力,他卻常因這人的氣息和動作中帶有的侵略性而略微發軟。
這種感覺往往使他覺得自己如同依附樹木的藤蔓——其實也確實如此,無論是蕭韶,還是凌鳳簫,他都是被飼養的那一個。
但有時,他又覺得,自己是樹木綿延至地下的根系,他要通過自己才能汲取某些活下去所必須的養料。
比如現在。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蕭韶是這樣地需要他。
他眼前有些模糊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外面的所有人都不懂得真正的蕭韶。
明明,這是一個很好懂的人。
甚至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人。
他有了天下第一的修為,陸地神仙的境界,宏圖霸業,觸手可及,可他只是在想,會不會失控,會不會迷路,會不會為禍人間。
他沒有什麼欲求,只是想收拾好這片於他有恩的舊山河,而後歸去,歸於山川湖海。
可別人想要他去築千秋功業。
林疏伸手環住了蕭韶的肩背。
他問自己。
那你呢?
你是要他從心所欲,還是要他活著?
他想了很多,最後告訴自己,蕭韶自己想要就好。
其他的,沒有什麼。
“我……”他聽到蕭韶的聲音:“其實沒有想過那麼多。”
“我知道。”林疏道:“我也沒有想過那麼多。”
蕭韶“嗯”了一聲。
“兩軍交戰,對壘廝殺,算是勝得磊落。若能這樣全勝,我朝一統天下,算是名正言順。”蕭韶道:“但我想,這樣一來,不知要花多少時日……若我一人對千軍萬馬,又會如何。”
林疏道:“你願意就好。”
就聽蕭韶笑了一聲,抱著他,不再說話了。
也不知抱了多久,分開時,林疏抬頭看蕭韶,恍惚間見他眉目溫柔,依稀回到當年桃花源裏的模樣了。
一個晃神間,蕭韶微微蹙了眉。
“你哭了。”他說。
林疏心下茫然,去摸自己的臉頰,碰到兩行正往下滑落的眼淚,尚有餘溫。
他自覺心中無甚波瀾,不知這眼淚是因何而落。
蕭韶又說了些啾言啾語:“見你落淚,我也好疼。”
對於這種話,林疏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打算理他的。他轉身不看蕭韶,看遠處洧川,心說你那個什麼的時候也不知道把我弄哭了多少次,怎麼不見有一點疼,反而以此為樂?
身後紅影一晃,步搖聲響,大小姐現身,從背後把他抱住了。
此人狡猾至極,知道用大小姐的身體會更加美豔動人,撒嬌示弱也更加方便而無所顧忌。
林疏和大小姐打打鬧鬧哼哼唧唧玩了一會兒,然後一起看著遠方發呆。
看著看著,就見遠處天際黑壓壓漫上了一條線。
城樓號角齊響,肅重音調攝人心魄。
大小姐帶林疏翩然躍起,幾個起落,來到洧川帥帳前。
探子一批批飛馬來報。
說北夏二十萬人馬,十萬騎兵云云。
又說以雁行陣賓士前來,半個時辰內騎兵必至前線。
又說北夏太子親征,士氣大振。
久經沙場的老將軍橫眉豎目,火速下令,洧川守軍成飛龍翼軫陣,與北夏騎兵對沖,即刻結陣,不得延誤!
傳信校尉道:“是!”
隨即撩開帥帳,欲往下傳令,再以行軍號角號令全軍。
但見凌鳳簫上前一步:“且慢。”
老將軍步出帥帳:“殿下,情勢緊急,不可拖延!”
凌鳳簫恍若未聞:“傳我令,按兵不動。”
老將軍:“這……萬萬不可!速結飛龍翼軫陣!”
凌鳳簫將虎符猛地拍落案上:“虎符在此,三軍聽令。”
老將軍目眥欲裂:“……殿下!”
傳令兵縱使有千般難受,也只得按照鳳陽殿下的命令,傳令三軍,按兵不動。
而此時北夏大軍壓境,遠遠望去,如同黑雲壓城。
數萬士兵騷動。
馬蹄疾踏,大地震動。
天地蒼茫,四野六合之間,只見一襲紅衣緩緩而前。
黑霧彌散,無愧刀出現在凌鳳簫手中。
這些天來,林疏每次看見無愧,它就要比上一次妖異一分。到如今,通體漆黑,纏繞血霧,血光流轉間,邪氣宛若實體,整把刀彷彿深淵中的上古邪獸,使人震怖。
但凡修仙之人看到它,都會害怕自己因這邪氣走火入魔。
但日夜與它在一起的凌鳳簫,卻仍然一切如常。
在今日,林疏也終於明白,凌鳳簫之所以能鎮得住這把妖刀“無愧”,是因他一生行事,確確實實——問心無愧。
馬蹄聲愈來愈重。
黑壓壓二十萬兵馬,另有無數巫師、活屍,宛如漆黑的洪流,浩蕩奔騰。
後方還有一個牢不可破的方陣護衛著北夏的主帥蕭瑄。
而凌鳳簫一襲紅衣獵獵,于這萬古荒原中孑然獨立。
林疏聽到老將軍瞠目結舌道:“這……螳臂擋車!”
老將軍又看向林疏:“閣主,你快些將她攔下!”
林疏沒有回應。
他只是看著這一幕,眼中也只有這一幕。
這一日,千軍萬馬避紅袍。
作者有話要說: 蕭瑄:我操。
最後一句化用自南北朝一句查不到確切出處的話“名師大將莫自勞,千軍萬馬避白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