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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生給你,糖也給你 - 第71章字體大小: A+
     
    第七十一章 改規

     兩個人沒走出太遠。

     慕尼黑有幾家很專業的射擊俱樂部, 有一家就在酒店邊上。林暮冬曾經來打過比賽,對這裏也很熟悉, 領着葉枝在前臺登記, 正巧遇見幾個金髮碧眼的德國運動員進門, 打着招呼迎了過來。

     “林, 有半年多沒見到你了。”

     爲首的高大運動員朝他笑了笑, 主動換了英語, 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你的傷好了嗎?這次來是不是要爲10米氣手槍備戰了?”

     林暮冬伸出手同他握了握:“霍夫曼。”

     他頷了下首, 沒再說話, 只是側身給他和他的同伴讓了讓路。

     霍夫曼和他在賽場上交手過很多次,很清楚他的脾氣,習以爲常地從他身旁穿過,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跟在他身旁的那個中國隊的隊醫。

     小姑娘柔柔軟軟的, 很乖地藏在林教練身後,探出來一點兒小腦袋, 眸子清亮烏黑, 眨呀眨地好奇着往外看。

     來參加世界盃的和當初世錦賽差不多是一撥人,對中國這位徒手就能正骨的隊醫印象頗深, 深諳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客客氣氣地和葉枝打了招呼。

     幾個隊員都對神祕的東方力量異常感興趣,忍不住湊過去和葉枝多說了幾句話。霍夫曼叫了幾次沒叫住,朝林暮冬無奈一笑:“很抱歉,您的女孩子魅力實在太大了。”

     他有些拿不準兩個人的關係,試着猜測了一句。沒想到林暮冬的氣勢居然真跟着稍緩了下, 原本微蹙起來的眉峯也釋開,摸摸葉枝的頭髮,低下頭:“沒關係。”

     霍夫曼有點訝異地揚了揚眉,迅速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笑起來:“怪不得……那我們就放心地等着在賽場見你了。你的狀態已經調整好了?”

     林暮冬搖搖頭:“還沒有。”

     “那要抓緊點,時間快來不及了。”

     霍夫曼沒多想,拍拍他的胳膊:“最後一次機會了,你沒參加世錦賽真是吃虧……不過你的實力拿張門票總沒問題的,加油,我們先去練習了。”

     林暮冬同他道了別,看着一行人進了專業的練槍房,右手輕攥了下,落下視線。

     葉枝的手也已經輕輕握了上來。

     “林教練……”

     小姑娘很敏感,聽見了霍夫曼的話,秀氣的眉梢輕輕蹙起來,仰起臉望着他:“這次的比賽很重要嗎?”

     林暮冬微怔,低下頭。

     葉枝認認真真地望着他,目光落進林暮冬瞳底。

     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一點兒異樣來,瞳光深得像是看不見底的明湖,很安靜地盈着她的身影。

     葉枝聲音很輕:“很重要嗎?”

     良久,林暮冬終於點了下頭,握住她的手:“……很重要。”

     他拿起放在櫃檯上的槍房號碼牌,牽着葉枝進了專業隔音的射擊室,抱起她放在沙發上,拿過隔音耳罩替她戴好。

     葉枝仰着頭,牽着他的袖口,指尖輕攥起來:“有多重要?”

     林暮冬頓了下,沒立刻出聲。

     他放開手,讓隔音耳罩柔軟的材料覆在小姑娘薄薄的耳廓上,親了親她的額頭,半蹲下來:“重要到……你可能會生氣。”

     葉枝聽不清,只能根據他的口型模模糊糊猜測個大概,忍不住輕輕蹙起眉。

     她還想要再問,林暮冬已經起身,帶着槍盒走到靶位前,帶上護目鏡,拿出了那把槍。

     這半年來,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執教上,但自己的訓練也始終沒落下。那把槍到了他手裏,依然隱隱透出一往無前的銳意,槍口端平,泛着寒光的槍管牢牢套準靶心。

     他站在靶位前,整個人也像是變成了一把槍,肩背軒拔鋒銳,左手隱在口袋裏,單手持槍,側身舉過肩頭。

     葉枝從來沒法抵抗他練槍時身上灼目的凌厲沉靜,下意識摒了呼吸,眼睛微微睜大。

     正要細看,她的心頭忽然一懸。

     林暮冬對着靶位,只瞄準了短短一瞬,就扣下了扳機。

     “確定是發放98張入場券?”

     酒店裏,劉嫺倏地撐起身,詫異莫名:“怎麼會發這麼多,奧運人數不是縮減了嗎?”

     飛碟隊領隊神色同樣微沉,皺緊了眉搖搖頭:“不知道,加起來嚴重超額了。我們算着帶的人,沒想到這次機會還有這麼多——世界盃不是飛碟主場,可這次也有點太反常了……”

     奧運會並不是說參加能參加的,每個國家都必須要通過各單項賽事爭奪席位,入場券會在間隔的三年裏隨賽事分批發放,這站世界盃是最後一次分配奧運會射擊入場券的機會。

     相比之下,世界盃分站賽、世錦賽和亞錦賽三項射擊賽事,世界盃系列拿到席位最容易,發放的席位也是最少的。這次一口氣放了98張,幾乎已經把四分之一的席位都發下來了。

     “不對,咱們自己的數目也對不上。”

     步槍隊領隊坐直,翻了翻下面的附頁:“我們所有項目的席位都應該已經拿全了,現在忽然出現了三個空缺。咱們整支隊伍應該已經拿到26個席位,差一點就到滿額28了,現在只剩下了20個……”

     劉嫺皺緊了眉,接過附在下面的文件仔細翻了翻:“是不是弄錯了?我去找他們問問,突然這樣是怎麼——”

     柴國軒忽然沉沉出聲:“沒弄錯。”

     劉嫺愕然:“怎麼可能?”

     “因爲藥檢。”

     柴國軒起身,把那份材料拿過來:“檢測人員被免職,不能證明世錦賽之前的比賽藥檢的公正性,所以之前發放的席位也就都不算數了,必須要重新發放。”

     他翻開附件,又從行李裏拿出射擊隊自備的文件:“有人之前已經拿了席位,上次世錦賽就沒上場,把名單攏出來,立刻改出場順序。”

     衆人都沒能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聽他提起,面面相覷了一陣,才終於堪堪回神,紛紛對照起了本隊的表格。

     “明白了,世錦賽之前的比賽都白打了,大家重新抓牌……”

     飛碟隊領隊揉揉額頭,苦笑:“也是好事,我們前年打得是不太好。這次人都帶齊了?趕緊讓被牽連的隊員先上,世界盃好打,把席位拿回來——”

     他說着說着,忽然發覺整個屋子都靜得異常,張了張嘴,猶豫着停住話頭。來回看了看:“怎麼……了?”

     劉嫺攥着那份資料,終於徹底回過神,張了張嘴。

     “林教練……”

     她臉色白了白,擡頭,嗓音有點發澀:“林教練——怎麼辦?”

     ……

     柴國軒臉色徹底沉下來。

     林暮冬的入場券拿的很早,在一年多前帶隊去里約的時候,就已經通過10米氣手槍的冠軍拿到了奧運席位,所以哪怕後來世錦賽他帶傷不能上場,也依然誰都沒因爲這個太着過急。

     可現在,世錦賽之前發放的所有奧運席位都被取消了。

     如果還想參加下屆奧運會,這次的世界盃就成了他唯一的機會。

     必須在這屆世界盃參賽,而且必須拿到至少前四名才行。

     劉嫺忽然想起了他昨天像是想說、又終歸沒說出口的話。

     “他應該早就想到這個了,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沒說……”

     劉嫺嚥了嚥唾沫,抄起手機給兩個人打電話:“他去哪兒了?我剛看他們好像沒回房間,得跟他商量商量……”

     也不知道兩個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反覆打了幾遍電話,另一頭都是打不通的盲音。

     劉嫺又試着撥了幾遍,給葉枝發了幾條消息,看向柴國軒:“柴隊——”

     明明什麼都在一點點好轉了,明明只要按部就班地繼續往下走,說不定今年就能把手治好,慢慢解開心結,明年就能上奧運會了。

     無論葉隊醫還是林教練,兩個人都堅持了這麼久,付出了這麼多。

     這次的變動不能怪到任何人頭上,也沒有任何問題,甚至應當說是體育精神和規則監管上的一次明顯進步。可偏偏就這麼巧,原本一切或許都能來得及的計劃,忽然就變成了一場可觸不可及的夢。

     劉嫺不敢想林暮冬是怎麼忍下這件事不說的,抿了抿嘴脣,皺緊了眉看着柴國軒。

     “……先去找人,今天教練員通宵開會,把名單重新擬定一遍。”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攥了攥拳:“先把人找到,人在比什麼都強,別的都不重要……都穿衣服出去找,找回來再一起商量。”

     事情不小,誰也不敢輕忽。教練員們簡單商量兩句,就利落套上衣服,分頭出了門。

     射擊室裏,槍聲已經停下來。

     林暮冬握着槍,槍管向下衝着地面,繃緊的手臂一點點垂下來,力道強得近乎痙攣的指節卻沒能順利鬆開。

     電子靶上的成績除了第一槍之外,剩下的幾發都並不理想,零零散散地落在五六環的地方,有一槍甚至已經很靠近靶紙的邊沿。

     葉枝再坐不住,跑過去,抱住他的手臂,擡手去接他的槍。

     小姑娘的手還是溫的,小心翼翼覆上來,攏在冰涼得彷彿不帶溫度的手背上。

     林暮冬像是被微微燙了下,手臂輕悸,擡起目光。

     “要慢慢來呀……”

     葉枝微微皺着眉,很輕地一點點撫過他的手,把那槍從他手裏接下來,下了子彈放在一旁。

     林暮冬的手沒有暖意。

     他沉默着,整個人卻依然像是在冰水裏徹底浸透了,身上涼得嚇人。

     可他依然站着,並沒有上一次扣下扳機後那樣明顯的反應,瞳光也安靜凝聚,從靜水深潭似的瞳底傾瀉下來,落在胸前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身上。

     葉枝動作稍微頓了下,抿了抿嘴,仰起頭。

     小姑娘戴着耳罩,對自己的音量沒有多少把握,又比平時的輕了一點兒,很嚴肅地擡頭看着他:“林教練,你是不是自己已經偷偷練過了……”

     林暮冬肩背微微一僵。

     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手臂卻已經一點點挪起來,輕攬住葉枝的後背,把她圈進懷間。

     射擊室是專業吸音材料做的,很安靜。林暮冬靜靜站了一陣,擡起手,手指一點一點向下理着她的短髮。

     葉枝癟了癟嘴,很堅持地低下頭,一點兒都沒被哄好:“不好用的。”

     馬修醫生確實曾經建議過脫敏療法,所謂脫敏,也無非就是一遍接一遍重複原本抵觸或者恐懼的事情,一直到漸漸消除這件事產生的負面影響。

     這個過程是很危險的。

     葉枝已經和他約好了,等自己回來陪着他,兩個人再一起嘗試。可現在看林暮冬的狀態,無疑已經自己偷偷先開始了一段時間了。

     一想到他待在那間小黑屋裏,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經受扣下扳機帶來的刺激閃回,葉枝的鼻子就止不住地發酸。

     葉枝低着頭,紅着眼眶不吭聲,扯住他的手往懷裏拽,一邊低頭努力呵着氣,一邊焐在胸口努力暖着。

     林暮冬怕會涼着她,本能要撤手,正迎上小姑娘眼睛裏好凶的水汽。

     溼漉漉的眸子,努力睜得又圓又大,眼眶裏含着淚,紅了一圈。

     林暮冬呼吸微滯。

     他稍稍俯身,張了張嘴,想要出聲。

     起初幾次的脫敏一定會有很強烈的反應,他實在不想嚇到葉枝,就自己試了幾次,雖然還沒辦法保證手下的準頭,但至少已經不再連扳機都扣不動了。

     他知道她可能會生氣,也做好了被小姑娘批評的準備,可還是沒準備好看着她哭。

     “對不起……”

     林暮冬張了幾次嘴,終於把聲音從喉間逼出來,俯下來迎着她:“對不起,我——”

     葉枝戴着耳罩聽不見,又彆着頭不肯看他,根本沒能接收到林教練的道歉,還在抱着他的手生悶氣。

     林暮冬動了動手臂,想幫她把隔音耳罩摘下來,好好抱她,偏偏又不敢跟小姑娘明明一掙就脫的綿軟力道對着來。

     空氣漸漸安靜下來,幾乎有點兒凝滯。

     小姑娘低着頭,脣角抿着,大顆大顆的眼淚終於不聽話地順着臉頰落下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鬆開抓着他的手,擡起袖子擦擦眼淚,眼角卻忽然落下柔軟沁涼的觸感。

     葉枝一怔,朦朧擡頭。

     林暮冬俯身下來,輕輕親着她的眼角,一點點吻淨溢落的水汽。

     他低着頭,濃深的睫尖垂下來,無師自通地輕輕親她,把所有滾落下來的鹹澀冰涼都吻乾淨。

     葉枝怔怔站了一會兒,藏在耳罩下面的耳朵慢吞吞紅了,慢慢放開他的手,摘下耳罩。

     她的嗓音軟下來,帶着一點兒糯糯的鼻腔:“沒有很生氣,心疼……疼不疼啊……”

     “不疼。”

     林暮冬暖過來的手圈着她,輕柔的吻落在依然潤着溼氣的眼角,一點點向下,停在軟綿綿的紅透了的耳垂上。

     他抱着她,頭低下來,貼着她的臉頰,嗓音在胸腔微微震着。

     “我能打槍……”

     他胸口起伏了下,闔上眼:“你看,我能打槍了。”

     來不及了。

     他已經盡力,但準度依然沒法保證。扣動扳機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眼前現實和回憶很難分辨,一切影像都是虛的,這種狀態下根本就沒有辦法保證精度。

     從摸槍以來,他從沒打過這麼差的成績。

     可他能扣下扳機了。

     因爲她,他不再只是重複在無數次無望的瞄準裏,已經能扣下扳機,在靶紙上留下痕跡了。

     如果再給他一年,把手腕治好,他或許能一點一點走出來,恢復到能在奧運賽場上一戰的程度,但現在來不及了。

     十天之後就是10米氣手槍的決賽,他不能上場,拿不到奧運席位,這四年的一切努力就都會歸零。

     但來不及也沒關係。

     他盡力了。

     不後悔了。

     林暮冬抱着她,手臂慢慢收緊,微涼的脣片貼上小姑娘軟軟的耳廓,聲音很輕。

     “你誇誇我……誇誇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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