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這話剛落——
林雅先前才剛剛恢復幾分氣色的面容頓時又變得蒼白起來。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便見王珺已冷下臉,徑直抓著她的手腕朝床邊走去。
林雅如今身形消瘦,又因為許久不曾吃過一頓好飯、睡過一場好覺,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去掙扎,她只能踉踉蹌蹌得跟著王珺的步子,然後被人按在了床前。
膝蓋跪在腳踏上,半個身子被按在床頭,只要抬眼便能清晰得看到床上女人的模樣,往日記憶中溫柔可親的女人,如今卻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她的臉頰消瘦,猶如皮包骨一般,臉上還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抓痕,有些結痂了,有些應該是新傷。
看起來恐怖非常。
她開始掙扎,拼命晃動著身子,想逃出王珺的桎梏。可她的腰背被王珺的膝蓋抵著,雙手更是被人緊攥在手裡,哪有什麼力氣去掙扎?
她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王珺自然也看到了周慧臉上的那些抓痕,可與林雅臉上震驚所不同的是,她的神色卻一直很平靜,就連說出來的話也冷靜非常:「知道這些傷痕是怎麼來得嗎?家廟裡的婆子說,周姨娘每個夜裡都會夢見她那個沒緣分的孩子。」
「那個孩子每天都會如影隨形得跟著她,哭著對她說『娘,你和姐姐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你們要害我?我一個人在地下又冷又餓,為什麼你們不來陪我?』」
林雅耳聽著這番話,掙扎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這樣的話,她不是頭一次聽,在她那無盡的日夜裡,也曾有這樣一個小孩在她的床前與她說著這樣的話。
難道……
她的目光朝四周看去,不知為何,明明門窗緊閉,可她卻覺得好似有一陣陰冷的風在她的身邊縈繞著,甚至還有些淒厲的哭聲在耳邊響起。林雅的身子蜷縮著,目光也遊移著,口中更是喃喃著說道:「走,走開,走開。」
王珺看著她這幅模樣,唇邊扯起一抹極冷的笑。
那個孩子死得時候才一個多月,連成型都沒有,又怎麼可能會說這樣的話?周慧和林雅會被這樣的噩夢所困擾,也不過是因為她們自知有罪,才會如此惴惴不安。
身下這個人面容蒼白、神情倉惶,好似真得看到了什麼東西似得,時不時發出一聲尖叫。
可王珺卻沒打算就這樣放過她,她微微俯下身子,對著林雅的耳邊,吐氣如蘭得問道:「害怕嗎?」
林雅聽著這一句,眼中的光彩似是有些凝聚起來,她扭頭朝王珺看去,帶著祈求,語氣哽咽,低聲下氣得說道:「郡主,我錯了,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不跟你搶,你讓我走。」這話說完,她是又朝四周偷偷瞥去一眼,瑟縮著肩膀,跟著很輕的一句:「這裡,這裡有鬼,我們快走。」
王珺聞言卻只是輕輕笑道:「怕什麼?」
她修長的指尖輕輕滑過林雅那修長脖頸處外露的肌膚,察覺到她輕微的顫抖,便又伸手壓著她的脖子,把人按在床頭讓她直視著床上的女人,眉目含笑,字字珠璣:「這是你的母親,生你養你的母親,疼愛了你十多年的母親,你有什麼好害怕的?」
等這話說完,她似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輕歎了一聲:「我倒是忘了,你為了你的榮華富貴,為了不和她一樣來到這個家廟,拋棄了她還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王珺說到這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像是一錘定音,道:「你是該害怕的。」
「別說了……」林雅被人壓在床頭避無可避,她只能合著雙眼、雙唇抖動得啞聲祈求道:「你別再說了。」
王珺聽著她話中的祈求,卻還是絮絮與人說著:「睜開眼,看清楚她死的樣子,你要永遠記得她這幅模樣,記得是誰害她這麼慘的。」
聽著這一句,林雅的身子抖動得更加厲害,嗓音嘶啞而又拼命否認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們,我只是被迫的,她,不會怪我的。」母親這麼疼她,一定不會怪她的,一定不會,不會的。
「是嗎?」
身後幽幽的女聲如影相隨。
王珺半俯著身,紅唇貼在人的耳邊,輕輕說道:「那你如今在害怕什麼?」
「我……」
林雅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
她如今在害怕什麼?
她……
她害怕母親不會原諒她,她害怕母親真得會日日在夢裡糾纏著她,她害怕……這輩子真得不會忘記,究竟是誰害她害得這麼慘的。
王珺眼看著她神色倉惶,突然伸出捏住她的下顎,逼著她回頭,看著眼前這雙盈盈如秋波的眼睛,慢慢說道:「林雅,怎麼辦呢?這世上最疼你的那個人已經被你害死了,以後這世上啊,再也不會有人幫你,再也不會有人疼你了。」
若是起初王珺的那些話讓林雅害怕,那麼如今的這一句就猶如一把尖銳的錐子刺進她的心口。
林雅頭上的髮髻早在先前掙扎的時候就散了開來,珠釵掉在腳踏上,而她的青絲散亂著,往日最顧形象的她此時卻好似失去了知覺一般,她只是低著頭,回想著王珺與她說的話「怎麼辦,這世上最疼你的人已經被你害死了。」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幫你,也不會有人疼你了。」
她的紅唇囁嚅著,似是想去反駁,可腹中那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句是可以反駁的。她終於清晰得認識到,從此以後,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了。
不會有人再疼她,不會有人再愛她,最愛她的兩個人,一個如今對她失望至極,一個更是因為她死得不得安生。
林雅仰著頭,看著身後的王珺,這不是她頭一次見識到王七娘的厲害。
卻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間真有不沾絲毫鮮血就能讓人置於萬劫不復之地的法子,明明王七娘什麼都沒做,卻能讓她們這輩子都置身於地獄之中,再無重見天日的時候。
不管日後,她站在了什麼樣的位置,這些噩夢都會如影隨形。
她會清晰得記得她的母親是因為什麼死得,清晰得記得因為她的背叛,她的母親獨自一個人在這家廟之中受著無際得冷清,把自己折磨至死。
而她呢……
她也終將獨自一人承受著這些痛苦,踽踽獨行於這世上。
沒有人可以幫她,也沒有人可以拯救她……她要永遠背負著這些罪孽和噩夢,至死不休。
王珺見她這般,終於鬆開了緊攥著林雅的手,也收回了按在她腰背上的膝蓋,她站直了身子,立在床前,微微垂下眼,猶如廟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一般俯瞰著底下的人,問她:「林雅,你後悔嗎?」
林雅聽著這話,先前一直沒有波動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變化。
後悔嗎?
後悔離開姑蘇來到這邊,後悔拋棄原本安寧而又幸福的生活,非要和母親費盡心機破壞別人的家庭,後悔最後為了榮華富貴拋棄最疼愛自己的母親?
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哭了。
林雅往日哭,都是掛著算計,用最好的角度,還得維持著自己的面貌。
可這回……
她卻是嚎啕大哭,絲毫不顧形象得撲在床頭哭著。
她想起了許多事。
她想起周慧和林儒往日對她的疼愛,想起從小到大在姑蘇的時候,過著幸福而又平靜的生活,最後卻是她跪在正院,對著眾人摘指著母親的過錯。那日母親出門的時候,她明明聽到她喊她了,可她卻不敢出來。
她怕旁人以為她和母親是一夥的,她怕自己也落到和母親一樣的結局。
屋子裡的哭聲還沒消停,王珺低著頭看著那個伏在床頭哭個不停的林雅,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說道:「別後悔,你若是現在就後悔了,那多沒意思。」
察覺到哭音戛然而止。
可這回,王珺卻沒再看她,她只是收回目光,轉身往外走去。
門從裡頭被推開。
外間的婆子察覺她出來,自是紛紛低下了頭,朝她問安。
「等裡頭那位哭夠了,便把周姨娘送去墓地。」王珺這話是朝溫婆子說的,等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墓地選在哪?」
溫婆子耳聽著這話,忙恭聲回道:「回您的話,因為老夫人說不準入祖墳,老奴便選在了西山。」
王珺聞言,卻只是淡淡說道:「換去北山。」
這話一落,其餘立在院中的婆子卻都愣了下,北山那裡都是一些打外頭來沒多少錢又無親無故才會被人埋在那邊,那裡的墳,若說墳,倒不如說是隨意挖個坑埋下。
這位周姨娘,怎麼說也是位姨娘,雖然犯了事,可送去那邊,是不是……
溫婆子心下微動,可偷偷抬眼看著廊下那位主子明豔面容上的冷清模樣,忙應了一聲「是」。如今府中二夫人走了,老夫人身子又不好,這位郡主在家中的身份可是最高的,雖說女子總歸是要出嫁的。
可如今,不還是沒出嗎?
家中的中饋還在老夫人手裡握著,保不准就給了眼前這位郡主娘娘呢?她們可不能為了個無親無故的死人得罪了這麼一位主子。
王珺見她應聲也就未再多言,只是在路過冬盞的時候朝她看了一眼。
冬盞埋著頭,見她循目看去,更是瑟縮了下肩膀。
王珺看她這幅模樣也未說什麼,只是由連枝扶著往前走了,離得遠了,她還能聽到屋中傳來林雅的哭聲……腳下步子沒停,口中卻是問了一句:「是不是覺得我太狠心了些?」
連枝耳聽著這話,微微一愣,等回過神來忙道:「您沒錯。」
若不是郡主機敏,任由這位周姨娘在府中,日後會生出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王珺聞言也沒說話,她只是望著前方的天,縱使別人覺得她心狠覺得她毒辣,她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入土為安?
憑什麼呢?
周慧前世害得她們這麼慘,她要讓她做鬼都不安寧。
步子繼續往外邁去,斂了心中的那些思緒,她是又同連枝說了一句:「等回到家中,你尋個法子去找那冬盞。」
連枝身為王珺身側的大丫鬟,又豈是個傻得?在輕微的一怔之後,她便反應過來了。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低著頭應了一聲。
……
等穿過小道,還未走出正院。
王珺便發現身邊的連枝突然止了步子,她心中覺得奇怪,扭頭看去便見她一臉怔楞的模樣。
連枝跟著她這麼多年,慣來也是個行事穩重的,很少有這樣的時候,除了……她心下有個念頭,順著連枝的目光往前看去,便瞧見一株桂樹下正有一個玄衣男人倚樹靠著,不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只能瞧見他肩頭有些桂花。
雖然心下早有了猜測,可當真看著蕭無珩站在那兒。
王珺還是愣了下,回過神來,她便從連枝的手臂上收回了手,邁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壓低了嗓音,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蕭無珩看著她這幅模樣,臉上仍是掛著很好看的笑,他站直了身子,垂著眼,同人說道:「我想見你,就來了。」
連枝剛剛走過來,正好聽到這麼一句話,卻是被嚇得目瞪口呆,聽慣了這位煞神的名號,又見慣了他平日冷清的模樣,連枝是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從這位煞神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不過看到蕭無珩朝她投來的目光泛著冷色,連枝還是立馬就低下了頭。
心下卻還是不免腹誹道:煞神,果然還是煞神。
王珺倒是不至於被嚇到,只是想著連枝就在身後,還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這個無賴,如今說話是越來越沒遮掩了,想到這,她便別過臉,輕聲與人說道:「那你現在見到了,可以走了。」
蕭無珩又豈會走?
他不僅沒走,反而還朝人走近一步,低下頭,用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委屈道:「我們這麼久沒見,你就不想我?」
王珺被他突然得靠近卻是嚇了一跳,她忙往後倒退了一步,身後連枝也想來扶,只是看著蕭無珩看過來的目光以及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還是有些畏懼得白了白臉,朝郡主伸出去的手懸於半空,扭頭朝人看去,發現郡主雙頰緋紅。
若說是嚇到,倒不如說是羞意更多些。
王珺的確是害羞多過害怕。
她心下又是羞惱又是嗔怪,想斥他一聲無賴,說他一句放肆,可看著他笑盈盈得站在那,又想起先前回繞在耳邊的那句委屈的話語,心便一下子軟了下來。
想了想,她便朝身後的連枝說了一句:「你在這守著。」
等這話說完,耳聽著連枝輕輕應了一聲,她便邁步朝另一側偏僻的小道走去。
家廟雖然冷清,卻也不是沒有人在,若是讓她們瞧見她和蕭無珩站在一道,總歸是有些麻煩。
她往前走著,身後的腳步也如影隨形,小道上栽著一排桂花樹,這會已是深秋,濃鬱的桂花香隨風襲來,讓人聞著便心曠神怡。王珺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停下了步子,她回身朝身後的男人看去,也沒說話,只是仰著頭望著他。
這些日子,她因為家裡的事沒出過門。
至於蕭無珩,聽說他近來在朝中也有些忙碌,因此他們也的確有很長一段日子未見面了,忙碌的時候倒是不至於想起,可如今他就站在她的跟前,低著頭,那雙微微垂下的鳳目中滿是笑意。
王珺才發現,她是想他的。
蕭無珩這個人,平日看起來冷漠非常,可只有望著她的時候,那雙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甚至可以透過那雙深邃的鳳目,清晰得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看著他往日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此時是柔和的,幽深如墨的鳳眼此時也帶著笑意,就連薄唇也唇微微翹起,然後她聽到眼前的男人,複又問了一遍先前在外頭時她還沒有回答的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他一邊說,一邊朝人靠近,直到她眼前的光都被他高大的身形攔在後頭,才又說道:「王七娘,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王珺看著他一步步朝她靠近,直到身側的空氣好似也因為他強大的氣勢而變得稀薄起來,這個男人倘若要散發氣勢的時候,根本無人抵抗,王珺亦是如此,她想躲可身後便是桂樹,根本躲不掉,只能仰著頭看著他。
半是埋怨半是嗔怪得望著他。
往日她若露出這般的神情,蕭無珩決計是不會再逼迫她的,可這回,他卻好似非要得個答案一般。
兩人僵持了許久,最後還是王珺先敗下陣來。
她低著頭,修長的指尖輕輕握緊了手中的帕子,過了好一會才輕聲說道:「想的。」
蕭無珩聽到這一句,負在身後的手稍稍握緊了些,神色也有些緊繃,卻還是說道:「我沒聽清。」
這個混蛋……
王珺輕輕咬了下唇,心中說不出是羞還是惱,只是突然生出一種不想再看眼前人占盡上風的模樣,也不想再聽眼前人說話,然後她突然伸手攥緊了蕭無珩鑲著金邊的衣領,而後在他的錯愕的注視下,踮起腳尖在他的唇角親了下。
「我說,我想你。」
淺嘗輒止的一下,看著蕭無珩仍舊錯愕的模樣,王珺終於消散了心中的那些羞惱,揚著唇,與人道:「現在,你聽清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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