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起靈尊程宗揚在案前盤膝坐下,「聽說你們去天策府了?」「正要稟報主公。」
賈文和道:「帛氏那位九公子在唐國經營多年,自從主公抵達長安,屢次試探,行止頗為曖昧,似敵非敵,似友非友,耐人尋味。」
程宗揚想了想,「跟蒲海雲有關?」「正是。」
賈文和道:「蒲氏本出自天方,在宋國定居已經數代,族人多從事遠洋經商,動輒出海數年。
蒲海雲身份並無可疑,確系大宋泉州市舶司官員,素來受族人推重,此番出洋兩年有余,剛剛回返。」
「他不應該直接回泉州嗎?怎麽跑到唐國來了?」「蒲氏的船隻帶有昭南的貨物,因此自大江北上,進入昭南腹地,然後與申服君同行,來到長安。」
程宗揚回想道:「彥子提過,當初在中刺殺我的,除了周飛和墨楓林,蒲海雲也有嫌疑,但抓不到證據。
後來他救出孤獨謂,轉頭向我示好,到窺基殺上門時,我原想著試探他一下,卻沒想到他不但帶人來援,還竟然真刀真槍的玩命,光人命就送了好幾條。」
程宗揚在心裡默默道:比十方叢林那些狂信徒還瘋狂。
「正如主公所言,蒲氏原本對主公有所圖謀,忽又改弦易轍。」
賈文和道:「所謂事出反常即為妖,蒲氏此舉太過蹊蹺,屬下思索數日,難解其故,因此才拜托衛公,請來六扇門幾位積年老吏。」
「哦?請他們去調查蒲海雲?」賈文和道:「六扇門查案多年,消息之豐,世所罕有,屬下將諸般瓜葛牽連起來,略有所得。」
程宗揚精神一振,捉到了蒲海雲的馬腳?他對蒲海雲有種本能的提防,但這裡頭最令人惡心的不是蒲海雲的實力有多強,而是明知道他們包藏禍心,偏偏這些家夥又擺出一派溫和友善的嘴臉。
比如在窺基突襲時,蒲家的死士就立了大功,幾乎拚光了那些動輒自爆的狂信徒,自己非但沒辦法翻臉,還得作出讚賞的態度。
這些家夥就像寄生蟲一樣,淨在規則內暗搓搓搞小動作,讓人難以下手。
若是坐等他們暴露出真實嘴臉,末免太過被動,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如果能抓到這些貨色的破綻,一把清光最好。
「什麽線索?」「其一,」賈文和豎起一根手指,「蒲氏與晴州商會來往密切,六扇門多年前辦過幾起案子,牽涉到蒲氏的遠洋生意,屬下猜測,蒲氏很可能代理了帛氏部分航線。」
晴州能獨立於六朝之外,最大的倚仗就是它的航海技術,幾乎壟斷了六朝的遠洋貿易。
蒲海雲在泉州擔任市舶司的官員,與晴州商會往來亦屬正常。
「其二,」賈文和豎起第二根手指,「蒲氏經營的佔城航線,一向由帛氏的十九公子打理。
蒲海雲此番出海,亦是與帛十九同行。」
十九?時鷲?程宗揚想起那個在娑梵寺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想來就是那位帛家排行十九的公子。
「其三,帛十九隨昭南使者前來長安,主公在娑梵寺途中遇刺之後,匆忙返回晴州。
蒲海雲卻留在長安,與唐國廣源行的人來往密切。」
「其四,唐國廣源行的主事人是帛氏的九公子,但帛九性喜遊樂,往往遠遊名山大川,醉心山水,行中生意多由幾位執事主持。」
廣源行在唐國的兩位執事龐白鴻和嚴森壘都葬身太泉,如今主事的蘇沙與蒲海雲一樣,都是胡人。
「其五,帛九曾重金資助十方叢林的觀海,送其前往天竺求法。」
「最後,也是最關緊的,」賈文和道:「蒲海雲突然轉頭向主公示好,恰恰在主公於大寧坊遇襲之後。
當時主公在數千人圍殺之下,全身而退,震動長安。
而此時恰恰正有一個人出事……」「觀海受傷!」程宗揚拍案說道。
「正是。
帛九公子與廣源行顯然在觀海身上下了重注,當日觀海自持秘法,孤身來尋主公,似是別有用心。
但主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便將其重傷。」
賈文和道:「接下來便是蒲海雲救援獨孤謂,轉頭向主公示好,甚至不計傷亡硬撼窺基。
偶然乎?必然乎?」程宗揚雙目發亮,「也就是說,觀海受傷打亂了他們的陣腳,使得蒲海雲跳轉陣營,反過來對窺基動手——觀海究竟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主公莫忘了釋特昧普。」
程宗揚雙掌一擊,「我在大寧坊遇伏,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被呂雉送至大雁塔。
奇怪的是那位金毛法王並沒有趁機落井下石,反而跟我不痛不癢地約法三章,第一章便是除掉窺基——特昧普和觀海這對師兄弟,早就操心要佔奪窺基大慈恩寺的基業!」程宗揚思索道:「說不定觀海孤身一人來見我,也是想跟我定約。
可惜他太廢物了些,雖然有納覺容部的屍傀助陣,還是被我一刀重傷。」
至於自己被屍傀詭異氣息堵塞生死根,完全是非戰之罪,並不能說明自己比觀海還廢物。
程宗揚思路格外清晰,「而這些變化,都是在我公開聲稱靈尊轉世之後。
可見特昧普和觀海對靈尊轉世這件事必然極為重視,而他們反咬窺基假傳沮渠二世大師法旨,末必就是捏造——十方叢林之主,身居大孚靈鷲寺的沮渠大師很可能真出了狀況,所以他們才這麽在乎我這個轉世靈尊。」
賈文和道:「若是如此,他們為何不殺了你,讓靈尊再次轉世?」這種處理方式太賈文和了,「呃,也許是不好找吧。」
「或者他們有把握控制你?」程宗揚想起特昧普侵入自己大腦的詭異經歷,頓時一陣汗毛直豎。
「觀海受傷,特大師定約,蒲海雲轉向,諸般蹊蹺聯系起來,其間真相便呼之欲出。」
賈文和道:「帛九與十方叢林的蕃密一系關系極深,並對主公頗有覬覦之心。
蒲海雲出面投靠主公,並非蒲氏自行為之,而是帛九的態度。
之所以由蒲海雲出面,是因為此前廣源行尚在對主公下手。」
程宗揚臉色難看,「還有一樁古怪,周飛跟我其實沒什麽太大的過節,但此前至少兩次參與刺殺,對我的恨意來得莫名其妙。
但在廣源行轉向之後,他對我的恨意又突然弱化,甚至……」賈文和沒有接口,隻安靜地看著他。
程宗揚憋了半晌,「甚至,對我有點兒奴顏婢膝。」
賈文和依然沒有開口,一副洗耳恭聽的態度。
「就是……那個……」為了減少誤判,程宗揚索性心一橫,供認道:「我睡了他老婆。」
以賈文和的鎮定,面容也扭曲了一下,看向主公的眼神露出一絲微妙,不知道是佩服主公在這種事上下得去手,還是佩服他一旦無恥起來,程度超乎想像。
「他知道嗎?」程宗揚老實招供道:「其實他不久前還在這兒,正好跟你錯開,沒碰上。
那個……他帶著老婆來的。」
賈文和緩緩吸了口氣,過了會兒才道:「確有古怪。」
程宗揚道:「現在我們知道釋特昧普、觀海、蒲海雲這幫人都是跟帛九一夥的,那麽接下來呢?」「摸清他們轉變的緣由,能用則用,不能用,則請主公早作決斷。」
如果真到翻臉的一步,能選擇的無非是戰是退。
昨日天策府偶露崢嶸,將幾乎翻天的長安城硬生生壓服下去,程宗揚心下底氣十足。
衛公麾下那幫猛將不是虛的,非但實力超群,而且也不是什麽愚忠迂腐之輩,關鍵時候衛公一聲令下,絕對豁得出去。
沒看到連李輔國都忌憚萬分嗎?不過程宗揚還在懷疑,帛九是真對自己的「轉世靈尊」信以為真,還是借此另有所圖?他們既然選擇了虛與委蛇,不妨趁機探探他們的底。
至於翻臉……「老賈啊,」程宗揚手一攤,「你看,我不是什麽濫好人吧?
更扯不上什麽聖人,論起道德水準,我也不比別人高多少,對吧?」「主公不妨直言。」
「我是說,你們要是搞事,盡管去搞,不用背著我,更不用維護我的面子。
我身為主公,替屬下擔責是分內的事。
總不能好事算我的,壞事都讓你們去背黑鍋吧?」賈文和淡淡一笑,「還沒到請主公背鍋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啊。」
敢情老賈是要讓自己背個大的?「敢問主公,是否知曉博陸郡王的用意?
」「呃……」這事自己毫無頭緒,畢竟跟李輔國不熟,鬼知道他怎麽想的。
此時被老賈問到臉上,程宗揚心頭微動,心裡隱隱有個影子。
李輔國指使手下弑君,還專門讓羅令看著,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麽呢?被開顱挖腦的李昂……顱中已空,卻口舌能言的唐國皇帝……龜兒子那句玩笑般的大明宮首席太監李喇嘛……程宗揚心裡「咯登」一聲,這是蕃密的手段?李輔國讓羅令旁觀,也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轉世靈尊,有意向自己傳遞他隱藏的蕃密背景?
難道和帛九等人一樣,他也對自己轉世靈尊的身份感興趣?程宗揚忽然發現,自己這個瞎編的身份,似乎捅到了一個了不得的馬蜂窩?窺基本來一直藏在幕後,轉世靈尊的消息傳出之後,立刻扔下身份、臉面,甚至於勝算,不顧一切上門來殺自己。
帛九則立馬與窺基翻臉,不僅聯手釋特昧普在背後給了窺基一刀,甚至硬拗出一百八十度的姿勢,讓蒲海雲調頭與窺基血拚。
還有高高在上,把持全局的李輔國,竟然也放下架子,通過自己手下一個小廝示好。
聯想到魯智深的經歷——不拾一世大師坐化之後,十方叢林傳承出現數十年的空白,最終沮渠二世大師壓服各方勢力,在末獲得衣缽的情況下,強行坐床。
自己誤打誤撞編造出不拾一世大師轉世靈尊這個身份,很可能極為關鍵,甚至成為又一輪陰謀的核心。
但程宗揚自家知自家事,自己是個鬼的轉世靈尊。
任他們陰謀百出,撞上自己這個假貨,全都得歇菜。
「若是屬下所料不差,李博陸的人此時也該來了。」
「來要琉璃天珠?」「多半如此。」
「一顆破珠子,給他好了。」
「何必如此?」「你的意思是……不給?」賈文和坦然道:「以拖待變,末嘗不可。」
意思是不說給,也不說不給,先這麽拖著李輔國?可是答應過的事,翻臉反悔,好像有點不合適?賈文和看出他的猶豫,「敢問主公,李輔國要此珠何用?」「奪舍?」程宗揚笑了一聲。
不是自己不信奪舍這回事,而是李昂腦子都被挖空了,還怎麽奪舍?難道把李輔國的腦子摘出來,放到李昂的顱腔裡?李喇嘛要是這麽牛屄,大夥兒還玩個屁,給神仙磕頭就完了。
程宗揚剛笑了一半,笑容忽然僵住。
李輔國派人來要琉璃天珠,琉璃天珠在哪兒呢?在信永手裡。
可胖和尚在哪兒呢?似乎、好像、大概、可能……還在金吾仗院坐牢?楊妞兒可是剛提過,今日朝會隻來了寥寥數人,仇士良大失面子,惱羞成怒之下,要把金吾仗院關押的亂黨全給宰了。
胖和尚要是還在金吾仗院,怕是腦袋難保!「不好!」程宗揚「騰」的站起身來,「我得趕緊入宮!」靠著仇士良給的腰牌,程宗揚順利踏入宮門,又一次來到金吾仗院。
左右金吾仗院隔著大明宮廣闊的禦道遙遙相對,左金吾仗院在東,作為甘露之變的事發地,此處關押的都是宦官們指定的亂黨要緊人物。
包括一些當日末參與誅宦,僅僅是王涯、李訓等人親友的官員,也被關押在此。
這些人也是受刑最為酷烈的一批,畢竟幾位宰相還要遊街示眾,將罪行公諸於眾之後,在獨柳樹下明正典刑。
這些人已經被判了死刑,又沒有審問的價值,在獄內被活活打死也無人理會。
內侍們盯住這些身家殷實,又命如草芥的小人物,肆意拷掠,逼問財物,剔骨刮肉一般,將他們的身家連同骨髓都壓榨一空。
愈往內去,慘號聲愈發慘烈。
程宗揚一路察看,都沒看到信永的身影。
沿途打聽著,到了裡面用來拷問的刑房,卻看到一個熟人。
赤須黃發的索元禮坐在一張杌凳上,正端著茶盞,慢條斯理地讓人對幾名囚犯用刑。
但受刑的並非官員,那幾名囚犯有兩個生著濃濃的絡腮胡須,似乎是軍漢,另一個下巴光溜溜的,卻是一名內侍,怎麽看都不像是亂黨。
三人戴著厚厚的重枷,包鐵的枷面上堆著燒紅的炭火,將他們手臉上的須髯和皮肉烤得吱吱作響,慘叫聲撕心裂肺。
程宗揚掩住鼻子,皺眉道:「這是……」索元禮放下茶盞,起身施禮,「原來是程侯。
宮中出了幾個膽大包天的亂黨奸細,下官正在審訊,讓侯爺見笑了。」
大寧坊的刺殺被宮中事變影響,熱度降低了許多,但程侯的名聲徹底樹了起來,等閑無人敢惹。
「亂黨都一網成擒了,居然還有奸細?」索元禮道:「這幾個原本奉命看押逆賊李訓,昨晚好端端的,他們突然聒噪起來,說有人劫獄,還看到有妖物從窗口飛過。
趁著大夥兒忙亂,這三個賊廝竟然斬了李訓的首級,還拿來邀功,說是怕他被人劫走……」那名內侍哭叫起來,「不是咱家的主意啊……都是李訓那該死的狗賊……說外面那些是他重金請來的高手,要闖進來救他。
還說只要我們砍了他的頭,就不怕被人劫走了……」兩名軍漢也同聲叫苦。
「蠢材!」索元禮喝斥一聲,然後對程宗揚道:「李訓乃是亂黨首腦。
郡王和仇公公吩咐過,不能讓他們輕易死了。
不料李訓那廝幾句胡言,就騙住他們,逃脫了刑求之苦。
事後吾等清點人犯,並無一個得脫,這些奸細所稱盡是胡言。
仇公公得知大怒,下令讓他們替李訓受刑。」
三人又叫起屈來,說真看到一個女妖在窗口外面飛。
「還敢胡言亂語?」索元禮喝道:「喂他們吃些熱食!」推事院的吏徒捏開幾個倒霉鬼的嘴巴,用鐵鉗夾起炭團,塞到他們口中。
索元禮撫掌大笑,聲如豺梟。
程宗揚看得眼皮直跳,這個胡人出身的索推事,真不把囚犯當人看,手段凶殘酷毒,毫無人性。
「叨擾了,本侯是來尋信永方丈。」
「那個胖和尚啊。」
索元禮笑道:「在最裡頭一間。」
最裡面是單人的牢房,用手臂粗的木柵欄隔出內外,只不過這會兒牢門大開著,外面一溜的內侍正在排隊。
牢房明顯被清掃過,鋪的乾草也換了新的。
身穿土黃僧袍,披著大紅袈裟的信永方丈盤膝而坐,面前放著兩張木凳,一張充當幾案,鋪著紙筆,另一張放著算盤,胖和尚正埋著頭奮筆疾書。
一時寫完,信永畫了押,然後遞過紙張,「施主,且來看看。」
對面的內侍一手捂在嘴邊,小聲道:「咱家……不識字。」
「無妨,貧僧給施主念念。」
信永招了招手,兩人腦袋湊到一處,私語道:「長生庫專號一六七三二四,正月二十日開戶,存入各類錢銖折計五十三金銖又十七銀銖又六十銅銖,年息七分六厘。
自開戶之日起,專號專用,隨取隨存。
開戶人馬元贄,經辦人信永。
沒錯吧?」姓馬的內侍連連點頭。
「沒問題就在這兒按手印。」
兩人先後按了手印,信永從屁股後面摸出一枚印章,使勁兒哈了一口氣,用力按在紙上,然後將那頁憑證對折,沿著撳過印章的騎縫一扯兩半,一半遞給馬元贄收起,一半自己留存。
「施主只需拿著憑證去寺裡交付錢銖,掌庫的僧人自會在憑證上留下暗記,這錢就算進了長生庫。
帳面年息七分六厘……」信永把筆夾到耳朵上,左手「辟哩啪啦」,雨點般撥著算盤。
「每年的利錢就是九千三百九十四!」信永壓低聲音道:「這可是貧僧給馬老兄的優惠額度,只要帳號不丟,往後再存都是一樣的年息。」
姓馬的內侍小聲道:「還有其他那些……」「噓。」
信永打斷他,「老兄隻管拿著憑證去寺裡,自會有人辦妥。
佛祖在上,施主隻管放心,就算貧僧明天被拉出去殺頭,只要小廟不倒,這利錢就分文不少!」「哪兒能呢!」馬元贄喜笑顏開,「方丈大師親自來牢裡給大夥兒辦事,咱們還能讓大師吃虧?」馬元贄拿著憑證興衝衝走了。
後面一個趕緊進去,兩人又是一番交頭接耳,小聲嘀咕。
信永打著算盤清點好帳目,然後爽快地按流程寫了憑證,捺了指印,用了印章,將憑證一分為二,各自留存。
雖然交談的聲音極低,但瞞不過身為六級大高手程侯爺。
程宗揚當時就服氣了,原以為胖和尚抱著下地獄的覺悟弘揚佛法呢,沒想到他竟然在大牢裡頭辦起了高端金融業務,還乾得風生水起?其實也是趕巧了,拿下這批亂黨,嚴刑拷掠之下,抄沒了大批財物,大頭當然孝敬給上面的公公,但經手的內侍們也沒白乾,全都狠狠發了筆橫財。
由於事起突然,含元殿上死了一堆高品秩的宦官,如今這些內侍大都是宮裡的中低層,陡然間得手大把錢銖,連個放心存放的地方都沒有。
正頭疼間,不意從天而降一位佛爺,又是極精擅處理帳目的大行家。
信永一通狂吹,眾內侍無不心悅誠服,頂禮膜拜。
於是雙方一拍即合,信永直接在大牢裡給眾人算好帳目,折計錢銖,開設帳戶,眾人拿著信永方丈親手出具的憑證,將錢銖送到寺裡存放。
娑梵寺的長生庫本金雄厚,信譽卓著,眾人哪裡有不放心的?等用的時候帶著憑證去取便是,不必再擔心大把的錢銖不好攜帶,藏在屋裡一不小心丟了,又或是被搶被盜。
按照方丈大師的說法,即便沒了憑證也不怕,只要記住自家的專號,到寺裡報上號碼,寺裡查驗留下的存檔,只要符合,本金分文不少,頂多損失些利息。
至於內侍們勒索得手的珠寶、田地之類的物品,娑梵寺的大師們也有路子,想質押的,出一小筆保管費,便能存入寺中的大庫長期持有。
想要變現的,自有專人處理,無論價格還是服務,都保證施主們滿意。
程宗揚在宋國時已經了解過佛門的質庫生意,卻沒想到唐國佛門的金融行業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不僅僅是簡單的存放和保管,更涉及到複雜的利率計算和靈活並且嚴格的憑證管理。
隻不知道這是唐國佛門的普遍現象,還是信永大師本人專精於此。
信永算帳的手藝比念經還利落些,三下五去二就辦好一個,排隊的客戶一個接一個入內,進時滿懷期望,走時喜氣洋洋,竟是皆大歡喜。
又送走一位,胖和尚頭也不抬地擼起袖子,攥著墨錠在硯台裡「刷刷」地研著墨,然後擺好筆架,將白紙折出騎縫,用鎮紙一刮,重新攤平。
等收拾停當,又一位客戶坐到面前。
信永光到看衣服就覺得不對,猛一抬頭,那張肥臉上頓時露出驚喜,「菩薩哥!你可算來了啊!」「我怕你在這兒吃苦,想接你出去。
沒想到啊,方丈大師竟然在牢裡辦起了業務。」
程宗揚笑道:「幸好我沒魯莽,不然就耽誤你發財了。」
「別啊!這牢裡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哥,趕緊把我弄出去。」
「我看你還挺享受的,」程宗揚環顧一圈,「住的單間,鋪的乾草,連筆墨紙硯都備齊了。」
信永哭喪著臉道:「菩薩哥,你就別逗我了。
你聽聽外面那動靜,這是人待的地方嗎?我在這兒待了一晚,外面至少打死五個活人。
我要不弄點兒活辦著,指不定就輪到我了。」
「地藏菩薩立下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你才待了幾天?還盡搞些滿身銅臭的事,你是渡錢呢,還是渡人呢?能成佛嗎?」「哥,求你了,先把我弄出去,成佛的事兒咱們改天再說。」
程宗揚笑道:「看把你給嚇的。
行了,行了,我已經打聽過了,你被丟到牢裡,完全是誤會,宮裡本來是請你這位佛門高僧,給仇公公那位公子祈福的。」
信永把紙筆一卷,飛快地揣進懷裡,「這活兒我在行啊!」「你不是禪宗的嗎?還搞這個?」「消災祈福,那是我們佛門弟子的本行!禪宗也不能光顧著修自己對吧?該乾的活兒還得乾!老本行不能丟!菩薩哥……」程宗揚趕緊攔住,「得,得!我帶你出去還不行嗎?你先給我寫個條。」
信永飛快地掏出紙筆,「哥,你隻管說!讓寫啥我寫啥!」程宗揚低聲道:「琉璃天珠。」
信永露出肉痛的表情,但此事早已說好,再肉痛也留不得。
他一筆一劃寫了條子,畫押用印,小聲道:「去延福寺。」
程宗揚怔了一下,延福寺是娑梵寺在長安城的下院,還因為供奉琉璃天珠引起過火災。
「那不是假的嗎?」信永道:「就是上回失火,給我提了個醒。
萬一有人跑到寺裡頭放火怎辦?正好,延福寺那邊燒過,反倒安全些。
虛虛實實嘛。」
怪不得信德他們傳完信,都跑到延福寺,原來那邊還放著要緊東西。
程宗揚把紙條交給外面等候的吳三桂,便去找索元禮。
他本想著澄清誤會,把信永帶出來就行了,卻沒想到在索推事面前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下官也知道方丈大師的事是誤會,這不是連刑都沒用嗎?」索元禮一臉苦笑地說道:「可侯爺帶人走,下官是萬萬不敢的。
除非有仇公公的手令,下官才好放人。」
這話倒也不是故意搪塞,仇士良沒點頭,借索元禮兩個膽子,也不敢私自放人。
於是程宗揚又去見仇士良,說清原委,討了份手令。
一番周折之後,總算把信永帶出了金吾仗院。
信永消息靈通,昨天便得知牢中在押的犯人都要被殺頭,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生怕菩薩哥一個耽誤,自己坐法自斃,白白被砍了腦袋。
可真拿到手令,臨出獄時,信永步子又遲疑起來。
牢中悲聲不絕,囚犯們飽受捶楚的慘叫聲,痛苦的呻吟聲,淒切的哭泣聲,尊嚴盡喪的哀求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人間地獄。
最後他盤膝趺坐,為大牢內即將問斬的囚犯們誦了一遍《大悲咒》,方才動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