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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燕歌行 - 第二十四集 今當升雲 第一章 請君授首字體大小: A+
     
    第一章請君授首正月十八。申時末。

    宣平坊。東門。

    坊外的吵嚷聲漸漸消停,似乎賊人們搶掠得手,已經散去。

    一名客商扒在坊門邊瞧了半晌,最後心一橫,將背後的包裹挪到胸前,緊緊摟在懷裡,彎腰貼著坊牆,一路小跑往南奔去。

    剛跑出去百余步,街旁的楊樹後鑽出個人影,舉起棗木大棒,二話不說掄了下去,“呯”的一聲,結結實實砸在客商的後腦上。

    那客商應聲撲倒在地,手腳抽搐起來。後面的人影搶上前去,撕扯起他的包裹,只是那客商摟得太緊,一時無法拽脫。

    周圍人影晃動,幾名持刀舞棍的漢子圍了過來,惡聲惡氣地叫道:“哪兒來的蟊賊!也敢來我們的兄弟地盤搶食吃?”

    那賊人慌忙丟下包裹,撿起棗木棍,嘴裡打了呼哨。

    一條大漢從樹上躍下,正是與程宗揚有過幾面之緣的熊姓漢子,他腕下扣著一柄解手刀,上前刀鋒一挑,將包裹劃開,裡面滾出幾件布衣和一小串錢銖。

    另一個酒糟鼻也鑽出來,握著一支短叉,和方才打悶棍的老十各站一邊,跟那夥想黑吃黑的本地幫派對峙。

    姓熊的將包裹翻遍也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他還不甘心,將那些衣物又抖了一遍,也沒翻出半個子。

    那幫無賴見狀一陣哂笑,罵了聲“精窮的死鬼”,懶得再去理會,一邊收起家夥走人,一邊商量著換個地方剪徑。

    拎著棗木棍的老十道:“熊哥,又沒撈著,咱們也挪個地兒吧。”

    姓熊的將那客商鞋襪都扒了,到底沒能翻出藏匿的錢財,氣惱之下,隨手捅了那客商一刀泄忿。

    “走!”

    徐君房正在房內用晚膳,剛夾了一箸火腿筍片,還沒送到嘴邊,便聽到下面一陣吵嚷。

    他趕緊把筍片塞到嘴裡,又掰了半個炊餅,三口兩口吞下肚,然後拿茶水漱了口,抹淨嘴巴,正了正羽衣玉冠,一派仙風道骨地據席而坐,這才開口問道:“外面出了何事啊?”

    守在外面的護衛下去問了幾句。

    片刻後樓板響動,掌櫃親自上來道:“抱歉,抱歉,驚擾了仙長靜修。有位客商年前就住在店裡,今天說什麽也要走。結果一出坊門,就被賊人們敲破了腦袋,行李全被搶了,還挨了一刀。幸好被程侯爺的人撞見,剛把人救回來。”

    徐君房眉毛一挑,“程侯回來了?”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方才救人的,是侯爺府上一位公公。”那掌櫃頗為嘴碎,“嗐,那客商也是個不聽勸的,他光看著咱們坊裡太平,以為外面也亂不到哪兒去。也不想想,咱宣平坊能太平,還不是全靠著程侯爺坐鎮?有不開眼的蝥賊,早讓侯爺的人打跑了。如今的長安城裡頭,也就咱宣平坊還算平安,對面教坊的姑娘們都商量著,要給侯爺備份大禮……”

    那掌櫃絮絮叨叨說著,徐君房一手按住袖中的水晶球,探入神識。

    忽然間,室內響起一聲清越的鶴唳,一隻白鶴憑空飛出,繞著徐仙長振羽輕翔,翼尖灑下無數星塵。

    掌櫃張大嘴巴,驚奇地看著這一幕。

    那護衛扯著他的衣袖出來,小心掩上門,低聲吩咐道:“仙長要入靜,接引神明,讓下面的人別吵鬧。”

    掌櫃慌不迭地連聲應下。

    徐君房歎了口氣,收了神通,伏案抄箸接著吃了起來。

    火腿還是太葷,只能嚼吧些素的,不然自己的窮胃受不住。徐君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抱著碗蹲在椅上,都是多年挨餓落下的病根啊。

    “中總管,奴婢真沒有想到你會去救人,救的還是個窮客商。”孫壽戴著面紗,撩起車簾,討好地說道。

    “給我閉嘴!”中行說目不斜視地喝斥道:“本總管這是日行一善,家門口的事,能放著不管嗎?”

    就你它麽多管閑事!孫壽腹誹著放下車簾,扭頭看向車廂內。

    呂雉端坐車內,雙手放在膝上,長長的衣袖鋪在兩邊,雖然車身顛簸,仍一絲不亂。

    一個少女跪坐在呂雉腳邊,她朱顏絕豔,雖然眉眼間尚帶稚氣,卻像一枚瑩潤無瑕的珍珠一樣,美得奪目。只不過這會兒像是剛哭過,眼睛紅紅的,像隻委屈的小兔子。

    孫壽喝斥道:“讓你坐了嗎?跪直了!”

    安樂嘟起紅唇。

    “還當你是公主呢?乘車要錦榻暖墊,咳嗽一聲就有七八個人服侍?你現在只是個最低等的賤婢,沒讓你跟著車走就是好的。”

    小丫頭紅著眼圈,泫然欲滴。

    “你要是不想當奴婢,眼下倒有個好機會。”孫壽譏誚道:“等到了十六王宅,你反悔還來得及。到時候往你公主府裡一躲,我們也不好揪你出來。只可惜便宜了那些太監。”

    安樂小聲道:“我不要當公主。”

    “知道怕了?”孫壽道:“都是你那個該死的哥哥乾的好事,害你一個未嫁人的公主,差點兒被那些閹狗糟蹋……”

    “你個賤婢,皮子又癢了?”中行說陰鷙刻薄的聲音傳來,“閹奴就閹奴,說甚的閹狗?你指著和尚罵禿驢呢?”

    “都是奴婢的錯。”孫壽拖長聲音道:“對不住了,中總管。”說著翻了個白眼。

    這死太監,不好好養傷,非要跟著出來,剛出門又救了個不相乾的客商,時辰都耽誤了。真當自己是宣平坊的大總管呢,大事小事破事屁事全都管,你管得過來嗎?

    一直望著外面的成光突然開口,“到了。”

    馬車路過一片殘垣斷壁,正是興慶宮。孫壽向呂雉看去。呂雉紋絲不動,隻將鳳目瞟向窗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孫壽將車窗打開一線,把一個半舊的荷包丟過斷牆,然後掩上簾子,不放心地說道:“她能看得見嗎?”

    呂雉道:“她應該會去興慶宮故地,能不能看到,只能憑運氣了。”

    “她如今是周族的少夫人,為什麽不去讓鐵中寶幫忙傳話?他們都是涼州盟的人。那個鐵大哥,也是個熱心腸。”

    呂雉道:“鐵馬堂正跟他們爭盟主,不是一路人。”

    孫壽訝道:“那為什麽要找周夫人幫忙?鐵馬堂跟老爺是朋友,周族又跟鐵馬堂不對付,那豈不是不跟我們一邊的?還有那位左護法……”

    “殺死阿暖的,是丹霞宗的柴宗主。”呂雉道:“丹霞宗也在爭涼州盟的盟主。左彤芝是丹霞宗的人,反而不好合作。倒是黎錦香,雖然嫁給周族的少主周飛,但蘭奴在鹹宜觀見過她,未必心甘情願。要給阿暖報仇,不妨找她一試。”

    孫壽與成光對視一眼,都覺得此舉好生異想天開,但不敢多說什麽。

    呂雉心下卻是篤定,他身上有過黎錦香的味道!跟那個周族的少夫人,肯定有一腿!

    馬車在十六王宅前被攔住去路,把守坊門的神策軍見到漢使的旗號,也不敢造次,但堅稱為了守護坊內諸位王公貴人,嚴禁外人出入。何況天色已晚,換成平常時候,都該打淨街鼓了,攔著車馬不讓通行。

    中行說那是什麽人?當場就噴了回去,聲稱自家侯爺特意派內眷前來問候太真公主,敢攔漢使的車,就是不把程侯放在眼裡!就是要與漢國為敵!惹得程侯一怒,到時候漢國大軍兵臨長安城下,在場的全要被砍了腦袋祭旗。

    中行說當街大放厥詞,噴得守衛差點兒癱瘓。最後驚動了一位有職份的大太監出來,親自告了罪,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確認車內只有女眷,駕車的也是太監本監,這才開門放行。畢竟大夥兒都是沒了物件的同行,難免惺惺相惜,多少行個方便——可絕不是怕了中行說的嘴炮。

    馬車駛入鎮國大長公主的府邸,不多時便出了後門,來到安樂公主的住處。

    ◇    ◇    ◇入夜之後,長安城的騷亂毫不意外地迅速蔓延開來。借著夜色的遮蔽,無數人開始蠢蠢欲動。

    失去官府的約束,平日裡安分守己的良善也被激起貪欲。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搶掠的隊伍中,白天三五成群的剪徑蟊賊,也演變成三五十人的大股匪寇,嘯聚坊中,剽掠商賈,甚至公然攻打豪門富戶。

    當程宗揚返回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城中亂象比昨日擴大十倍不止,到處都是成群出沒的惡少賊人,坊間火光四起,百姓人人自危。

    路過升道坊時,一群緇衣尼姑從坊中驚惶逃出,哭聲不絕。

    程宗揚駐馬望去,只見幾名無賴在後追趕,有跑得慢的小尼姑,被那些無賴捉住,拖進暗巷。

    獨孤謂按捺不住,縱馬上前,喝道:“住手!京兆府參軍在此!”

    說著揮起佩刀,連鞘拍在一名賊人面門上,將那賊人打得倒跌回去。

    那些尼姑哭哭啼啼躲在獨孤謂馬後,連呼“救命!”

    後面的無賴稍稍止步,舞起棍棒道:“京兆府的人謀反,都已經下了大獄!你個孤魂野鬼從哪兒鑽出來的?趕快滾!不然打死你都沒人管!”

    獨孤謂怒氣上衝,“長安城沒王法了嗎?”

    “嘿喲,你才知道啊?長安城裡早就沒王法了!”為首的無賴握著棍棒,往地上一拄,獰聲道:“咱們兄弟的刀槍棍棒,就是他娘的王法!”

    獨孤謂不再言語,他一手捉刀,一手握鞘,“鏘”然一聲拔出長刀,雙臂翼張,猶如老鷹一樣護著身後啼哭的尼姑。

    有人舉起火把遠遠照過來。火光下,獨孤郎那張俊臉宛如蘭芝玉樹,容光照庭,帥氣逼人。

    立刻有人認出他的模樣,失聲道:“是獨孤郎!”

    “哎呀呀,原來是獨孤參軍,早說啊!”

    為首的無賴收起棍棒,笑嘻嘻道:“那幾個尼姑欠了我賭債不還,我家裡都揭不開鍋了,找她們討債。誰知這幫賊尼為了賴帳,竟然反咬一口,跑到街上說我們搶劫。罷了罷了,看在獨孤參軍的面子上,饒她們一回。”

    那幫無賴扶起受傷的同伴,悻悻退走。

    躲在馬後的尼姑們又驚又喜,“獨孤郎!?真的是獨孤郎!”

    “天啊,他好帥……”

    杜泉道:“她們八成是從龍華尼寺跑出來的。程上校,好人做到底,順路把她們送回寺廟算了。”

    升道坊位於宣平坊西南角,穿坊而過也是順路。

    程宗揚打馬動身,“進坊。”

    那幫尼姑牽衣扯袖,圍在獨孤謂鞍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到了寺前,才後知後覺獨孤郎是要把她們送回寺裡,便就此別過。

    一眾尼姑頓時又啼哭起來,這個說:昨日便有賊人砸開寺門,搶了廟裡供奉菩薩的珍寶法器;

    那個說:大夥兒驚惶不已,最後躲在庵堂裡,才逃過一劫;

    還有人說:到了白天,各坊的地痞無賴就像趕集一樣,一趟一趟往廟裡闖,不但將財物掠奪一空,連佛祖的金身也被刮去大半……

    住持“阿彌陀佛”不知念了幾萬回,終於鼓足勇氣,出面給那些賊人講經說法,勸其行善,結果被兜頭一棒,打得不省人事。

    眾尼慌忙去救,誰知卻是羊入虎口,為首的無賴見刮不出錢來,索性叫囂把這些尼姑綁到青樓賣掉,換幾個錢使。那些無賴轟然叫好,幾個年輕美貌的尼姑被賊人當場拖走,生死不知。眾尼驚惶之下,隻得棄寺而逃。只是長安雖大,已無尺寸淨土,又能逃到何處?

    如今獨孤郎將她們護送回寺,卻是把她們丟進火坑,到了天亮,只怕無一人得活。

    獨孤謂被眾尼扯住,掙脫不得,只能心虛地看著程侯。

    程宗揚也是頭大如鬥,這些尼姑廟門被砸得稀爛,顯然無力自保,把她們丟在這裡自生自滅,未免太過殘忍。

    可自己一個漢國使節,壓根兒就不是唐國人,還能怎麽管?總不能把獨孤郎剃度了,把他丟在廟裡,當個保衛尼姑的護花使者吧?

    獨孤謂還不知道程侯心裡轉的什麽神奇念頭,壯起膽子,過來商量道:“要不,把她們帶回宣平坊?”

    要不真把你剃度了?小白臉長那麽帥,混在尼姑堆裡,也看不出來。

    “帶回去扔大街上?”

    獨孤謂小心道:“侯爺不是有間家廟嗎?”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就你憐香惜玉是吧?”

    獨孤謂乾笑道:“到底都是性命。”

    那間法雲尼寺只是個幌子,要緊的是溝通內宅的暗道,需得避人耳目,可這事沒法兒跟獨孤郎說。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程宗揚無奈道:“得,帶回去吧。你先別高興,咱們醜話說在前頭,你自己攬的事,自己搞定。別想著讓我接手,白養一幫尼姑。有這閑心,我還不如把教坊的姑娘們養起來呢。”

    “那不能!下官絕不讓侯爺為難!”

    獨孤謂興衝衝回去一說,身後隨即發出一陣歡呼。

    程宗揚搖了搖頭,這事弄的……還丟了好幾個尼姑呢。

    好在升道坊就在宣平坊斜對角,走過去也不遠。眾人剛過了十字街,便又聽得一陣叫喊,幾名賊人聚在一處朱漆大門前,揮舞著刀斧將大門劈開,然後蜂擁而入。

    門內的人家早有戒備,雙方棍棒交加,打成一團。到底是賊人勢眾,不過片刻,那戶人家便抵擋不住,一名穿著紅色官袍的官員抱頭鼠竄,狼狽奔出門來,放聲叫道:“救命啊!殺人啦!”

    程宗揚定睛一看,“獨孤郎!救人!”

    那官員襆頭被打掉,靴子也掉了一隻,臉上一道刀痕,鮮血淋漓,若非口音耳熟,程宗揚險些沒認出來這位風度翩翩,出口成章的鴻臚寺少卿,自己的老熟人,段文楚段少卿。

    手執凶器,私闖民宅,已經是犯了天條。獨孤謂再不留手,當即揮舞刀花,縱馬上前,將一名賊人砍翻在地。

    那些賊人一時慌亂,隨即又凶悍地圍上來,進退頗有章法。

    杜泉躍下馬,摘下鞍側一對彎鉤,上前接應。

    混戰中,忽然“繃”的一聲震響,程宗揚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夥賊人竟然攜帶有弓弩!

    臨敵不過數步,連獨孤謂也來不及躲閃,被一支弩箭射中肩頭,箭身透入大半。

    一直護在程宗揚馬側的南霽雲一夾馬腹,暴喝道:“南八在此!”

    戰馬疾馳而出,南霽雲摘下鳳嘴刀,手起刀落,將那名持弩的賊人連人帶弩劈成四段,血肉橫飛。

    南八出馬,猶如虎入羊群,那幫賊人見狀不敢戀戰,當場一哄而散。

    程宗揚此前來回都是走的大街,此時深入坊間,才發現局面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惡劣百倍。眼下長安城中的治安已經徹底失控,連段文楚這樣的高官,都被賊人破門而入,遑論其他?

    段文楚認出程宗揚,幾乎喜極而涕。所幸他是官宦世家,風度還是有的。上來不卑不亢地長揖一禮,說道:“多謝程侯,段某,感激不盡!”

    這句話發自肺腑,字字千鈞。

    “老段,原來你住這兒啊?家裡這是……”程宗揚看了眼只剩下破爛門框的朱漆大門,“算了,收拾收拾東西,到我那邊避避吧。”

    “東西都收拾好了。”段文楚連忙道:“我原本就打算出城避避呢。宣平坊好,還是宣平坊好!”

    片刻後,隨行的隊伍除了一群尼姑,又多了段文楚一家老少。

    “老段啊,”程宗揚在馬上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

    段文楚臉上的刀口不深,這時用巾帕按住,跟在馬側,“這話從何說起?”

    “你們唐國不會這麽闊吧?連賊人都用上弩了?”

    “侯爺是問這個?”段文楚苦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賊人,多半是宮中翊衛喬裝打扮。”

    “那你還說沒得罪人?這些宮裡當值的衛士,不會是閹黨指使的吧?”

    段文楚掩面長歎一聲,“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值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

    段文楚吟詩一闕,然後歎道:“侯爺有所不知,長安城的翊府衛士,頗有些膽大包天的惡徒,白天是官軍,夜裡就是劫路行凶的賊人。這回只是運氣不好,家裡招賊。倒不是專門來尋段某的晦氣。”

    還有心情吟詩呢,看來老段的心態還行。自己在唐國沒有刻意交遊,打過多次交道的段文楚也算是熟人了。他今晚若是出事,自己心裡很難過得去。

    從升道坊穿坊而過,臨近坊門,兩側的背巷不時傳來慘叫聲,甚至還在坊外的溝渠中看到一具女屍,身無寸縷,頭無青絲,依稀是龍華尼寺被劫走的尼姑。

    程宗揚越看越是心驚,最後只能硬起心腸,對周遭的亂象視而不見,帶著眾人匆匆返回宣平坊。

    賈文和路過廂房,只聽得一陣殺豬似的叫聲。那位獨孤參軍精赤著一身雪白的腱子肉,被人赤條條按在榻上,鐵中寶跟杜泉按著他的手腳,南八含了口酒,往他肩上一噴,然後親自操刀割開皮肉,將一枚血淋淋的箭矢挖了出來。獨孤郎君俊臉扭曲,額頭青筋霍霍直跳。

    賈文和不動聲色,一路來到內宅,拉開靜室的房門。只見主公半敞著衣衫,席地而坐,一名體態豐盈的豔婦被他抱在膝上,羅衣半褪,正在上下把玩。

    程宗揚尷尬地放開灩奴,“賈先生,這麽快就過來了?”

    “主公有召,豈敢怠慢?”

    程宗揚示意灩奴退下,心頭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賈文和注視著他,“主公為何憂慮?”

    程宗揚苦笑道:“很明顯嗎?”

    “主公內寵雖多,但在吾等面前,行事向來端正。若非憂慮難解,何至放浪形骸?”

    程宗揚總不好說自己看到城中的亂象,心中鬱氣難解,一生氣又惱上李昂這個罪魁禍首,索性將楊賢妃拿來撒氣。

    “賈先生,我這兩天在城裡走了幾處,局面實在太亂了。沒有官府的管束,什麽妖魔鬼怪都鑽出來了,生靈塗炭啊。”

    “主公身為異邦使者,要插手唐國政事麽?”

    “想想法子嘛,方才鴻臚寺的段少卿,都險些被惡賊破家。你知道主公我是個濫好人,這樣坐視不理不合適吧?太虛偽了對不對?你也不想主公是個大奸似忠的偽君子吧?”

    賈文和沉默片刻,“主公想管到哪一步?平亂,還是治安?”

    程宗揚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哎,這兩個有區別嗎?”

    “平亂是平定如今城中的亂象,治安乃是今後的長治久安。”

    “長安城亂成這樣,平定起來也不容易吧?京兆府、金吾衛、禦史台,這些衙門的主官吏從都被下獄,想讓仇士良他們放人肯定不可能。”程宗揚擰眉思索道:“要是出動神策軍,我怕長安城比遭賊還慘。兵匪一窩,百姓們可要倒大霉了。”

    “平亂易事耳,只需主公說動衛公,亂象旦夕可定。”

    “天策府?”程宗揚疑惑地說道:“他們才幾個人?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這兩天參與搶劫的,起碼有好幾萬。天策府的爺兒們再能打,放幾萬頭豬也得抓十天半月的吧?”

    “衛公自有對策。”

    程宗揚似信非信,又問道:“那長治久安呢?”

    “敢問主公,如今唐國局勢如何?”

    “狗屎局吧。李昂那個皇上被囚禁在蓬萊秘閣,太監們一手遮天,百官只能俯首聽命。”

    “將來如何?”

    “將來?那些太監吃了大虧,眼下既然拿捏住李昂,肯定是逮著蛤蟆攥出尿來。朝中官員敢不聽話,輕則廢黜,重則下獄。”

    “中樞威信掃地,諸鎮又會如何?”

    還能怎麽樣?歷史上,李昂被軟禁後還活了好幾年,宦官把持君王,恣行廢立,猖獗無比,唐國朝廷威信盡失,再無力挽回藩鎮割據的局面,最終崩成一地碎片,花了上千年都沒能再拚起來。

    “藩鎮徹底割據,最後撐不下去,大夥一塊兒散攤子。”

    “如此,若要長治久安,眼下正是關鍵。”

    “哦?”

    賈文和道:“請主公借李昂首級,以安天下。”

    程宗揚張大嘴巴,怎麽突然蹦出來借李昂頭顱一用?李昂一死,那不是火上澆油,亂上加亂嗎?

    他拍了拍額頭,飛快地轉著腦筋。唐國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李昂如果駕崩,局面還能壞到哪兒去?接下來呢?唐國勢必擁立新君。李昂子嗣夭折,剩下的無論弟弟還是侄兒,都是成年人,不會出現幼主當國的局面。新君繼位之後,再菜也不至於比李昂還不如。

    也就是說,李昂死得越早,唐國的局勢越能及早安定,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重樹朝廷的威信……

    程宗揚捏著眉心。李昂滿盤皆輸,再沒有翻盤的可能,已經是徹底的負資產了。他活得越久,對唐國的傷害也越大。

    “意思是長痛不如短痛?”

    賈文和長揖一禮,一言不發地退下。

    乾掉李昂?還是就這樣拖著?

    這他娘的還真是個問題。

    李昂只要還活著一天,就是唐國名義上至高無上的君王,即使這位皇上已經淪為太監們的傀儡——甚至連傀儡都不如,只是太監們手裡一團爛泥,隨意捏扁揉圓。

    他多活一天,唐國的政局就得在泥潭裡多淪陷一天,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什麽時候駕崩,唐國政局什麽時候才有重生的可能。

    可是弑君?

    程宗揚並不覺得什麽皇權神聖不可侵犯,但李昂好歹是一國之主,哪兒能殺雞一樣隨隨便便給殺了?

    李昂駕崩,宦官們會怎麽反應?

    宗室呢?

    官員呢?

    百姓呢?

    那些野心勃勃,割據四方的藩鎮呢?

    本來唐國攤子再爛,還能維持好幾十年,這一劑猛藥下去,會不會唐國沒救過來,直接就崩了?

    程宗揚一時間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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