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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燕歌行 - 第1章字體大小: A+
     
    第一集 漢宮日暮

    第一章  長門燈暗

    洛都北宮。永安宮外。

    突如其來的驚呼聲如同海嘯,翻滾著往四面八方擴散開來。巍峨的瓊玉闕樓上方,一具穿著袞服的屍身雙手扶著欄杆,兀自傲然挺著胸膛,鮮血噴泉般從斷頸中噴出。那顆戴著天子冕旒的頭顱,此時正被人提在手中,冕延前方用白玉珠串成的垂旒亂糟糟絞在一起,搖晃著不斷淌下血滴,如同一只血腥的玩具。

    秦檜提著劉建的首級,沿闕樓的牆面一路滑下。另一方向,吳三桂背著長矛逆勢而上。

    兩人錯身相過時,秦檜傳聲道:“人在上面。”

    吳三桂笑道:“甕中捉鱉。”

    秦檜叮囑道:“當心狗急跳牆。”

    “省的。”

    當秦檜落到地面,闕樓下方翹首以盼的軍士立刻爆發出一片巨大的歡呼聲。

    金蜜鏑走馬上前,接過首級,仔細看過,然後摘下天子冕旒,將劉建的頭顱高高舉起。

    四周歡聲雷動,平叛軍士氣如虹。

    親眼目睹了“天子”被一劍斬首的一幕,原本還抱著一絲幻想,在宮中頑抗的亂軍瞬間被打回原形。那些劉建用重金召募來的家奴、門客,投誠來的內侍、軍士,冀圖成為從龍功臣的野心家們,此時都仿佛被滾水澆到的螞蟻,轟然作了鳥獸散,爭相往宮外逃命。跑不掉的紛紛丟下兵刃,跪地求饒。

    當吳三桂攀上闕樓,這座片刻前劉建還聲稱能堅守逾月,固若金湯的要地,已經完全沉浸在一片絕望的氣氛中。原本用來抵御外敵而拿石料封死的闕樓,如今成為一座墳墓,將劉建的追隨者們徹底封死在內,外面的亂軍還可以逃走,他們連逃跑都成為奢望。

    那位無頭的“天子”倒在一旁,無論他生前如何囂張狂妄,此時只是一具卑微而肮髒的屍體。

    劉建宣稱的兩百名死士,三個雇佣兵團,只是大言吹噓。闕樓內實有護衛不過二十余人,都是劉建從江都王邸帶來的親信。其余還有一些內侍、宮人,以及幾名阿附劉建的官員、士人,此時如同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見吳三桂翻身躍過欄杆,那些護衛下意識地舉起長矛,但他們眼中已經沒有任何戰意,只剩下驚惶和對死亡的恐懼。

    “將軍來得正好!”死寂中傳來一聲充滿驚喜之意的高呼,緊接著一名身著繡衣的官員大步流星地出來,滿面堆歡地高聲叫道:“卑職奉太後之命!已然擒下逆賊劉建的家眷!”

    說著他威風凜凜地一擺手,一名妖嬈少婦被人綁著推了過來。

    此時的太子妃成光再沒有以往的風光,她金釵滑脫,鬢腳散亂,高髻歪到一邊,玉容毫無血色。口中塞著一團麻布,雙手被繩子捆住,扯在身前,華服撕開半邊,狼狽不堪。

    “此乃建逆之妻成氏!在下暗中謀劃,一舉擒下此婦!不料天軍神勇無敵,萬軍之中斬殺建逆!果然是天佑炎漢!金車騎運籌帷幄,神機妙算!跳踉醜類,轉瞬即滅!哈哈哈哈!”

    吳三桂咧嘴笑道:“我認得你,江繡使。”

    江充笑聲一滯。

    “你是太後的親信,呂巨君的心腹,”吳三桂毫不客氣地說道:“呂巨君事敗,轉投劉建;董卓勢大,改投董卓;這會兒劉建沒了,又上趕著抱金車騎的大腿,嘖嘖嘖,這般的見風使舵,讓我用哪只眼睛看你?”

    吳三桂一邊說,一邊摘下背後的長矛,在空中一掄,發出沉悶的風聲。

    江充臉色發白,顫聲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你不能殺我……”

    吳三桂奇道:“我干嘛要殺你?倒是這兩位——”他長矛一抖,指向那兩名壯漢,“晴州來的吧?”

    兩人放開成光,攤開雙手,表示並無惡意。其中一人說道:“這位兄台,兄弟們做的是賣命的生意,和閣下往日無仇,近日無怨。”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另一人啞著嗓子道:“大伙兒井水不犯河水。閣下以為如何?”

    “江湖事,江湖了!”吳三桂豪氣地說道:“把人放下。你們滾吧。”

    兩人把成光往前一推,縱身往後躍去,在欄杆上略一抱拳,然後並肩躍下。

    吳三桂一揮長矛,“都滾吧!”

    剩下的護衛面面相覷,他們可沒有那麼好的身手,能從十幾丈高的闕樓上一躍而下。

    “蠢!”吳三桂道:“往下面跑啊!別說你們不知道這下面有暗道。”

    那些護衛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一哄而散。

    江充也想跑,卻發出一聲慘叫。

    吳三桂橫身一矛,刺穿了江充的大腿,就像釘一只蒼蠅一樣,將他釘在木柱上,揶揄道:“沒看見那伙太監都沒動嗎?下面有個屁的暗道!你能往哪兒跑?省些力氣,老實待著吧。”

    江充放聲慘叫,被吳三桂反手一個耳光,抽得暈了過去。

    成光瞪大眼睛,她嘴裡塞著麻布,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綁在一起的雙手在身前勉強比劃著,拼命打著手勢。

    吳三桂目光閃了幾下,回了一個手勢,然後伸手扶她起身。

    成光大喜過望。各方在洛都勾心鬥角,彼此的底細都摸得七七八八。吳三桂是那位程少主的得力臂助,自然躲不過她們的眼睛。吳三桂與秦會之一樣,出自殤侯門下,別人也許不知道,但在巫宗內部並不是秘密。問題是巫毒二宗向來不睦,巫宗沒少給殤侯下絆子,毒宗那位紫姑娘更是在洛都周邊大開殺戒,惹得教尊不得不親自發話,與對方休戰談和。成光絕望之際亮出身份,沒想到他竟然認下同門。

    絕處逢生,成光感激不盡,剛遞出左手,放在吳三桂手中,就聽見“格”的一聲輕響,手指被拽得脫臼。接著吳三桂雙手齊出,使出分筋錯骨手。一連串密集的脆響在他掌下響起,眨眼之間,就將成光的指、肘、肩、膝、踝……所有能夠摘脫的關節全部摘掉,最後抬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扯一扭,將她下頜拽脫。手法干淨利落,節奏分明,又快又准。

    轉瞬間,成光就像一只被人扯壞的木偶,關節不自然地扭曲著,再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

    看著吳三桂微微吐了口氣,露出滿意的神情,成光才突然意識到,就如吳三桂的身份在自己眼裡不是秘密一樣,自己的身份在他眼裡也不是秘密。劉建授首之後,他仍然冒險攀上闕樓,就是衝著自己來的。

    “別太看得起自己。”吳三桂大義凜然地說道:“我是來給主公爭功的!這回我家主公立下的討賊第一功,誰都搶不走了!”



    南宮。長秋宮外。

    呼喊聲由遠而近,像海嘯一樣從永安宮方向傳來。從玄武門進入南宮,然後是建德殿、宣德殿……

    涼州軍的士卒將賈文和與定陶王團團護住,董卓手提短戟,立在前方。

    賈文和對遠處的驚呼聲充耳不聞,他將定陶王挾在臂間,生鏽的錯刀抵在小兒幼嫩的脖頸中,雖然胸襟上吐滿了鮮血,卻神情自若,就像一名超凡脫俗的棋手,面對棋局,胸有成竹。

    程宗揚雙手握緊刀柄,往前踏了一步。

    “且請閣下留步。”賈文和從容說道:“我有寸鐵,亦可殺人。”

    程宗揚寒聲道:“一介稚子,你也下得去手?”

    “受國不祥,是為天下主。欲得天下,些許風險自當難免。”

    程宗揚死死盯著這位董卓麾下名列第一的謀士。六朝智謀之士,自己已經見過不少,可是像他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毫不猶豫能把一個幼兒當成人質的家伙,自己還是頭一回見。這種事,奸臣兄背地裡也許能干得出來,但公開干多少會有些不自然,哪裡會像他一樣從容?

    一個修為平平的文士,卻能在兩軍陣前劫走自己手中最要緊的關鍵人物,靠的就是這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毒辣與狠絕。

    “姆娘……”定陶王啼哭著,朝阮香凝伸出手。

    賈文和提氣揚聲,“定陶王在此!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郭解道:“我方才那一掌未曾留手,你經脈已斷,若不及時救治,只怕活不了多久了。”

    “我信。郭大俠千金一諾,向不虛言。”賈文和提起錯刀,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笑道:“既然賈某已然時辰不多,諸位可要快一些了。”

    他手剛一抬起,王孟就像獵豹一樣縱身躍起,長劍直刺賈文和咽喉。

    程宗揚正要趁機出手,眼前忽然一花,一個人影截住了王孟。

    董卓身軀肥壯得猶如肉山,動作卻極為敏捷。他閃身封住王孟的去路,短戟一遞,用戟鉤絞住劍身,接著反手一擰,剛猛無鑄的勁力狂湧而出,將那柄精鋼打制的長劍絞成數段。

    董卓揮戟將王孟震飛,大笑道:“小家伙,你還嫩了點。”

    王孟踉蹌著退了幾步,劍身崩碎的反震之力使他手臂一陣劇痛,胸中氣血翻湧,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再看手中,只剩下一截斷劍。

    郭解抬掌托住他的後背,幫他化去力道,王孟吐出一口氣,氣血漸平。

    賈文和道:“這位不知名的好漢,趁著郭大俠和我說話時候偷襲,是在打你們郭大俠的臉嗎?”

    郭解道:“小兒輩無知,孟浪了。”

    郭解雖然不介意,王孟卻像是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上鬥然漲紅。

    他抬起左手,斷劍寒光一閃,斬下左手食指,然後將斷指拋了過去,叫道:“我的不是!給你賠罪!”

    “是條漢子!”董卓大笑道:“小家伙身手還成,就是這劍太不濟事。改日老夫送你一把好劍!”

    賈文和重新把錯刀放回定陶王脖頸上。定陶王哭聲剛停頓了片刻,這會兒小嘴一扁,又要哭出來。

    阮香凝蹲下身,焦急地望著他的眼睛,擺著雙手道:“不要哭,不要哭。”

    在她的竭力安撫下,定陶王抽泣聲漸漸停止。

    賈文和勉力提起聲音,“賈某不才,敢請太後出來一見。不然,大伙就一拍兩散。”

    程宗揚臉色陰沉。假若呂雉在長秋宮露面,局勢必然再起波瀾。以賈文和的奸詐,天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最壞的局面,莫過於呂雉和定陶王全都落入董卓手中,那大家都可以洗洗睡了。

    小紫眨了眨眼睛,“太後在劉建手裡啊。難道他前面傳的是偽詔嗎?”

    “十息。請太後出面。”賈文和沒打算跟她饒舌,手中的錯刀又緊了一分,幾乎割破定陶王的皮膚,微笑道:“還有皇後殿下,也請一見。”

    這個條件一出,程宗揚反倒輕松下來。這中間的變故實在太過蹊蹺,以賈文和的智商恐怕也想不到,長秋宮裡倒是有太後,皇後卻不見蹤影。他想見太後還有得商量,皇後是徹底沒指望了,反正都完不成,也不用再琢磨什麼。

    “我乃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擺出官員的架勢,沉聲道:“皇後殿下因天子駕崩,憂思成疾,如今抱病臥榻,無法面見外臣。”

    “事關江山社稷,只能請皇後殿下支撐病體,辛苦一番。”

    程宗揚板著臉道:“國事要緊,殿下的鳳體也要緊。不若請董將軍移步,入宮覲見。”

    董卓大笑道:“有何不可?”

    “請恕將軍甲胄在身,難以行禮。”賈文和打斷他,“還是請皇後移駕。”

    董卓皺了皺眉頭。自己入宮見駕,理所當然,硬逼著皇後出面,豈是人臣之禮?

    賈文和面帶苦笑,他何嘗不知此節?只是眼下實在顧不得了,失了臉面,總比丟了性命好。

    程宗揚打定主意,以拖待變,自然不肯讓步。

    就在雙方僵持中,遠處的驚呼聲越來越近。忽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趙充國渾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樣策馬奔來。他一手高高舉起,提著一顆頭顱,一邊縱馬疾馳,一邊放聲吼道:“逆賊劉建!已然伏誅!”

    他手中那顆頭顱因為失血而變得慘白,但臉上仍然殘留著一絲猙獰與瘋狂混雜的笑意,正是三日前在崇德殿登基的那位“天子”,江都王太子劉建。

    程宗揚臉色終於恢復正常,他長呼了一口氣,狠狠攥了把拳頭。趙飛燕陷身秘境,定陶王落入賈文和手中,自己手裡的兩張王牌全部落空,他都已經准備要跑路了。誰知道峰回路轉,生死關頭,劉建居然先一步進了鬼門關。

    “建逆伏誅!叛軍已平!”緊跟著趙充國,傳訊的軍士紛至沓來,甚至還有幾名北宮內侍夾雜其中,他們邊奔邊喊,將消息四處傳開。

    程宗揚目光一閃,看到人群中的秦檜和單超,不由大喜過望。

    秦檜躍下馬,拱手道:“幸不辱命。”

    程宗揚笑得嘴巴都合不攏,“真是劉建?不會弄錯吧?”

    單超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聲音笑道:“秦先生手刃建逆,豈會有錯?建逆的隨從、家眷盡被鎖拿,如今都押在永安宮內。”

    得到單超親口證實,程宗揚徹底放下心來。

    劉建一死,勝敗立分。偽天子已然授首,董卓這一仗不用打就一敗塗地。大功告成,局面已定,他就不信那個賈文和還能翻出浪花來……吧?

    “老董!”趙充國叫道:“停手吧!大伙不用再打了!”

    董卓臉上的肥肉抖了幾下,回頭看了賈文和一眼。

    賈文和笑容愈發苦澀。劉建這頭豬,活著坑人,死了更坑人。這一把真把大家都坑苦了。

    兵甲聲響,華雄帶著部下匆忙趕回。只看他的臉色,就知道局面已經無可挽回。

    牛輔從馬上探身過來,低聲道:“趁金車騎尚未回師,先殺出去!”

    董卓濃密的劍髯微微一緊,然後揮起短戟,“兒郎們!隨我回涼州啊!”

    “董破虜,你可走不得。”

    隨著一聲斷喝,一直不見蹤影的大將軍霍子孟閃亮登場。他身披大氅,外罩赤袍,裡面穿著一身金光燦燦的鎖子甲,跨著一匹白馬,徐徐駛來,身邊跟著王子方和馮子都等一群家奴出身的親信將領,還有一位布衣老者,卻是嚴君平。

    “屠掠伊闕,殺戮使者,阿附逆賊劉建,”霍子孟厲聲道:“縱兵入宮,大肆搶掠——董卓,你可知罪?”

    看到霍子孟,程宗揚氣都不打一處來。這頭老狐狸,不知道躲在旁邊藏了多久,大局一定,立刻跳出來摘桃子,這臉皮厚得簡直令人發指。

    董卓哈哈笑道:“成王敗寇罷了!”

    “你是要帶著手下兒郎落草為寇了?”霍子孟說著,往他身後看去。

    此時董卓身邊除了賈文和、牛輔,剛剛趕到華雄,還有幾十名親兵,其余人都面露驚疑。

    涼州軍實力未損,但士氣低落。他們打著平叛的旗號入京,以王師自居。然而劉建一死,他們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逆,這種天堂到地獄的落差,足以摧毀一支軍隊的戰鬥欲望和意志。然而在這場叛亂中,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支品嘗到這種滋味的軍隊了。

    董卓一拍胸脯,“一人做事一人當!附逆的事跟他們無關,都是我逼迫他們做的!”說著對自己一眾心腹喝道:“你們——都給我滾!”

    “聽到沒有!”華雄瞋目喝道:“將軍讓你們滾啊!還愣著干毛!”

    董卓道:“你也滾!”

    華雄脖子一梗,“我不滾。”

    牛輔道:“往哪兒滾?回涼州?一起啊!”

    “有罪無罪,不是你董卓說了算。”霍子孟道:“有司自會察清原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董卓哈哈大笑,“你騙娃娃去吧!”

    身陷絕境,尚自桀驁不馴。霍子孟臉色陰沉,厲聲喝道:“趙充國!拿下董賊!”

    趙充國手一松,劉建的頭顱掉在地上,搖晃著滾到一邊。

    涼州軍士卒原本已經萌生退意,霍子孟如此相逼,反而激起眾人的血性,不少人又重新握緊刀槍。

    “霍大將軍好狠的心思,”秦檜低聲道:“要將涼州軍一網打盡,半點余地也不肯留。”

    程宗揚也暗自皺眉,這老狐狸操的什麼心?

    王蕙聞訊出來,此時與夫君四手交握,眉眼間笑意晏晏。她雙目一轉,柔聲道:“也許霍大將軍早知涼州軍在側呢?”

    程宗揚心下一動。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董卓手下畢竟幾千號人馬,在外郡倒也罷了,兵鋒直抵伊闕,怎麼可能瞞得過在洛都根深葉厚的霍子孟?老霍伺伏在側,一直不肯露頭,八成就是因為沒摸清涼州軍的虛實。問題是他不露頭就算了,甚至連口風也不露,把自己都蒙在鼓裡,這算是什麼事?讓自己出頭火拼,他好坐收漁人之利?

    趙充國難以下手,跟隨霍子孟來的一眾將士倒是躍躍欲試。只要拿下董卓,無論是死是活,都是大功一件,將來論功行賞,足以封侯。

    賈文和勒住定陶王的脖頸,“都給我退下!”說著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都退下!都退下!不得妄動!”嚴君平張臂攔住眾人,扭頭叫道:“賈文和!你放開定陶王。老夫以性命擔保!絕不會讓你們吃苦頭的!”

    “以性命擔保?”賈文和大笑起來,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血色,他仰天嘆道:“出師未捷,功敗垂成,天命如此,為之奈何?”

    “正是如此!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嚴君平喊道:“如今人事已盡,當聽天命!董破虜,切不可一誤再誤啊!”

    董卓道:“漢德雖衰,天命未改。老夫本來就沒打算造漢室的反。”

    “你知道就好!”嚴君平道:“董破虜!賈參軍!切不可再錯下去了!”

    場中一片寂靜,在場眾人都在等著兩人的回答。趙充國不想打;涼州軍鬥志已失;程宗揚等人是因為定陶王還在對方手中,投鼠忌器;霍子孟不動聲色,沒人知道他心裡到底怎麼想的。

    “雖曰天命,無非人事。”賈文和道:“諸位以為大局已定,以賈某看來,為時尚早。比方說……”

    賈文和笑道:“我這一刀下去,會是什麼樣?逆賊劉建授首,定陶王緊跟著又沒了,霍大將軍,要立誰當天子呢?傷腦筋啊。”

    嚴君平顫聲道:“你可別亂來啊!”

    “五十匹馬。六個時辰。”賈文和道:“過了伊闕我們就放人。你們要覺得換個天子更方便,盡管動手。”

    程宗揚靠在郭解身邊,低聲道:“有沒有機會?”

    郭解搖了搖頭。牛輔、華雄一左一右,前面還有個董卓。而賈文和的刀鋒就抵在定陶王的頸上。

    “黃口小兒,”霍子孟森然道:“乃翁未曾教你,我漢國律令,賊人劫持人質者,不必顧忌人質性命,一並處死!”

    “諸位盡可一試,”賈文和道:“反正我已是將死之人。霍大將軍,請。”

    霍子孟目光微閃。

    嚴君平急道:“霍公!”

    霍子孟此時也是騎虎難下。賈文和劫持了定陶王,卻把定陶王的生死放在自己手上。若是殺了定陶王,自己與長秋宮必生嫌隙。可真要放了他們,以董卓的狂悖,賈文和的奸詐,一旦虎歸山林,魚入大海,將來必成大禍。

    “老霍!”嚴君平唯恐霍子孟狠下心腸,一聲令下,玉石俱焚,他顧不得體面,一手扯住霍子孟坐騎的韁繩,急聲喝道:“長秋宮尚在!”

    呂氏已然失勢,皇後趙氏垂簾勢所難免。何苦在這種要命的關頭得罪趙氏?

    霍子孟思忖片刻,開口道:“此事非老夫一言可決。當請宮中聖諭。”

    程宗揚臉色一黑。沒想到這個滾燙的熱炭團轉了一圈,又掉到自己手裡了。皇後聖諭……皇後要在長秋宮就好了。

    “皇後殿下有恙在身,豈可妄擾?”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若因此事使得皇後鳳體難安,你我萬死難辭其咎。”

    程宗揚聞聲一陣激動,金車騎,你可總算來了!

    金蜜鏑身披麻衣,頭戴白布。連日來,卷入風波的軍民足有數萬,他是唯一一個始終記得給天子披麻戴孝的。

    霍子孟看著自己的老友,無聲地嘆了口氣,隨即點頭道:“說的是。那麼,就依你。備馬吧。”

    金蜜鏑解下兵刃,徒步行至涼州軍中,向定陶王叩首施禮,“臣金蜜鏑,請隨殿下西巡伊闕。”

    董卓摸了摸須髯。金蜜鏑雖然聲名赫赫,但孤身一人,自己怕個鳥來?

    郭解開口道:“我也去。”

    賈文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笑道:“不敢有勞郭大俠大駕。”

    “在下蘭台典校秦會之!”

    秦檜報出身份,朗聲道:“定陶王殿下年紀尚幼,你們到了伊闕把人放下,總不能棄之道旁吧?這樣吧,我等只出一百名扈衛,與諸位前後相隔一裡。涼州虎羆之士三千,想必董將軍不會介意。”

    “五人。”

    “八十人。”

    “五人。”

    “七十人。”

    賈文和笑道:“最多五人。不要考驗賈某的耐性。”

    “那好,我等就出五名扈衛。”秦檜說著,壓低聲音,“主公。”

    賈文和戒心十足,奸臣兄能爭來五個名額已經不錯了。程宗揚開口道:“金車騎隨行,還請霍大將軍坐鎮宮中。”

    霍子孟微微點頭。

    程宗揚道:“以金車騎為首,程某為副。另外還有蘭台典校秦會之,車騎將軍長史趙充國,以及布衣郭大俠,一共五人。董將軍以為如何?”

    董卓聽到有趙充國,想也不想就應道:“可!”

    秦檜欣然道:“既然如此,單常侍,有勞你找幾名內侍……”

    賈文和笑了起來,“別玩什麼花招。單常侍的名聲,賈某還知曉一二。”

    秦檜辯解道:“找幾名下人伺候起居也不行嗎?”

    賈文和沒有回答,只是將錯刀又按緊了一分。

    秦檜舉起雙手,高聲道:“我等五人,上自金車騎,下至秦某人,都不曾照料過孺子稚兒,如今天寒地凍,定陶王又受了驚嚇,萬一染痾,該當如何?”

    賈文和道:“所謂天命所歸,若是染痾,就算他命不好吧。”

    “既然內侍不可,選幾名宮人如何?”秦檜抬手一劃,“僅此數人。

    閣下堂堂須眉,不會還忌憚幾名女子吧?”

    賈文和視線掠過眾人,那些宮人有的執燈,有的還抱著寵物,除了那名手持長刀,身材高挑的宮人,其余幾名女子都看不出什麼威脅,否則他也不會在對方眼皮底下把定陶王劫持到手。最後賈文和的目光停在小紫身上,眉頭慢慢擰緊。

    趙充國嚷道:“就幾個娘兒們——老董!痛快些!”

    董卓一錘定音,“就這麼說!”

    賈文和提起錯刀,朝小紫一指,“除了她!”

    小紫笑道:“膽小如鼠的家伙。不去就不去好了。”

    不多時,五十匹坐騎便已備好。賈文和道:“時辰已到,請將軍先行。”

    董卓踏上戰車,先仰首哈哈大笑,半晌後笑聲一收,雙目猶如鷹狼望著一眾手下,放聲喝道:“兒郎們!方才大將軍已經說了,董某此去,便是為賊為寇!爾等都是良家子,董某也不連累你們!”

    董卓撩起衣袍,用短戟割下袍角,往地上一擲,“大伙從此恩斷義絕!就此別過!”然後一聲令下,驅車便行。

    不等董卓招呼,他手下的親兵便齊齊割下袍角,擲在地上,然後翻身上馬,緊追著戰車而去。

    余下的涼州軍沉默片刻,接著陸續有人割下袍角,與昔日的手足同袍割袍斷義,相別於江湖,繼續追隨董卓。

    賈文和眼中光澤幽幽閃動,仔細注視著涼州軍士的舉動。片刻後他終於打定主意,開口道:“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回返洛都。還請將軍行前,撥冗吊祭天子。”

    董卓在車上遲疑了一下,然後略一點頭,“老夫行前,自當拜別天子。”

    一名涼州軍士忽然朝著遠去的車馬叫道:“董將軍,你回涼州,可不能把我們丟下啊!”

    這一聲喊出,剩下的軍士如夢初醒,紛紛叫道:“將軍!不能丟下我們!”

    “一起回涼州!”

    “對!要走一起走!”

    賈文和一直挾持著定陶王,不敢稍動,直到看見這一幕才微微松了口氣。既然軍心尚可一用,不妨豪賭一鋪,謀取一線生機!

    他當機立斷,提聲道:“霍大將軍!這些涼州壯士都是大好男兒!

    還請大將軍網開一面。”

    霍子孟目光微閃,然後抬手一揮,示意放行。

    眾軍歡聲雷動,賈文和挾持著定陶王登上另一輛戰車,帶領三千軍士浩浩蕩蕩往南開拔。

    華雄策騎追到賈文和車旁,低聲道:“帶上這麼多人,還怎麼走?”

    “此去涼州,山高水長,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賈文和道:“但只要過了蘭台,將軍就贏了。”

    定陶王睜著烏亮的眼睛,一直沒有吭聲。被阮香凝安撫過後,他就沒有再哭泣,反而像個小大人一樣,行止有度,頗為早慧。

    賈文和低頭,微微一笑,“陛下聽懂了嗎?”

    定陶王奶聲奶氣地說道:“孤是諸侯,不是天子。”

    賈文和微笑道:“很快就是了。”

    第二章  血染昭陽

    朝著遠去的涼州軍,嚴君平道:“董卓雖勇,終究只是匹夫。沒了軍隊就如同老虎沒了爪牙,大將軍為何要一並放行?”

    “三千人走得快,還是五十人走得快?”霍子孟道:“一路沒有糧秣給養,三千人又能走多遠?就算鐵打的漢子,餓上三天也是抗不住。他們取死有道,老夫又何必去攔?”

    嚴君平嘆道:“可惜了這些軍士。”

    “這種只知將帥,不知朝廷的驕兵悍將,一味縱容,早晚尾大不掉。既然是病枝,便要及早剪除。”

    霍子孟一邊說,一邊往長秋宮走去,“吊祭的諸侯王到哪裡了?”

    馮子都道:“清河王與梁王已至偃師。”

    霍子孟吩咐道:“你帶上人馬,去迎清河王入宮。”

    馮子都應道:“是!”

    嚴君平大驚失聲,“大將軍!”

    “若是董卓到了伊闕,還不肯放人呢?”

    嚴君平啞口無言。董卓真要覺得定陶王奇貨可居,一路挾持著他逃到涼州。難道大伙還要追到涼州去贖人?到那個地步,漢國早就天下大亂了。

    “未雨綢繆而已。”霍子孟道:“萬一事不順遂,尚可補救。”

    嚴君平雖然覺得不妥,但連日來局勢發展千變萬化,霍子孟此舉也算是老成謀國,只好閉口不言。

    那個寶石般精致的女孩立在宮門前,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單超躬身在側,他面白如紙,一手插在衣內,捂住胸口,不時咳嗽。

    霍子孟道:“請稟告皇後殿下,老臣霍子孟求見。”

    小紫笑道:“皇後病啦,見不了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霍子孟啊。”

    霍子孟“嘿”了一聲,“軍國大事,你這女娃娃就別摻和了。”說著抬步就要入內。

    單超硬著頭皮擋住去路,咳嗽聲愈發劇烈。皇後不在宮中,自己心知肚明,卻無法明言。

    霍子孟神情轉冷,拉長聲音道:“你一介閹人,擅自攔阻大臣——莫非要隔絕中外嗎?”

    單超口中發苦。自己真沒有這份心思,可一旦霍子孟入宮戳穿真相,自己這幫閹豎,都該好好殺幾遍頭了。

    小紫笑道:“你想進,就進來好了。”說著她讓開身子。

    霍子孟昂然入內,隨即一張千錘百煉的老臉就猛地垮了下來。

    宮門內放著一駕鳳輦,一個頭戴鳳冠,身著黑衣的女子坐在輦內。

    輦前垂著珠簾,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能看到她雙手放在身前,腰背挺得筆直,正襟危坐,氣勢凜然。

    呂雉平靜地說道:“霍大將軍,你要擅闖宮禁嗎?”

    霍子孟怔了瞬間,隨即腰背立刻彎了下來,他往後退了一步,拂衣跪下,叩首道:“老臣不敢。”

    “聽說霍少將軍保下了奉先,霍大將軍也在尚冠裡的府邸收容了不少呂氏族人。”呂雉淡淡道:“別人是兩面下注,霍大將軍卻是三面下注。呂氏、趙氏、劉氏,一個都不少,果然是個謹慎的性子。”

    霍子孟道:“太後明鑒。聖上賓天,大司馬處置多有不當。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是啊,你感念先父與哀家的恩澤,不肯徹底刈除呂氏。又以國事為重,一意立賢,欲奉清河王為君。說到底,別人都是私心居多,倒是你還有些公心。”

    “臣不敢。”

    “你當得起。”呂雉冷冷道:“劉建那妄人且不去說。趙氏欲立定陶王,還不是私心作祟?天下動蕩,國賴長君,她一個寒門出身的歌姬,既無識人之明,又無御人之能,不過受人慫恿,便欲立稚子而操持權柄。正如三歲小兒,學人舞刀,何其荒謬?金蜜鏑雖有忠心,但念念不忘出身,畏首畏尾,失之愚忠。論起擔戴來,比你還差了一分。”

    呂雉停頓了一下,然後道:“地上涼,起來吧。”

    “謝太後。”霍子孟撐起身體,衣內已經是汗流浹背。呂雉的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是知道的,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已經一敗塗地的太後,竟然在這種時候還能如此冷靜地剖析局勢。更沒想到她會出現在皇後的長秋宮中,卻還如此心平氣和地歷數趙氏之失,指摘皇後舉措失當。

    嚴君平目瞪口呆,難道兩宮之爭,最後還是太後贏到了最後?這樣一來,他與霍子孟謀劃的一切,全都成了一場空。

    “你不必擔心。”呂雉道:“此間事了,哀家自然會退位。”

    霍子孟大驚失色,“天下蒼生唯賴太後!太後!切切不可啊!”

    珠簾內,呂雉唇角挑起,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嘲諷意味道:“真的嗎?”

    霍子孟訕訕笑了兩聲。

    呂雉昂起頭,“阿冀做錯了事,自當受懲。看在哀家的面子上,賜他一壺鴆酒吧。”

    霍子孟這一回真的是大驚失色。呂雉對兩個弟弟愛逾性命,沒想到卻親自下令將呂冀賜死。

    “不疑奪爵,廢為庶人,家屬徙邊。諸呂隨巨君作亂者,盡付有司論罪,或斬或流,哀家一概允准。劉建作亂,江都王不得無罪,奪爵,貶為江都廢侯。褫其封地,設為州郡。至於董卓,區區一介邊將,就有膽量領兵入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嚴君平眉頭越皺越緊,呂雉為了保呂氏,將呂巨君拋出來當替罪羊,尚在情理之中。而董卓可是打著太後的旗號入京,呂雉居然翻臉把他定為亂臣。這真是太後的意思嗎?他偷偷抬眼打量鳳輦。太後坐在輦中,面容被珠簾遮住,看不清楚。但語氣、舉止,都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凜然之態,絕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學出來的。

    “臣遵旨。”霍子孟停了片刻,“敢問太後,繼嗣之人……”

    “清河王你不必想了。”呂雉道:“劉蒜此子仁善有余,霸才不足。

    既然趙氏中意定陶王,你們就多多用心,看能不能調教出一位賢君來。”

    霍子孟狐疑地看了小紫一眼。說了一圈,帝位最後還落到了定陶王身上?

    小紫笑道:“慫恿皇後的那位奸人,就是某大行令了。你們這些大老爺不把皇後放眼裡,皇後只好去找奸人了。說到底,還是大將軍你的錯呢。”

    霍子孟面容抽搐了一下,這黑鍋扣的,簡直是天外飛仙一般。他思忖片刻,開口道:“不知皇後殿下之意……”

    “哀家的意思,就是趙氏的意思。如今只剩我們一對寡婦,不能彼此扶攜,難道還要互相拆台嗎?”呂雉道:“如何權衡各方勢力,穩定朝局,就看你們的了。”

    “兩宮和睦,乃是天下之幸。只是……”霍子孟苦笑道:“臣抱病多日,疏於政事,唯恐有負於太後聖明。”

    隔著珠簾,接觸不到太後的眼神,但霍子孟似乎能感受到太後銳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頭,執禮恭謹,卻沒有絲毫退讓。

    良久,呂雉冷冷道:“霍去病平叛有功,以千二百戶封冠軍侯,統領北軍。車騎將軍金蜜鏑兼管衛尉,遴選功臣子弟入值。霍子孟忠心王事,復任大司馬大將軍,錄尚書事。”

    “臣無尺寸之功,不敢受此恩賞。”霍子孟再三推辭。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隱約的叫嚷聲,依稀有人在山呼萬歲。

    霍子孟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難道又要出亂子了?

    片刻後,一名軍士從蘭台方向狂奔過來,叫道:“稟報大將軍!董卓……董卓……”

    “董卓那廝怎麼了?”

    “董卓等人入昭陽宮吊祭天子,誰知……誰知卻在天子靈位之前……擁立定陶王為帝!”

    “什麼!”霍子孟如同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愣住了。

    呂雉一拍扶手,失聲道:“好個董破虜!好個賈文和!”



    昭陽宮外,程宗揚一臉的目瞪口呆。這是拿錯劇本了嗎?不是自己為了讓趙飛燕坐穩北宮,一力擁立定陶王的嗎?董卓不是劫持定陶王為人質,准備奔出伊闕,逃躥亡命的嗎?怎麼就變成董卓擁立定陶王了呢——這節奏變化得太快了,自己壓根兒都反應不過來啊!

    程宗揚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就這一眨眼的工夫,金蜜鏑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根。

    趙充國瞪著一雙牛眼,同樣是滿臉的不可思議。

    秦檜神情凝重。接手了一盤必敗的棋局,卻能頻頻放出勝負手,這個賈文和智計百出,委實是個難纏的對手。

    雲丹琉策馬上前,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被人簇擁著坐上御榻,急聲道:“怎麼會這樣?”

    “我以為呂巨君就夠難纏了,誰知還有個蒼鷺。”程宗揚長嘆道:“好不容易等那兩個家伙都死了,沒想到又出來個賈文和——我是沒招了。奸臣兄,你給想個轍吧。”

    秦檜眼珠飛快地左右轉動起來,竭力尋找破解的手段。

    昭陽殿內,賈文和氣息微弱,他半跪在御榻旁,雙手扶著定陶王,有氣無力地笑道:“請陛下一定要記住今日——擁立陛下登基的,乃是破虜將軍董卓。”

    他略微錯開身體,好讓新立的天子面對著眾人。

    董卓陰沉著面孔,向天子三跪九叩,大禮參拜。身後涼州諸將依次施禮。

    董卓叩拜完,沒有再理睬那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起身扶住賈文和,走進內殿。

    “我們不去伊闕?”

    “將軍離開洛都,就是天下共誅之的叛逆。”賈文和嘆道:“無論如何也走不掉的。”

    “固守昭陽宮?”

    “棋至此時,已是死局,唯有死中求活。”

    “如何求活?”

    “將擁立定陶王之事稟奏兩宮。”賈文和道:“永安宮倒也罷了,長秋宮與金蜜鏑斷不會置定陶王於不顧。能得長秋宮首肯,此事便成了六成。一旦定下名份,屬下請將軍立即召集群臣,拜見新君。”

    董卓皺眉道:“那幫大臣心懷異志,少不得陽奉陰違。即便我等手握天子,只怕詔令也出不了昭陽宮。”

    “所以天子登基之後的第一道詔令,就是大赦天下。”賈文和喘了口氣,吃力地說道:“劉、呂兩氏的亂軍,一眾從逆的文武官員,全數赦免,他們靠山已失,只有為新君效力一條路可走,將軍盡可收為己用。

    再有便是盡力擢拔寒門賢士,籠絡人才。可惜事起倉促,朝中世家重臣根基未動,洛都城中,世代公侯者比比皆是。一時間要取代他們,終非易事。”

    見賈文和神色委頓,董卓道:“你歇著吧。外面的事有老夫一力承擔。”

    “將軍留步……”

    董卓道:“不用多說,老夫心裡有數。”

    “我時辰不多了。有幾句話,請將軍斟酌而行。”賈文和勉強道:“一曰正名。名正而後言順,切不可忽視兩宮。二曰選材,選賢任能,收攏人心。最後便是遷都……”

    “遷都?”

    “若事有不濟,將軍不妨遷都。”賈文和氣息愈發微弱,眼中卻仿佛閃動著幽幽的鬼火,“帶上天子、兩宮後妃,還有朝廷眾臣,盡數遷往它處。那些世家豪強、外戚、閹豎……在洛都經營多年,勢大難制。”

    董卓心下一緊,自家這位參軍已經是在交待後事了,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出此毒計。

    “真到了那一步……漢國局勢沉痾難起,唯有下此猛藥。”

    “好!好!好!”董卓激起凶性,獰聲道:“真逼到那一步,老夫就一把火將洛都燒個精光!扶攜天子,另設新都,為大漢重開局面!”

    “還有!”賈文和拉住他的手,“眼下最要緊的,是穩定軍心……”

    董卓心下會意,拍了拍賈文和的手背,大步離開。

    剛走進正殿,就聽到有人高聲說道:“我等身為朝廷命官,拜見天子,有何不可?”

    金蜜鏑等人被手持長戈的涼州軍攔在殿外,那名文士正口沫橫飛地與牛輔爭吵。

    牛輔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不行!不行!得將軍說了算。”

    秦檜厲聲道:“你去問問董破虜!他莫非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牛輔揚著脖子道:“天子安危要緊,你算老幾?少廢話!沒有將軍的允許,你說破大天都沒用。”

    “天子安危?”秦檜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仰天大笑一聲,然後把身後一個女子扯上前來,“你看看這位!天子的乳母!她難道還能威脅天子不成?”

    牛輔轉眼看去,與阮香琳目光一觸,心神莫名一陣恍惚。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炸雷般的大喝,“著火啦!”

    軍士們紛紛回頭,連董卓也不禁扭頭看去,喝道:“老趙,你搞什麼鬼?”

    牛輔只失神了短暫的一瞬,隨即便清醒過來,但緊接著,腹側一涼,一股劇痛從腰下一直透入胸腔,他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秦檜像是要把牛輔推開一樣,抬手按在他腰間,袖中長劍滑出,貼著他甲胄側方的縫隙斜刺而入,臉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喜色,說道:“多謝將軍!”

    牛輔像是讓開道路一樣,斜身靠在殿門上。那幾名宮人魚貫而入。

    董卓皺了皺眉,但看來前面進來的只是三名宮女,車騎將軍金蜜鏑、那位大行令、他最為忌憚的大俠郭解,包括那名蘭台典校秦會之,都落在後面,因此他只哼了一聲,不悅地說道:“老趙,你這是玩的哪一出?調虎離山?你好歹裝得像點啊。”

    趙充國停下腳步,看向董卓的目光流露出幾分愧疚,還有一絲憐憫。

    董卓眼角一跳,旋風般轉過身,只見那位小天子正跳下御榻,張開雙手,搖搖擺擺地朝為首的宮人跑去,一邊叫道:“姆娘!”

    阮香凝快步迎上去,然後蹲下身,張臂將定陶王抱在懷裡,肩膀不停顫抖。

    董卓目光移到她側臉上,看到她並不是哭泣,而是滿臉的恐懼。

    董卓大吼一聲,大氅翻開,拔出腰間的短戟,飛擲過去。

    旁邊一名宮女低著頭,輕移蓮步,懷裡還抱著一條雪白的小狗。董卓吼聲傳來,她將小狗往地上一扔,揮出一柄月牙狀的彎刀,在戟鋒上輕輕一引。短戟被彎刀帶偏,直射殿頂,“奪”的一聲,刺進橫梁,戟尾兀自微微抖動。

    御榻兩側還有數名涼州軍守衛,他們原本也沒有那幾名宮女當回事,見她揮出彎刀才臉色大變。一名軍士反應最快,提戈朝阮香凝刺去。

    誰知他剛一邁步,踝間便是一痛。他低頭看去,只見地上臥著一只毛絨絨的小狗,自己那一腳險些踩住它,那小狗憤怒之下,使出吃奶的力氣,咬住他的腳踝。

    那軍士抬腿想把小狗踢開,剛一抬腳卻發現,那只只有鞋盒大小的小狗竟然重逾千斤,自己用力一掙,居然沒有掙動。緊接著,那只小狗張開嘴巴,就像吞下一只蒼蠅一樣,將那名身材高大的涼州軍士一口吞下。

    董卓“咄”的大喝一聲,從袍內擎出一張彎弓,張臂拉成滿月,手腕一抖,三支羽箭流星般飛出,分別射向阮香凝、齊羽仙和那只古怪的小狗。

    董卓用的箭矢比尋常箭支重了數倍,箭頭呈月牙狀,有半個手掌寬窄,形如小斧,破空時發出沉重的呼嘯聲,一旦中箭,殺傷力不啻於重兵器。

    刀光驀然亮起,最後面一名身材高挑的宮女手中暴出一片青森森的寒光,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迎上前去,將兩支羽箭絞得粉碎。射向小賤狗的一支箭矢,被它吐出一團火焰,將箭杆連同羽尾瞬間燒成灰燼。鐵制斧狀箭鏃也被燒得變形,失去方向的空箭頭“鐺”一聲掉在地上。

    程宗揚雙刀齊出,猛虎般撲進殿內,趕在涼州軍反應過來之前,將御榻周圍的軍士殺散,然後將長刀橫咬在口中,騰出右手,拖起阮香凝的手臂。阮香凝抱住幼小的天子,踉蹌著跟隨主人,往一側的殿角奔去。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雙手握刀,擋住去路。她年歲不大,但身姿挺拔,持刀的姿態神完氣足,竟然依稀有了幾分宗師的氣度。

    董卓劍髯怒張,他揮手一掄,大氅烏雲般飛起,露出裡面的鐵甲,他腰側另懸著一張鐵胎雕弓,下面掛著兩只盛滿羽箭的箭壺,腰帶上別著四支月牙短戟,背後還縛著一對重斧。

    董卓反手摘下重斧,往雲丹琉殺去。忽然身後有人叫道:“破梯!”

    董卓聞聲抬首,才注意到殿角的帷幕之後藏著一道木梯。那個大行令正扯著天子和保姆往木梯奔去。一旦被他們逃到殿頂,即使自己擁兵數千,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把他們抓住。

    董卓咆哮著掄起斧柄,雙斧車輪般飛出。“篷!”的一聲巨響,兩柄重斧幾乎同時劈中木梯,木屑紛飛間,木梯從中斷開。

    程宗揚臉色頓變。董卓擁立定陶王是死中求活,他們舍命入殿,同樣是死中求活。按照秦檜的設計,先由阮香凝、雲丹琉、齊羽仙扮成的宮人接近定陶王,把人搶到手中,另一邊則由程宗揚與秦檜殺出血路,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木梯,逃到殿頂。

    他們幾人都算是生臉人,能把對手戒心降到最低。最引人注目的金蜜鏑、趙充國和郭解全都放在殿外,一來消除對方戒心,二來設法接應。誰知木梯眨眼就被董卓毀掉,他們非但沒能逃出去,反而被困在殿角,無處可退,還與金蜜鏑等人隔絕開來,成了一支被涼州軍士團團包圍的孤軍。

    程宗揚死死盯了賈文和一眼,要不是他開口提醒,自己早就帶人衝到殿頂,到時單槍匹馬也能擋上小半個時辰,結果一步之差,生路變成絕地。

    眼看著殿內涼州軍包圍過來,程宗揚雙臂張開,挺刀將阮香凝和定陶王擋在身後,喝道:“天子在此!爾等刀兵所指,便是犯上作亂!”

    涼州軍士腳步不由一滯。

    秦檜此時也趁亂殺進殿內,執劍在右,雲丹琉握著青龍偃月,守在左側。齊羽仙退後一步,護住阮香凝和定陶王側方。

    賈文和剛才放聲高呼,衣襟又多了一灘鮮血,他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心中同樣是一片驚濤駭浪。他已經盡力高估對手,卻怎麼也想不到會出現這樣一幕——眼前這幾個人,一個六百石的官吏,一個微末的文職,三名身姿婀娜的宮女……漢宮之內,幾時變得這般藏龍臥虎?

    喊殺聲起,卻是趙充國等人試圖闖入殿內,被涼州軍攔住。

    賈文和深吸了一口氣,“交出天子。爾等——皆可封侯!”

    程宗揚長笑一聲,“能把涼州劃給我當封地嗎?”

    “有何不可?”賈文和抬手一揮,侃侃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天子親口封賞,我等自當凜從……”

    董卓看到手勢,心下會意。賈文和話音未落,他便操弓在手,弓弦聲連串響起,月輪箭連珠射出,幾乎一瞬間,便將一壺羽箭射空。

    殿內箭矢亂飛,程宗揚等人急忙擋格,他剛擋了兩支箭,便聽到背後一聲慘叫。齊羽仙躲在後面,本來打的如意算盤,自己避敵鋒芒,讓程宗揚等人在前面廝殺,誰知她離定陶王太近,反而成了重點目標,一人被射了六箭,最終躲閃不及,被一支羽箭射中小腿,鮮血立刻飆射出來。她揮起彎刀,忍痛砍去箭尾。

    雲丹琉胸腹中了兩箭,但倚仗著貼身的銀甲,只相當於受了兩記重拳。阮香凝遭遇最險,她肩頭被一支利箭射穿,只差少許就射中喉嚨。

    幸虧董卓顧忌天子的性命,沒有放手施為。

    董卓射出的箭矢,一大半都是朝著三女去的,另有數支,卻是射向殿外。他避開了趙充國,也沒有在郭解身上白費箭矢,五支羽箭全部射向金蜜鏑。

    郭解深入陣中,難以回救,趙充國竭力檔開兩支,金蜜鏑也擋開一支,又避開一支,但還有一支羽箭射中金蜜鏑腹側。金蜜鏑沒有披甲,月牙狀的箭鋒破衣而入,鮮血立刻浸透了麻衣。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董卓方才那一手連珠箭的絕技令人眩目,但更駭人的是他連射之中還換了手,腳下不動,雙手左右開弓,分別射向殿內殿外,卻同樣犀利異常。難怪這廝會有偌大的名聲,果然是陣前一刀一槍廝殺出來的。連號稱三國第一猛將的呂布也得下手偷襲,要不然只怕也沒那麼容易除掉他。

    程宗揚心下焦急,隨行的宮女本來是四個,罌粟女被他遣去搬救兵,只剩下三人。眼下的局勢危如累卵,呼吸之間就可能分出生死,等救兵趕來,恐怕只剩給自己收屍的份了。

    賈文和身體再難支撐,他盤膝坐在地上,“金車騎,你身為朝廷重臣,攜帶兵刃,擅闖宮禁,驚擾天子,該當何罪?”

    趙充國一手扶住金蜜鏑,一手拔刀橫砍豎劈,擋開涼州軍的攻勢,一邊喝罵道:“老董!你失心瘋了吧?”

    “你就當老夫喪心病狂好了。”董卓收起雕弓,朝定陶王傲然道:“聖上勿憂,老夫前來救駕!”

    程宗揚叫道:“董破虜!你也是條好漢。既然大家都要保定陶王,何不化干戈為玉帛?”

    董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這大行令很有幾下子啊。鴻臚寺那破地方,什麼時候出了你這種人物?”

    “將軍抬愛了。董將軍,你看世家豪族不順眼,我也一樣!不然我干嘛費心費力地輔佐趙皇後?”

    董卓仰天大笑,“原來趙氏是受了你的蠱惑!你若是位列三公,名標九卿倒也罷了,小小一個大行令,居然也學人插手朝政,真真是不知死活!漢國如今的亂局,可是有你一份功勞啊,程大行。”

    程宗揚噎了一口,自己就算有那麼一點私心吧,但九成還是好意,怎麼在旁人眼裡,自己就成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奸佞小人了?禍國的罪首明明是你好不好?眼看著董卓越走越近,他不由心越提越高。以董卓顯露的身手,至少也是斯明信和盧五哥那個級別的,挾三千甲士放手相搏,真不知道自己能擋住幾個回合。

    秦檜目光亂轉,忽然厲喝一聲,“去!”長劍閃電般激射而出。

    董卓皺起眉頭,他這一劍從眾人頭頂飛過,壓根兒是射向空處,自己就算站著不動,也全無威脅。

    賈文和回頭一看,失聲叫道:“不好!”

    “快走!”秦檜擲出長劍,立刻低喝一聲,往殿外郭解的位置殺去。

    長劍猶如蛟龍,在空中一閃而過,“叮”的一聲,正擊中一株丈許的青銅燈樹。數十只燈盞同時傾斜過去,燈油潑濺而出,灑在天子的靈床上。

    劉驁的屍體被錦被覆蓋,幸虧正值隆冬,停屍多日尚無異味。燈樹倒下,正撞在靈床上,燈油浸透錦被,只見火光微微跳了一下,接著猛然擴散開來。

    董卓目眥欲裂,自己擁立定陶王,本來就是走投無路之下的豪賭,朝野人心難服可想而知,若是先帝的遺骸再被燒損,單是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董卓顧不得理會他們,狂吼一聲,飛身掠去,掀起著火的錦被,抖手擲出,奮力搶過白布覆蓋的屍骸。

    涼州軍大都聚在昭陽殿外,見狀一陣騷動。

    “不要亂!”賈文和厲聲道:“華雄!帶人截住他們!牛輔!你帶部屬過去救火!”

    賈文和應對極快,程宗揚等人剛衝出兩步,就被一隊甲士擋住。

    華雄拎著一柄大刀,當先攔住眾人的去路,挺刀往前一舉,喝道:“殺!”

    涼州軍轟然應諾,舉起如林的長戈,齊齊殺出。

    程宗揚經歷過江州之戰,深知身陷絕地,與其死守一隅,坐以待斃,不如舍命一搏,猶有一線生機。

    程宗揚雙刀相擊,發出一聲震徹全場的金鐵交鳴之聲,然後騰身而起,猛虎一樣闖進敵陣。這些軍士都是涼州精銳,在戰場上廝殺多年,手底極硬,以他如今的身手,也不敢說橫掃。好在他連日來不知吸取了多少死氣,丹田內的真氣仿佛無窮無盡,隨著氣輪的激蕩,一手五虎斷門刀絲毫沒有力竭的跡像,反而越打越凌厲。

    不過程宗揚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擋住周邊數人而已。阮香凝手無縛雞之力,此時被董卓的利箭射中,沒有暈過去已經不錯了。齊羽仙的情況比阮香凝好得有限,她追隨劍玉姬多年,早就習慣於仙姬精心謀劃,布局設伏,一擊而中的精妙手法,這種硬橋硬馬的對攻,非其所長,眼下只能勉強自保。若非雲丹琉不避刀矢,奮力斷後,她們三人根本是寸步難行。

    華雄是涼州名將,略一注目,便看出眾人的虛實。那名大行令一看就是在戰場上廝混過的,招法悍勇,但後面兩名女子頗為狼狽,已經拉出數步遠。倒是那名文士靠著一雙肉掌竭力周旋,才勉強顧得上首尾。

    他當即指揮部屬讓開中路,從兩翼夾擊那名文士,好將那幾名男女分割開來,逐一擊破。

    剛指派完畢,忽然遠處有人叫道:“牛將軍……牛將軍不好了!”

    華雄心下一震,回頭瞥去,只見牛輔被幾名軍士簇擁著,身子軟綿綿歪倒下來,不知何時已經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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