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時,翁璟嫵隨着謝玦從宅子出來,上了馬車打道回府。
一身虎頭小棉衣的瀾哥兒便坐在他爹爹的腿上,好奇地從微卷帷簾的窗子往外望去,對外邊的一切都感到稀奇,可能看到他感興趣的,便伸出手想要往外抓去,發出咿呀咿呀的愉悅笑聲。
翁璟嫵看着兒子的純真,嘴角也微彎,目光不經意一抬,與謝玦對上了視線。
一對上視線,她便移開了目光,扭身便把手搭在了窗檻,趴了下來,也往窗外望了出去。
現在已是黃昏,天際紅霞緋艷濃烈,翁璟嫵卻沒什麼心思去觀賞。
她從算計謝玦讓他坦白的那一刻起,全然沒有去想過他一開始就已經回來了的可能性。
沒想到過,也就沒有想過怎麼應對他。
更別說,她守寡的,他還一直待在她的身旁。
她守寡的那些年頭,為了保住永寧侯府的基業,也開始掛上虛偽的面具與高門貴眷們結交。
因有皇后太后他們的扶持,那些看她笑話,且先前看不起她的貴眷也都只能與她交好。
交好中倒是有那麼一兩個真性情的。
有與她一樣守寡的高門貴婦,私地里曾勸她,說她這麼年輕就守一輩子的寡着實不划算,還不如偷偷地在外邊養一個嘴甜聽話的男寵。
她那時要是一下沒堅定真的養了個男寵,這謝玦回來的第一件事會不會是直接抹了她的脖子?
這麼一想,翁璟嫵都覺得自己的脖子涼颼颼的。
這且別說,還有便是她時常在他的牌位前罵他,也不知他有沒有聽見。
琢磨來琢磨去,翁璟嫵忽然回過神來,覺得不對勁。
明明她才是受了委屈的人,怎麼現在卻一個勁的想謝玦是否看到聽到了些什麼不好的?
煩悶得緊。
謝玦眼中映着妻子的背影,眸色幽幽。
他因陪伴在她的身,所以知道她的艱辛,知道她的不易。
很多個沉靜的夜晚,她在闈帳之內卸下偽裝后,抱膝在角落之中,無聲無息地落着淚。
他想要把她擁入懷中,他想去安慰她,可這些他都做不了。
那時,在那漫長的一千七百多個日日夜夜裏,謝玦感覺不到時間流逝,但卻不止一次厭惡活着那時候的自己。
能抱着她,能安慰她的時候,他卻總是錯過了,也更是沒學學如何去安慰人。
她從未離開過蠻州,從未離開過爹娘的身邊,而從雲縣到金都的時候,他沒有想過陪着她去適應這個陌生的地方。
在孩子沒了的時候,他在軍中絲毫不知情,錯過了陪她的機會,只留她自己一個人熬過了失子之痛。
英娘的事情,他沒有給足解釋,總想着還有機會,等他回來解釋再也不遲。
可卻永遠沒有機會解釋,看着她因英娘的事情被折磨,他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去邕州,到了那身死之地時,所有的記憶都恢復后見她的第一面,除卻對她安全的迫切外,他也怕她看出端倪。
他想了許多彌補她的方法,幫岳父陞官,給她最好的陪伴,體貼她,順着她。
可無論如何,他都知道對她的傷害都已經造成了,所以不敢輕易暴露。
自接管侯府後,他的性子越發的冷靜淡漠,對所有事情都沒有畏懼的情緒,可他卻怕她知道他其實是與她一樣的,怕她依舊拒她千里之外。他偽裝着,唯恐稍有不慎便破壞了現在一家三口美好的平衡。
可對於表叔穆王的手臂,他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來。
如今,便是方才坦白了,她並沒有那麼抗拒他,可他面上平靜,但心底還是有所忐忑。
或許在雲縣時,他也喜歡妻子,只是這喜歡並未有多深。
可在里,他日日夜夜陪着她,對她的感情也是在那時日漸濃郁。
那一千七百多個日夜,他那虛無縹緲的世界,也就唯有她而已。
現在因為在意,更怕失去,所以不安。
馬車平緩前行,一路無話,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天色已暗,才回到侯府。
侯府上下都在納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侯爺急匆匆的回了侯府,又匆匆的離府?
老太太聽了這事後,便讓下人去褚玉苑問是什麼情況。
翁璟嫵早做了安排了人去應付老太太。
老太太一旦差人來過問,就說她準備了一處宅子讓兄長住下,好讓他說親,現在她則是把早前採買的東西送到宅子那邊去。
回到院中,下人上前說今日侯爺忽然急匆匆的離府驚著了老太太。
翁璟嫵便也就帶着瀾哥兒與謝玦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再多做一次解釋。
「想是我沒交代清楚,府中的人也沒說清楚,讓夫君誤以為我是收拾行李會雲縣了。」
她說得自然,全然沒有看出半點說謊的痕迹。
只有她與謝玦知道她今日離去的原因,只要謝玦不拆穿,便沒有人會知道。
老太太疑惑地看向了孫子,問:「你怎就認為孫媳收拾東西是回雲縣了?」
謝玦面色沒有什麼變化,一如既往的平淡,無甚表情。
「這些天在房裏惹阿嫵不高興,便誤以為她一氣之下回了雲縣。」說着,轉頭看向了妻子。
翁璟嫵覺得這話聽着有幾分奇怪,但一時也察覺不出來哪裏奇怪。
琢磨間,抬頭看向了老太太,只見老太太面色一愣,愣了愣之後好似明白了些什麼,輕咳了兩聲,看向孫子,勸道:「年輕人血氣方剛,祖母也明白,但這更要節制,過度掏空了身子如何是好。」
到底是過來人了,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謝家的男人都是從戎,哪方面的需求自是會比尋常男子要來得強。
她年輕的時候都扛不住當將軍的丈夫了,更別說身板子比她年輕時要瘦弱一些的孫媳。
明白過來的翁璟嫵∶...
她算是反應過來他那話怎麼聽着有幾分奇怪了。
這人到底是怎麼能一本正經的說出這種一點也不正經的話的?
總歸是糊弄過去了,她也不與他計較,只低着頭佯裝羞澀。
老太太的這事解決了,也就留下來陪她用個晚膳。
晚膳后,翁璟嫵去陪着瀾哥兒沐浴,待瀾哥兒小睡后,她才去沐浴,整個過程都沒與謝玦有過交流。
直到上榻就寢,從他身上跨過,在裏邊坐了下來后,她才看向那整晚目光都黏在她身上的謝玦。
「謝玦。」她喊了一聲。
謝玦「嗯」了一聲,看着她,等着她開口。
冷靜了半個晚上,她也全然緩過來了。
和離也不至於,往後還要過日子,這次過去了,也沒有了什麼可堵心的了。
她嘆了口氣道,輕緩的道:「我不計較了。」
這話,猶如三月的春風,輕輕拂過湖面,落入了謝玦耳中。
謝玦愣怔片刻后,才回神。
翁璟嫵收回目光,拉起被衾蓋到了自己的身上,也遞給他一角。
謝玦目光在被衾上停頓了一瞬后,才伸手接過,蓋到了腿上。
現在不過十月左右,才入冬,對謝玦來說還算不得冷,但那被衾改下,暖的不僅僅是他的腿。
翁璟嫵入了被窩,躺下后望着帳頂,說道:「過去你有錯,我也不能說自己全然沒有錯。再者你的痛苦也不見得比我少,雖然也不是我造成的,可總歸你比我可憐多了。」
說着,目光一轉,看向謝玦。
屋外燭火柔和,他背對着外邊的光亮,昏暗柔和了他的輪廓,髮髻半披,也多了幾分慵懶,此時此刻倒是沒有了半點軍人的冷硬。
「所以,你是真的在可憐我?」謝玦低頭問她。
「你在意?」她反問。
謝玦點了頭,道:「我承認,我很在意,我希望不僅僅只是可憐。」
翁璟嫵沉默了一下,最後還是給了他想要的答案:「確實不僅僅是可憐,且我覺得我們沒有到翻臉的程度。」
她停了一下,垂眸后想了想,又繼續道:「曾經我以為若是你真的回來了,我會很難接受,可真到了這麼一天,也就是今天,我發現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還是那句話,往日已逝,着眼明日,活在過去除了讓我痛苦外,我想不到有什麼好處。」
說罷,抬眼看向他,平靜的說道:「但是我剛剛知道這件事,顯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你給我一些天來適應。你也不必多慮,更不要分心,訓練好將士們,等去邕州平亂的時候,打個勝仗回來。」
她也明白,若是與謝玦冷戰下去,只怕除了讓她自己不好受外,也會讓他心不在軍務上,從而疏忽了練兵。
就今日而言,穆王找他說了試探的事情,他便急匆匆地趕回來了,又那麼慌急的趕往碼頭。
聽明月說,她過去喊侯爺的時候,侯爺都已經風疾火燎上了小船。
聽到明月所言,她知道軍務在謝玦心底早已不是第一位了。
而他已經決定在明年繼續出兵邕州,便不容有半點的差池,現在,沒有什麼比應戰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謝玦漆黑如墨的眸子緊鎖著妻子柔和的臉龐,聽了她這些話,心中對她的歡喜好似更甚。
她從來就不是個任性的人,時間裏,他是看着她如何一步步的成長成一個沉穩,明事理的主母的,也是因此,他的視線再也挪不開了。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沒有變。
謝玦不言地也躺了下來,被衾之下的手略一動,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他低聲道:「阿嫵,對不起。」
時隔一世的道歉,終於在這時說了出來。
翁璟嫵到底沒有掙脫他的手,若是這時拒絕了,她方才說的話便不可信了。
她說的,也確實是真心的。
她可以什麼都不計較了,但對他的感情,卻複雜得很。
說不愛了,可這一輩子一年多的相處后,她很難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說愛,可卻又好像談不上了。
這些感情,真的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理得清楚的。
所以她現在先只當他是丈夫,是孩子的父親,不說情愛,這樣的話,她也能更快的接受他回來了的事實。
想到這,她也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說:「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也和過去的謝玦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