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澤的話令屋子裡的人驚詫了一瞬。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這位溫潤如玉的年輕郎君身上。
容舒下意識捏緊了手裡的書信。
鍾氏緊緊皺起眉頭,就連高座上的容老夫人都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與她毫無血緣卻慣來敬重她的長孫。
「胡說——」
出乎意料的,這一聲怒喝不是出自朱氏,而是出自高座上的容老夫人。
容澤望向滿頭銀髮的容老夫人,溫聲道:「祖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與二叔不甘心三叔奪走了容家的爵位,這才謀劃了一切,投靠戚家與蕭譽。昭昭說得對,我不該為了報復就讓無辜的人牽涉進來,也不該將父親的死歸咎到三叔身上。」
朱氏臉上的血色剎那間褪得一乾二淨,所有的鎮定自若在這一刻寸寸皸裂。
沒錯,她教過容澤要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負責,卻也教過他不要攬下旁人的罪過。
七八歲時,一個小廝打碎了他書房裡的硯台,他怕那小廝受罰,便說那硯台是他打碎的,主動去她屋子領罰。
那時她便擔心這孩子遲遲早早會被他那份溫良給害了。
朱氏搖著頭道:「大郎,這不是你的錯——」
「阿娘,此事你不必替我遮掩。」容澤截斷了朱氏的話,面色坦然而堅定,「孩兒寧肯自戕,也不願連累母親。」
朱氏眼中熱淚滾滾而落,她了解容澤,怎會聽不出他話中的威脅。
這孩子是不是在怪她?
她輕聲呢喃道:「澤哥兒,你父親是被害死的。這不是大房的錯!」
話落,她抬起眼,望著容老夫人與容珣的眸子里滿是恨意。
「是他們母子!為了得到本該落在你父親頭上的爵位,害死了你父親!」
容珣被她這目光看得一怔,茫然道:「大嫂此話是何意?我從不曾害過兄長。」
「你不必在這假惺惺!你兄長待你不薄,當初你非要闖進去掖庭救裴韻,你兄長二話不說便帶你去救人,冒險性命危險給你們斷尾,甚至還因此受了傷。他那日若沒有去掖庭,便不會落下病根,也不會讓你娘尋到機會給他下毒!」
容珣臉色霎時一白,愣怔怔地扭過頭,望著容老夫人。
「胡說!」容老夫人用力一拍,顫著身子站起身,道:「我不曾給珺哥兒下過毒!大夫說了,珺哥兒是死於一場急病!」
「不是急病!」朱氏淚如雨下,切齒恨罵道:「我曾親自開棺找仵作驗屍,容珺是中毒而亡的!他中毒那晚便只有你與我進過他屋子。你怎麼可以那麼狠心?他一直拿你當做親娘!」
容老夫人胸膛劇烈起伏,漲紅著臉道:「我亦是拿他當做我親兒!我嫁入容家時,在阿姐病榻前起過誓,會對珺哥兒視如己出,若不然便叫我梁玉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隨著她的話一句一句落下,容老夫人唇角微抽,臉上鬆弛的肉劇烈抖動,竟是有了中風的徵兆。
「阿娘!」
容珣慌忙上前,扶住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枯枝似的一雙手死死抓住容珣的臂膀,目光依舊盯著朱氏,抖著唇道:「我沒有……害……珺哥兒。」
她是個農家女,自小便要干各種重活幫補家計。
可父親與阿娘什麼都只緊著兩個弟弟,為了給弟弟湊齊讀書的束脩,甚至將她許配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商人做妾。若不是阿姐派人來接走她,讓她給容老太爺做填房,她只怕早就已經被那老商磋磨死了。
她不是個良善人,可她對阿姐對容老太爺的感激卻是發自肺腑。阿姐病逝前,她立下過毒誓,怎可能會害容珺?
她從沒害過容珺!
容老夫人望著朱氏的那雙眼紅得幾乎要滴出血淚來,脖子青筋迸發,彷彿一條條血色的蚯蚓在枯皺的皮里蠕動,這副駭人而猙獰的模樣看得朱氏心臟「怦怦」直跳。
容老夫人將目光緩緩看向容珣,「阿娘……不曾!」
容珣慌亂點頭,眼淚隨著他的動作一滴滴滾落。
他用力扶著老夫人搖搖欲墜的身子,望著朱氏哽咽道:「大嫂可知我為何不願將四郎記在珍娘名下?因為我早就打算將爵位留給大郎,這想法我與阿娘提過,阿娘從不曾反對過。大嫂信我,阿娘絕不會害長兄!」
朱氏想說一聲「我不信」,可看著容珣那副慌亂無措的模樣,話哽在喉頭,竟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容珣擦一把臉上的淚水,「阿娘,我現在就讓人去請大夫。」
說罷便要背起容老夫人。
也就在這時,兩道身影快步朝他行來。
容澤托住容老夫人的另一邊手臂,溫聲道:「三叔,此刻不便挪動祖母,你同侄兒一起把祖母放在羅漢榻上。」
容珣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聽罷這話,不自覺地點了下頭,與容澤一起將雙目泛白的容老夫人放上榻。
趁著容澤與容珣放人的當口,容舒從腰封取出一顆葯,碾碎了摻在茶水裡,旋即解開容老夫人最上頭衣襟上的一顆盤扣,一點一點將葯喂進容老夫人嘴裡。
「這是孫醫正給的葯,對祖母的病症有緩解的效用。」
容舒輕聲解釋著,望著雙目漸漸合攏的容老夫人,目光複雜。
她原也以為祖母與大伯父的死有關,只方才祖母那模樣,又不似作偽。
容珣望了望容舒,又望了望容澤,道:「你們祖母斷不會謀害旁人的性命,當年長兄死後,她還曾去祠堂,對著嫡母的靈牌磕頭。」
說著頹然站起,又道:「至於我為何會知曉,是因著那夜除了大嫂與阿娘去看了長兄,我也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人陪同我一起去。」
容珣說到這便頓了頓,目光掃過容舒,落在朱氏身上,道:「是舅兄,沈治。」
沈治?
朱氏回想起容珺病重時,沈治曾帶著一大匣子的珍稀藥材去沉茵院,腦中「轟」地一下,一口氣差點兒沒喘上來。
鍾氏見狀,寒著一張臉上前攙住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能暈倒,我還有話要問你!」
話說得不客氣,可扶著她的那雙手卻極穩。
朱氏緩緩側頭,低聲道:「你心裡也猜到了不是么?邱石楊這名兒你大抵聽二弟說過,他一直是二弟的人,當初便是他在青州救了沈治。至於二弟為何要瞞著你,興許是他與你父親不願意你分心,只想要你安心在承安侯府照拂幾個孩子。」
「你在侯府里左右逢迎,既要討好老夫人,又要去秋韻堂與裴姨娘打好關係,不就是為了三個孩子能有個好前程嗎?二弟說過,若是這一次二皇子大事能成,他便能為你與孩子們掙下個將軍頭銜,日後你便是誥命夫人。」
朱氏說罷便望向容澤,笑著道:「大郎,你不必替阿娘頂罪。阿娘說過,做錯了事便要挺直腰桿去承擔後果,此事,阿娘做了便會認。」
說著便定定看向容珣,道:「容珣,分家罷!這些罪大房認了!」
「誰都不必認罪也不需要離開承安侯府,這些分明就是誤會!」容珣大聲說著,旋即看向容舒,緩下聲音道:「昭昭,你大伯母、二伯父也是你的長輩,你將那庄頭和手裡的證據都交與我,這些事為父會處理。」
容舒長這麼大,頭一回見容珣這般狼狽,涕淚四流,眼神凄然,望著容舒的目光就像是看著一根救命稻草。
她從懷裡取出那些書信文書,輕輕地道:「父親可知這封信是從何處來?這是從曾經的二皇子府搜出來的,不僅僅是密信,還有這些年沈治偷偷運到上京,藉由邱石楊與大伯母之手送進二皇子府的銀子,俱都登記在冊。這些罪證早就被搜了出來,只不過是還未交到大理寺罷了。」
這些書信賬冊都是顧長晉派人送到容舒手裡的,有邱石楊的口供,有這些書信賬冊,承安侯府怎可能逃得了罪?
容珣「咚」一下跪坐在地上。
「此外,沈治還曾與四方島的海寇勾結,購買了大批火器,想藏在大伯母的莊子里。若是朝廷在莊子里搜出這些火器,父親可知承安侯府會被定下何罪?是造反!」容舒頓了頓,面色凝重道:「皇上當年賜封容家侯府爵位時,曾賜下誥券。眼下這局面,要麼分家,大房、二房認罪;要麼用誥券與爵位抵罪。」
這一世沈治還未來得及將那批火器藏在大伯母莊子里,承安侯度的罪名會輕得多。前世父親在認罪后,大抵是歸還了誥券,這才使得容家罪減一等,只判了流放之刑。
若容家願意舍下一切,去大理寺自首,以嘉佑帝寬厚的性子,多半會從輕發落。
該如何做,她不會插手,也插不了手。
半個時辰后,容珣派人從太醫院請來的御醫抵達荷安堂,給容老夫人看病。
容珣一直在正屋裡頭陪著,直到御醫給容老夫人施好針,喂好葯,方從內室出來。抬眼瞥見站在廊下的容舒,他腳步一頓,沙啞著聲音道:「怎地不回去清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