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堂的梧桐樹又種上了,這個時令,梧桐葉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原先浸了層綠蠟似的葉子鍍上了金邊,好看是好看,多少有些蕭條。
江管事不由感嘆。
從前三省堂種的樹種類可多了,林檎樹、石榴樹、柿子樹、白梨樹還有兩棵棗樹,那些個果子樹都是老太爺給侯夫人種的,侯夫人就愛吃自個兒種的果子。
可惜老爺住進三省堂后,便將這些種了許多年的樹都換成了梧桐樹。
人老了就愛懷舊,江管事多少有些懷念一到秋日便碩果累累的三省堂。
他在這頭正緬懷着呢,前頭看門的老家僕已經興沖沖地領着沈一珍與容舒往裏頭來了。
沈園裏的老家僕對沈淮忠心耿耿,便如今是沈治當家,他們也依舊把沈一珍當做沈家的大小姐。
祥雲閣里,沈治剛吃完葯便聽下人來報,說侯夫人回來了。
沈治楞了半晌方疾步往外去。
「珍娘?」他望着沈一珍,詫異道:「怎地不提前派人同阿兄說一聲?」
沈一珍淡淡道:「沈園是我家,難不成我連回家的路都不識得了?」
她慣來主意大,當初將昭昭從上京帶回來揚州時也是如此,一聲不吭便到了渡口,也沒提前叫人送份口信。
沈治好笑道:「揚州雖打了勝仗,但眼下城裏還有流寇、流民作亂。阿兄這不是怕你路上出事嗎?」
說罷便又說要給沈一珍接塵,吩咐江管事去大廚房遞話,一連說了好些沈一珍打小就愛吃的菜。
江管事退下后,便陪着沈一珍往漪瀾築去,溫聲問道:「這一路可有累著?」
沈一珍瞥了沈治一眼。
他面色十分憔悴,隱有病態,但對她卻是一如既往的噓寒問暖,就跟幼時一般,事事皆以她為先。
沈一珍喜歡過沈治,當初聽聞他有心上人時,也曾傷懷過。
只過去種種,早在她解除二人的口頭婚約時便死了。
沈家危難之時,父親原是想着給他一筆財產送他回譚家的,他卻不肯,說入了沈家族譜,到死都是沈家人。
那樣一張情真意切的臉,騙過了父親,也騙過了她。
當然,興許那時沈治說的的確是真話,他的確願意與沈家共存亡。
只人是會變的,堅守本心從來就不是易事。
夜裏幾人就在湖邊一處台榭里用膳。
沈治提起了張媽媽。
「我從蜀中請了個醫術高明的郎中,不日便能到揚州。明兒便派人去將張媽媽接過來沈園,張媽媽與昭昭感情深厚,這十多年來照顧昭昭也算是勞心用苦,接回來沈園照料也不枉昭昭與她主僕一場。」
張媽媽如今就在牟大夫的醫館里。
沈一珍掩下眼底的冷意,笑道:「牟大夫是揚州最負盛名的大夫,千金難求一脈,如今好不容易請動他給張媽媽治病,阿兄何必多此一舉去請旁的大夫來?」
沈治聽出她聲音里的冷淡,忙道:「牟大夫年事已高,早就不接診了,阿兄也是怕他沒精力照看張媽媽。」
沈一珍還等著張媽媽醒來后好生盤問,怎可能會將張媽媽交到沈治手裏?
聞言便道:「牟大夫與父親交好,定會儘力治好張媽媽。張媽媽是容舒的奶娘,她的身契也在我手裏,我比阿兄還關心她能不能好,阿兄便不必費心了。」
沈治自知此時他再多說,便是反常了。
他想將張媽媽接回沈園治療,不過是怕郡主責怪他辦事不力,想給郡主一個交待。也罷,牟大夫確實醫術高明,張媽媽在牟家醫館比在沈園要更穩妥。
「也好,我這趟在福建收到了一株十分罕見的肉蓯蓉,明兒便派人送給牟大夫。」
此舉不可謂不用心。
這世間但凡醫術高明些的大夫,多多少少對珍稀藥材帶點兒痴迷,這麼一株肉蓯蓉送去,便是脾氣孤拐如牟大夫,想來也要笑不攏嘴了。
「阿兄對張媽媽倒是有心。」沈一珍笑道:「張媽媽是昭昭乳娘,你如此關心她,我替昭昭謝過了。只阿兄比我更早知曉海寇襲擊揚州,卻沒有立時回來揚州保護昭昭,放任她一人在沈園,也不怕她有個三長兩短!」
沈一珍遠在上京,接到消息之時水路已封,這才不得已走陸路。
而沈治那會還在去往福建的路上,他若是想,只要讓艄公調轉船頭,不消半月便能趕回揚州。
可他沒有,他繼續往福建去了,只比她早兩日回到揚州。
沈一珍說這話時,聲音冷得就跟冰垛子似的,神色難掩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