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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刀記 - 第124章字體大小: A+
     
    《妖刀記》卷廿六 於願接天

    第百廿六折 豈不同悔,共語今朝

    第百廿七折 鱗翮之化,室邇人遙

    第百廿八折 真龍一怒,上徹雲表

    第百廿九折 玉骨冰肌,誰從赭汗

    第百三十折 子夜飛遁,鴻鵠鳴高

      老人冷冷回望著,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鬼先生從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見錯愕驚

    慌,然而連一絲揚眉的凜然也無,仿佛他自認擲地有聲的一擊,於老人還不及那兩

    百多條賤命上心,著實令鬼先生有些泄氣,不由咬了咬牙。

      (你這是故作姿態呢,還是另有撒手鐧未出?老匹夫!)

      老人迎著他的注視,不閃不避,同樣還以森冷的目光。

      狐異門的武學講究應變靈動、機巧百出,氣勢本非所長。鬼先生須一意凝聚殺

    氣,才得有這般凌厲,對視片刻,顱內被老人劍一般的視線扎得隱隱生疼,不覺心

    驚,獸伏般的反撲之勢為之一挫;心念電轉間,忙不迭地覓起退路,不欲與老人硬

    搏。

      而此問原本便毋須回答。他試探的,不過是古木鳶的反應而已。

      姑射背後有無勢力、該與何人接頭,乃至這幫人所圖為何……在鬼先生看來已

    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隨時都能接上這條線。若無這等才智,笨到須來向古木鳶

    討個說法,也不會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價值,也為日後

    萬一須得轉舵易幟之時預存注碼,老人如有一絲動搖,狐立時便扯去貼心體己的假

    皮面,反口噬人,無論啃剝出什麼,入腹終歸是養分。

      鬼先生直到這時候,才驚覺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蘭山碰了一鼻子灰,靠著蓮台的意外留得後著,勉強還有半部殘局可

    下。全盤皆墨的狼狽姿態,使他錯把古木鳶的隱忍當成末路,輕率出手,才落得眼

    下這般進退維谷。

      (就算是幕後黑手,也決計不願於此際現身,親對這雙殺人的銳眼!)

      悔之晚矣,面對古木鳶這般人物,難於三言兩語間扭轉形勢,正遍索枯腸尋隙

    開脫,一面暗提元功,以備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實;

    且運且抑且傷神,汗浹重衫,說不出的狼狽。

      古木鳶突然笑起來。

      “你怕了麼?”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動底氣已虛,正是敵人出手的良機!這時若

    還逞強硬拼,不啻是愚者所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動,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無意動手:“……是

    試探!此際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潑喇”一聲乍膨倏消,宛若皮球

    泄氣。鬼先生見機極快,一霎間騰起踩落,靴尖竟未離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

    有旁證,怕以為他衣下忽起龍掛,頎長身軀卻只一晃,隨即風息人定,就不知能逃

    過老人鷹一般的銳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問的是彼時而非此時,一貫輕佻聳肩,盡力維

    持語調自然,唯恐老人窺破心機。“與您一道,我怕甚來?只是敵暗我明,先機盡

    失,不是取勝的道理。”

      “‘敵暗我明’?”

      古木鳶斜乜他一眼,冷冷說道:“忒大一頭黃雀,啄得我等灰頭土臉,幾乎一

    敗塗地,若還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當不得‘凶猛善獵’四字,是也不

    是?”

      鬼先生頭皮發麻,本欲乾笑幾聲,張嘴才覺苦澀,“骨碌!”咽了口唾沫,夜

    舟裡聽來分外響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語調令人不寒而慄,一如遠方天水

    交界處烏霾波涌,驟雨欲來。

      “不如你來說一說,敵人該是什麼模樣?”

      輕描淡寫兩句話,便將阿蘭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敵對側。這不僅是立場的宣

    示,更是眼力與忠誠的雙重考較。對老人來說,無能或背叛者都沒有存在的價值,

    鬼先生不敢託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轉得幾轉,從容道:

      “敵人有一事欲公諸於世,另一件卻萬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鳶眉梢微揚,硬岩般的堅冷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鬼先生強抑心中得意,續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現身,是為教世人知曉

    ‘姑射’的存在。在場幾千隻眼睛,都見得面具怪客領流民殺上蓮覺寺,以慕容之

    精明,眼線遍布東海,不知有姑射便罷,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搗鬼,縱不能將我等刨

    出,難保不會查出什麼蛛絲馬跡。”

      老人冷哼一聲。

      “按你這麼說,我們該將脖頸洗淨,等慕容來提了。”

      “那也未必。”戴著紙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輕笑,倚著椅背伸了伸腿,隨手撣撣

    褲膝。“因為有一件事,對方萬萬不欲他人知曉,不得不幫了咱們一把,以免傷人

    自傷。”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頓,吊吊古木鳶胃口——他深諳言語之妙,總能說得信眾掏

    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風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識到此人不比

    凡夫愚婦,極力抑住賣弄的念頭,飛快接口:

      “關鍵就在那兩百多條人命。慕容手裡現成的活證據,召來高明的大夫一瞧,

    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蹺。而敵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

    民身上動了手腳,方有滅口之舉。”

      老人目光略見緩和,眉頭卻蹙得更深。

      “說下去。”

      “敵人看似與姑射為敵,卻非衝姑射來,否則留流民與慕容,順藤摸瓜,對姑

    射的殺傷力更強。敵人針對乃是我等,精確地說,是此刻領導姑射的您。”鬼先生

    收起輕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計畫至此,決計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

    人必在姑射之中。”

      “聽你的口氣,似已知道是誰了?”

      “不過揣測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髏岩燭照幽微,姑

    射召集至今,密會不過十餘度,無真品在手,要憑空仿製一張如此肖似的面具,實

    非易事。

      “雖不排除內賊有心,藉集會觀察,默下面具細節,積沙成塔而得,但我以為

    此說稍不實際,施行頗有困難,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曉空林夜鬼身分,進

    而能接近、複製面具者,嫌疑仍大過其他人,應優先列為調查的對象。”

      鬼先生頓了一頓,似在斟酌用語,片刻才道:“其次,對流民下藥之人,嫌疑

    亦大。流民既死,用藥一事煙消雲散,慕容縱然生疑,卻苦無著手之處;便是姑射

    事泄,也牽連不到這廂。”

      老人抬眸。

      “我沒記錯的話,藥是你藉青鋒照布施之際,投入流民的食水當中。對照那廝

    偷襲邵鹹尊之舉,似也能解釋成消滅線索關連,避免查到投藥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撥離間、一石二鳥之計。可惜他們低估了您,換作旁人,不定便要懷

    疑我啦。糝盆嶺線索一斷,不只保護了投藥之人,亦對制藥者有利;負責配製‘失

    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鏜’等秘藥的巫峽猿,才是您該懷疑的對象。”

      “還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無法判斷這番話他究竟信了幾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對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應是負責東海地面諸事

    宜的下鴻鵠。您將聯繫布置的任務交給了他,按說蓮覺寺乃三乘論法要地,本應精

    細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蓮台裡藏有一霎崩塌的機關,下鴻鵠豈能不知?隱匿不

    報,居心叵測,其中必有詭詐。”

      他說得頭頭是道,差點連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樣的線索,卻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讀:

      對方擁有空林夜鬼的面具,是因為面具原本就是他們的;撲殺兩百多名流民滅

    口,非為保護配藥的巫峽猿或投藥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藥一事曝光——顯然失魂

    引、陰陽交、擊鼓其鏜等藥方與面具一樣,一開始便是古木鳶自他處所“借”來。

      就算姑射背後的支持者想放棄古木鳶這枚棋子,也不願損及寶貴的藥方資源,

    於是兩百多條人命眨眼間煙消霧散,線索就此中斷。

      而下鴻鵠若非和自己一樣,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瞞著他在蓮台之中安排了機關——做為“秘密組織背後的秘密組織”,鬼先生絲毫

    不懷疑“他們”有這樣的能力。

      但,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古木鳶於三乘論法的種種布置,可說是被這群隱於幕後的神秘黑手破壞殆盡,

    最終卻因蓮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暫使流民滯於東海;以結果論,仍合於姑

    射最初之謀劃,損失的不過是古木鳶一行的隱密掩護,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們”針對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鳶!

      回想十方圓明殿中聶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確信這一點。

      召集七玄結成同盟、為組織所用,本是古木鳶交付他的兩大任務之一,其重要

    性與三乘論法可說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兩條線的操盤者,一躍成為古木

    鳶的臂膀,得以參贊中樞,於組織的地位僅次於高柳蟬。七玄除了橫裡殺出的桑木

    陰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們”派聶冥途來向他傳話,示威的意味不言

    可喻。

      古木鳶所圖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護,攤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個失

    勢左遷的舊廷臣罷了。

      鬼先生長年於平望都活動,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古木鳶或在士人百姓間享有

    高望,卻缺乏有力的政治後盾,休說慕容、韓嵩、任逐流等,便與越浦城尹梁子同

    相比,實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鎮東將軍,甚至將天下捲入亂世漩流,老人由人不

    知處借來一支幽冥大軍,是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麼?

      骷髏岩的秘道四通八達,構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遠,絕非新造。鬼先生初次

    到臨,便知姑射背後必有強援,如非勢力龐大,便是潛伏多時,底蘊深厚,才得坐

    擁這般規模驚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屍等陸續炮製而出,更加印證了他的猜

    想。

      “古木鳶與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亂必有關連!”

      姑射集結之初,鬼先生將所見所聞一一回報,言談間忍不住心中激動,罕有地

    露出疾厲之色:“他握有製造妖刀和刀屍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毀滅狐異門,害死了

    父——”

      那人舉手阻止他。緞袖滑落肘間,露出一隻欺霜賽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

    姣好的線條宛若鶴頸。

      “本門之仇,乃是東海六大門派。殺人毀家的是六大派,污衊構陷的也是六大

    派,不是旁的。來,且背一遍仇人姓字與我聽。”

      “背誦仇人姓字”之於過目不忘的鬼先生,自來便是懲罰,是對他出類拔萃的

    記憶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處罰前總會叫他跪著背一遍,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這樣的折辱於他,怕比荊條藤鞭更難受。

      “我沒錯!”他試圖辯解:“古木鳶與妖刀必有……”

      “啪!”面上熱辣辣一痛,已被那隻白皙玉手扇得連轉幾圈,幾乎立足不穩,

    眼前金星直冒。狐異門不講什麼長幼倫理,一切由實力說話,只消逃得過避得開,

    沒有“恭領責罰”這碼事。然那人出手如電,鬼先生竟未能閃開,怎麼打怎麼挨,

    自幼時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臉上不見一絲火氣,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舊悅耳,十

    分動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給我聽聽。”

      鬼先生撫面屈膝,跪地時兩腿微顫,搖頭甩去一絲暈眩,喉中如抑雷滾,咬著

    牙低道:“第一該殺,埋皇劍塚‘天筆點讖’顧輓松。第二該殺,水月停軒‘紅顏

    冷劍’杜妝憐。第三……”一路誦去,直將兩百七十四條名號一字不漏背完。

      “這些人裡,還有幾個活著?”那人問。

      “四十二人。”

      “所以,你親手殺了其中兩百三十二個?”

      “不……”鬼先生銳氣一挫,嚅囁道:“不是。不全是我殺的。”

      “你殺了十二個,我替你算著。我殺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

    爺收走啦。”那人笑道:

      “同老天比快,咱們勝少敗多,再添幾條無關緊要的名兒,一輩子沒完。古木

    鳶怎麼找上你的?對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曉?所圖為何,背後還有其他人

    否?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陣搶白,半個字也辯駁不了,眉宇間的躁

    悍卻大見平息,漸漸恢復理智。

      “既然找上門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麼玄虛。”那人含顰微抿,怡然

    道:。“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更美味;急於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領,遲早也要露出

    破綻,授人以柄。咱們就等那個時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鳶的得力臂助,為姑射的復仇大計盡心盡力,靜待老人“急於

    成事、露出破綻”的一天。現在終於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過另一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

    有兩組人馬,則古木鳶的秘而不宣未免無智。情報的不對稱,將成為己方的致命要

    害,無論兩邊是競是合,無疑是置同志於難以預料的危險當中——就像現在這樣。

      古木鳶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並非

    是競逐相同資源的平行組織,而是隱身幕後提供協助、使姑射行動得以可能的大東

    家。

      若未在十方圓明殿遭遇聶冥途,這不過是可能性之一罷了,但此刻鬼先生幾乎

    斷定自己已經找到答案。幕後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鳶一記,既是處罰也是警告:若姑

    射就此一蹶不振,東家再出手時,便是古木鳶、乃至整個姑射灰飛煙滅之日——除

    了擁有“保命符”的人之外。這是聶冥途捎來的訊息,代表東家向鬼先生釋出的善

    意。

      鬼先生在此又賭了一把,並未將十方圓明殿之事和盤托出,若聶冥途是古木鳶

    所派的暗樁,則鬼先生必死無疑。所幸他運氣一向很好。相較於賭技,賭運毋寧才

    是賭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裡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復先前森嚴;微略垂眸,利

    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面,周身散髮著難以言喻的氣場,仿佛“轟”的

    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比起銳目,鬼先生寧可面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他暗自松

    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鳶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咱們鋪設這許

    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盡,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隴

    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

      “什麼?”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麼什麼?”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

      “屬下愚魯,未能明白尊意,尚祈開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發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泄漏心緒,硬生生將後面的“帝”字吞了回

    去,面色微沉,並未接口。

      他從未在下屬面前談論自己。“安隴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禪,

    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是

    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欲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為

    碧蟾朝末帝提拔為郡王,人稱“並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輜重,或占領駐

    軍新撤的城邑,沒少幹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異族北歸後,獨孤弋揮

    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軍遂設

    大營於黃泥溝,隔著郡內的大片田野遙遙盯著隴頭、並山兩城,雙方裝腔作勢地打

    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裡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韜略,只能等下輩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書中精

    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

      “老龜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隨便陪他玩兩手,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

    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幹他娘一把!”帥帳裡靜默片刻,旋即爆出

    一陣哄笑,大夥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脣舌。

      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裡頭有聽說鎮東將軍善待下屬、拎著鋤

    頭木棍想討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欲投新主的正規部隊。獨孤閥固

    然倉廩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準了這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三個月的對峙僵局裡,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雙方表面上毫無動靜,暗裡卻進行著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在連

    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衝擊,旋又湮沒於陰郁濕冷之間,血肉骨糜一地蜿蜒,盡皆流

    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跡。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好

    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後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虎皮交椅前,總掛著笑容的主帥

    難得拉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眾人一一低頭:

      “這支歌兒城裡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麼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為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欲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搶

    先出列,衝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是桿

    鐵脊梁,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說了,

    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討厭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你別!你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淨繞圈子騙人!你敢出聲我就揍你!”

    青年轉過目光,衝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齒:

      “神棍你說!我就聽你的。說!”

      (失算。看來,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

      老人心中苦笑,猶豫片刻,終於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

    看著咱們割麥,他又不是死人。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

    的,便一把火燒了,不能留給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經戰亂,都知道會出什麼事。城外大兵帶不走的,從來不會留

    給他們;異族如此,東軍亦若。

      “我幹!你們全是一夥的!”

      獨孤弋忍無可忍,分不清是因為火燒麥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這事上也站到了

    自己的對面。“割快點不行麼?一回不夠,分幾回割不就結了?真割不完,且留與

    百姓吃,犯得著這般糟蹋糧食?咱們舉兵,不是要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軍議最後在咆哮聲中結束。主帥踢翻几案,揍了幾名還想說事的幕僚,只差沒

    動手拆大帳……但什麼也沒能改變。他麾下並沒有以此為樂的謀士與將領,無論制

    訂或執行之人,都不覺得心安理得毫無負疚。但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為了大局,

    為了打開西進的第一道關隘。

      獨孤弋身經百戰,是出色的指揮,對抗異族每役必與,永遠在兵鋒的最前端;

    然而其戰場歷練過於單一,並不適合擔任大軍統帥。與速度奇快、力量絕強的異族

    交戰,沒有太過細膩的謀略空間,拼的是韌性果敢。他習慣了抵擋掠奪,從沒想過

    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奪者的角色。

      眾將在主帥的鐵拳下伏首噤聲,沈默卻不代表屈從。

      獨孤弋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就算天地間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

    界也不會有一丁半點改變。這回連神棍都與他對著乾了,媽的!

      割麥之事就此成為定局——要不是他們小看了孩子的無理取鬧的話。

      憤怒的統帥離開大帳,當夜率輕騎迂迴,欲襲取並山大營以打破僵局,不幸中

    羅鋹之計,兵困博羅山的古要塞蟠龍關。並山、隴頭乘勢開城,以犄角之勢鉗擊黃

    泥溝,東軍敗退,賴諸將奮勇才免於全潰。

      這場被後世稱為“蟠龍關大捷”的會戰,堪稱東軍初期損失最慘、最令人尷尬

    的重大挫敗。是役,指揮中樞分崩離析,將令不行,大軍分裂成數股,暴露了全軍

    意志系於獨孤弋一身的缺陷。

      對目光始終於東海一隅的獨孤閥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說不盡的荒唐之

    一,是好高騖遠,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羅山之敗恰是當頭棒喝,該

    及時退回領地,明哲保身,以免丟了獨孤閥的累世基業;如非獨孤寂獨排眾議,募

    五百死士殺進博羅山接應,及時搶出兄長,東勝洲的歷史怕於這一夜便即改寫,白

    馬王朝無由誕生。

      這場被後世稱為“安原之戰”的戰役可說是峰迴路轉,大軍壓境的獨孤閥在漫

    長的對峙後,因主帥的輕率吞下首敗;而旗開得勝、幾乎擊潰對手的並山王也沒能

    笑到最後,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揮別了央土大戰的舞台。雖說東軍最終仍成功西進,

    開啟了白馬王朝的勛業,安原之戰卻改變許多事。

      老人永遠忘不了在危急之際,他的政敵非但阻撓營救主公,還打算擁立獨孤容

    接替兄長,率全軍退回東海;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

    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後算帳的到來。

      過去,老人與陶元崢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有

    的,但安隴戰後卻徹底成為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總不

    聽,陶元崢遂躲在“獨孤容”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明著

    拉幫結黨,終成氣候;乾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的

    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連武功

    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衝動如雲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麼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多

    名弟兄。

      他們失去性命只因為相信他,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衝

    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是他辜負了

    他們,辜負了這些捨生忘死的血性漢子,他們年輕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間化作流星

    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根棘條頗感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他

    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於獨孤弋毫無意義,老

    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抽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爭端,

    甚至成了口頭禪,回神才發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已經不

    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

      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家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爭,然而一夜兵噪,

    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寧可回到他們熟悉的家園

    故土,輕易地拋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無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儘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閥

    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後,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為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的

    農家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精銳“血雲都”之名,編成一支直屬閥主的生力

    軍,由獨孤弋親自操練,量材授以武藝。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雲都赤”投入東軍前,這支由獨孤寂統領的親軍立下無數

    汗馬功勞,由護衛班直、指揮使司,一路擴編成兩個軍的獨立部隊。獨孤寂像極了

    他最敬愛的長兄,無論武功、魯莽,乃至親任先鋒殺敵無算的豪勇皆然,還有那股

    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廢待興,偏又是獨孤寂數舉反旗,兒戲似地將矛尖指向

    兄長,兩次叛亂雖在極短的時間內被彌平,稱不上動搖國本,卻使得十七爺麾下的

    親軍遭到毀滅性的大清洗,統領以上的中高級軍官十不存一,獨孤寂遭軟禁思過,

    “血雲都”遂落入被視為定王一系的染蒼群手裡。

      直到獨孤弋暴斃之前,這位開國之君實際能掌握的軍隊幾近於零,羽林禁衛也

    好、皇城緹騎也罷,全是定王的人,就連定王北伐之時,留守平望的兩個大營亦交

    慕容柔指揮,放眼朝堂內外,已無一人能說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無兵。看來,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獨孤容聽了去,比該要牢記的那

    個人還上心。老人早在數年前便已預見,無奈他那滿不在乎的主子聽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獨孤弋聳肩,嘻皮笑臉的樣子格外叫人光火:

      “天下太平,大夥兒歇歇不好麼?你還想打,過幾年休養夠了,咱們打出北關

    去,尋異族那幫狗熊的晦氣!現下,老百姓累啦,弟兄們刀口舔血,沒睡過幾日好

    覺,願意回家鄉種莊稼奶娃子的,老子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送他們!你不愛肏屄,

    替別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卻未必。”他鐵青著臉,努力維持君臣的體面。自從朝儀

    頒布之後,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們只好自我約束,希望群馬

    圍驥,能對天子產生些許影響。這點老人倒是罕有地與其政敵立場一致。

      獨孤弋撩起龍袍,蹲踞在鐵刑架錘成的王座上,單手托腮直瞅著他,突然噗哧

    笑了出來。

      “媽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馬上風啦。來來來,我陪你打

    一場,讓你一手一腳……不行,你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讓手腳打起來也不過癮。

    不然咱們比劍?我讓你五條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麼?”獨孤弋搓著下巴呵呵笑:

      “哪個想做皇帝,讓他做便是,苗頭不對時,老子腳底一抹油跑他娘,誰奈我

    何?再說了,打架我他媽輸過誰!成天怕東怕西,養甲士仔細自己的狗命,老把人

    往刀鋸鼎鑊上推……這同從前白玉京那殺千刀的老瘋狗,有甚兩樣?”

      老人差點氣得中風。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獨孤弋仍是聳肩嘻笑,神情卻較先前沉落,輕輕摩挲著扭曲獰惡的烏沉扶手。

      “要不時時與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撈什子皇帝。神棍,現在我還常夢見她,

    夢見那天鐵刑架燒得通紅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個人化成一團彤艷艷的

    光,從嗶剝作響的烏炭中迸裂出來,身子像蛇一樣拼命扭,張嘴像是在尖叫,我卻

    聽不見她的聲音……到這兒我就醒啦。每次都這樣。”

      他舉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說開來不值幾個錢。時瘋時醒的碧蟾末帝大

    概作夢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徹底斷送碧蟾一朝的反亂火苗,最初僅僅是因

    為一個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這已不能說是天真、多少年來毫無長進,近乎不可思議的愚蠢。

      當年覺得可愛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頓來泄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

    將有多少無辜之人粉身碎骨?你們兄弟倆過家家似的小打小鬧,“血雲都”折損多

    少辛苦培植出來的將材骨乾?歷證斑斑,你竟什麼教訓都沒學到!

      ——你這……你這辜負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該是興百代之衰的蓋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氣

    用事、婦人之仁的蠢漢!目光如豆、不知進退,永遠長不大的弄潮小兒!

      他捏緊拳頭,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脣間迸出了今生最後悔的話語。

      “死於安隴的兩千名弟兄,有無出現在陛下夢中?”

      獨孤弋動也不動,仍舊以街角無賴之姿踞於烏鐵王座,只差沒叼根草或咬枝剔

    牙用的竹篾子之類,周身卻突然黯淡下來,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驕陽悉數由這一角

    彈開,再也照不進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他在主君真誠袒露、毫不設防的柔軟心上扎入最無情的一槍,捅穿了隱痛多年

    的創口,心中不無歉意;然而鮮烈的怒氣卻掩蓋了片刻間的清明,最終他只是佇在

    原地眥目昂視,如被逼入角落的鬥雞。

      良久,剛揮別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乾裂的脣,混著氣聲的語音稀薄軟弱,像

    是內裡有什麼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著殘剩的衰朽與疲憊。“出去,神棍。”垂散

    的額發遮住了五官輪廓,這是老人頭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臉。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後一位立於君側的忠臣,就此離開了平望。

      直到辭世的那一刻,獨孤弋都是孤伶伶一個,雖有嬪娥簇擁,終日美酒不斷,

    心思卻總在遠方飄蕩著,似乎再也回不來。縱與他平生最恨、終以白玉京殉葬的碧

    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來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無兵。”

      老人驟爾回神,稜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見一絲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

    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後必將盯緊流民動向,想要驅役流民引起動亂,難上加難。”

      幕後黑手的干預,於此再度體現其“兩面皆刃”的特色,雖是死地亦有生機,

    端看如何運用。

      此舉將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壞姑射計畫,卻也造成了聲東擊西的效

    果。古木鳶若執意於流民處做文章,無異飛蛾撲火;若乘勢轉往他處,則慕容似明

    實盲,不過盯著反向的一片煙幕罷了。

      而古木鳶原本就預備了兩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會。”鬼先生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權作附和。

      老人冷哼。“這一次,不許再出錯了。按原訂計畫聚集七玄,召開盟會,奪下

    盟主之位!這一支生力軍,將於慕容絕難想像之處,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辦

    不到,現下說還來得及,我不聽事後的辯解。”

      鬼先生吃了一驚。以古木鳶的處境,他以為老人寧可將籌碼握在手裡,而非逕

    付新嘗敗績、差點通不過忠誠考核的部屬。他抓不準古木鳶真正的意圖,卻知良機

    可一不可再,絕不有失。

      “屬下誓效犬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揮展袍袖,一團暗金色烏影呼嘯而出,走勢蜿蜒,偏又快絕,恍若游龍一

    般!

      鬼先生心念甫動,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輕又軟,竟是一隻錦囊。

      他心中暗凜:“這……好奇詭的手法!”自問運勁一擲,亦能化片縷為卵石,

    然而那渾似水蛇游空、既迂迴又迅捷的暗器軌跡,恁見多識廣的鬼先生想破了頭,

    依舊摸不清來路,深慶適才未曾動手,否則光這一記神出鬼沒、毫無道理的暗招,

    自己便討不了好。

      老人淡道:“會上若生變故,這錦囊能為你除去最難纏的敵人。好生判斷使用

    的時機,去罷!”鬼先生斂起輕佻之色,將錦囊收藏妥適,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

    窗,如輕煙般消失無蹤,誰也不曾驚動。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則也不

    能年紀輕輕便躋身國師之位,任意將小皇帝玩弄於股掌間。可惜自恃聰明之人,往

    往有連常人亦覺其謬的盲點——這廝一旦見獵心喜、便一反常態正經起來的毛病,

    怕他自己亦未察覺。諒必在鬼先生心裡,該覺得那番說詞奏效了罷?

      哼。鷹犬逐獵,乃出於競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獵犬輸誠的獵人,也真個是笨拙

    到家了。

      而驅策獵犬之良法,就是永遠將牠置於獵物前,以為能趁主人不備,將獵物據

    為己有。當然這絕不可能發生。獵犬與獵物的不同,僅僅在於獵人弓箭之所向;箭

    鏃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獵犬並不知道。

        ◇    ◇    ◇

      “你閉著眼睛從一數到一千,只許多不許少,當中不許睜眼,不許回頭。你要

    敢——”她俏臉一紅,旋又板起,努力裝出一副凶霸霸的模樣,可惜頸窩頰畔透出

    的烘暖溫香出賣了她。這般故作正經的彆扭模樣,只教人覺得可愛透了,簡直連一

    丁點威嚇的效果也無。

      偏耿照嚇得半死,除了對眼前玉人著實敬愛,自也與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郎

    在水底下一絲不掛的裸裎嬌軀有關。人總是這樣,越不讓他想什麼,心思就往那兒

    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雙手亂搖,脹紅了黝黑的面龐,整一個作賊心

    虛。“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數足了一千……不!數到兩千好啦。若敢回頭,教

    我天打雷——”

      染紅霞面色微變,伸手按去,纖白的指尖摁在他脣上,膚觸柔膩,血溫似比男

    兒滾燙,又有珍珠磨粉似的涼滑,滋味莫可名狀。女孩子真奇怪,怎能這樣又暖又

    涼?耿照怔怔瞧著她,不禁迷惑起來,只余胸膛內擊鼓般的怦然。

      “別亂說話!”染紅霞蹙眉,責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紅未褪,突然咬了

    咬嘴脣,忍笑道:“我最討厭等人啦,也不許你數到兩千。”逕自往潭邊行去。

      耿照信守承諾,直挺挺地背對她,只聽身後一陣窸窣,腦海中立時浮現外袍從

    她身上褪下的畫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掛不住織糸,如潑水般發出“唰——”的利

    響,波粼映上她起伏有致的玲瓏胴體,逆著光勾勒出一雙高高賁聳的傲人雪峰,直

    到“撲通”的入水聲將他喚回了現實,才想起要數數兒。

      他與染紅霞在石屋廣場的篝火前,依偎著過了一夜,天亮後胡亂找些了野果充

    饑,待日正當中,再連袂回水潭一探究竟。這一切都是為了揭開谷中三奇的秘密。

      “我不記得在這兒見過巨龍骨骼一類的物事。”昨兒夜裡,儘管染紅霞語出驚

    人,耿照仍謹慎提出質疑,並未全信。“會不會是大師記錯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紅霞翻動書頁,反覆細讀,任由火光映亮臉龐,片刻才搖了搖頭。

      “五陰大師用字簡練,文句也都是平鋪直敘,不像有什麼隱喻。況且‘接天宮

    城’一項,這兒已有清楚記載,其後才提到‘牙骨盈坑’與‘洞中藏月’的。喏,

    你瞧。”將書頁捧至耿照鼻下。

      按札中所載,谷中那片殘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宮城的遺址。與世傳不

    同的是:所謂“接天宮城”,並非傳說裡天佛為玄鱗一夜建成的巍峨宮闕,而是龍

    皇准許天佛及其使者入境傳教、成立教團,做為互惠之條件,天佛教團為鱗族皇室

    興建的各式建築。

      鱗族是東海……不,該說是東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遠以前便是這片土地的

    主人,甚至早於信史所載;“天佛降臨”的傳說與玄鱗同樣悠曠古老,若當時天佛

    的使者便能發掘、切割,乃至堆砌起這般龐大的白玉石材,其技術的確是遠遠勝過

    只能以青龍巨木營造“望星殿”的鱗族工匠。

      五陰大師於此所知,多來自袁悲田轉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與滄海儒宗頗有淵源,讀過大批珍貴的儒宗典籍,知曉

    儒門千年以來,一直在發掘這樣的古建築——“接天宮城”不過是統稱罷了,實際

    上,如這般奇特的白玉建築在鱗族鼎盛之時,曾遍布其勢力範圍內,做為宮室、祭

    廟,乃至庫貯倉廩;鱗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團的奇淫機巧,俱在其中,堪稱

    是最有價值的寶藏。

      儒宗勢力君臨東海之際,已將這批珍貴的古跡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儲藏,

    連建築本身也不放過;至於儒宗將這些寶藏移去何處、做了什麼用途,遠超出袁悲

    田能觸及的典籍記錄,但線索已足夠三人破解“歲時徙星圖”的秘密,最終找到了

    傳說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殘卷,證明了儒宗之人不僅來過這裡,更帶走絕大部分的珍藏——

    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磚一瓦——留下的與其說無有價值,更可能是因為帶不走。

      滄海儒宗統治東海的時間不長,更多時候是以江湖門派之姿活躍於東洲武林,

    一如其他江湖勢力的興衰,在消亡前也經歷過傾軋內鬥、分崩離析的混沌階段,對

    宗門內的大小事漸漸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滄海儒宗之禁臠,內外布有

    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窺探。

      耿照在心中默數到一千,才快手快腳除去衣服鞋襪,以一塊在石屋中覓得的油

    布仔細包好,再用布條搓成的長索捆紮嚴實,避免進水;將布索系於左腕,凌空一

    躍,“撲通!”沒入水中。

      地宮甬道前有瀑布阻擋,無法攜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這一

    點,才用了磨鏡引光的妙構。耿染二人雖有內功,穿著濕衣在陰涼的地宮裡四處走

    動,也難保不會染上風寒,況且瀑布下水象難測,衣布吃飽了水,不啻負著一隻沈

    重土囊,更添凶險;裸身泅泳,毋寧是通過瀑布阻礙的上佳之策。

      誰知染紅霞無論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體,遑論一起游將過去,迫不得已,

    兩人才想出了這一前一後、心中數數的法子。染紅霞水性絕佳,默數一千的時間,

    足夠她游過水潭爬進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著好,逕入地宮中等待。這樣一來,

    耿照上岸著衣時,也不用擔心須在她面前裸裎相見,以免尷尬。

      耿照固然五味雜陳,卻也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收拾綺念,奮力鑽過頭頂轟隆

    隆的瀑布激流,“嘩啦”一聲抬出水面,上岸著衣。

      平滑如鏡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線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盡頭;雖說不

    上光亮如燭照,但也絕非陰森幽暗之處。但耿照的心卻不由一沉,敏銳的五感鋪天

    蓋地延伸出去,如臨大敵——

      若五陰大師所言非虛,“牙骨盈坑”以及“洞中藏月”二奇,便藏在這瀑布背

    後的地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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