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家之前，在學校時，謝沖跟汪浩川坦誠地聊過了。他倆借口被班主任召喚，翹掉了（形同於自習課的）閱讀課。然後，他倆就繞着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

至於前幾天鬧矛盾，汪浩川處心積慮地編了個理由，簡單地搪塞謝沖，說是他自己的爸爸挑撥鄉鄰間的關係，被謝沖的爸爸給打了一頓。汪浩川雖然不喜歡自己的父親，但是父親被打，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他感到憤怒，羞恥，丟人。

謝沖沒有多想，很容易就相信了好友的話。他當即飛起一腳，腳下的易拉罐在天上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重重落地，發出哐啷聲，嚇了汪浩川一跳。

謝沖暴躁地說道：「我爸性格暴躁，他不應該打人，我先替他跟你道歉。對不起。」

「唔……我倒不是責怪你，就是心裏很彆扭。別人都說你們家有德行，是值得尊敬的人家，而我家呢……就連我爸挨打，別人也覺得活該。」

謝沖打斷了他的話：「那些評價都是太絕對了。我們家人確實做過一些好事，作風也算正派，但人無完人，他們肯定都有自己的缺點。比如說，我爸動手打人，就是不對的，就應該被批評。」

「謝謝你，你說的這些話，給了我很大的安慰。」汪浩川望着漆黑的夜空，悠悠地說道：「離開來城，是我做的最正確的選擇。既離開了高飛那一夥的騷擾，又離開了我的父母。每次回家，我都感覺很窒息……在二中上學，雖然很累，也很苦，但是我感覺像是到了天堂一樣，心裏很清靜。我盡量不去想那些煩惱，但每次跟你和華天龍在一起，我總感覺自卑……我為什麼會出身那樣的家庭，為什麼又讓我遇上你們倆，你們的家庭都那麼好……」

汪浩川難得如此敞開心扉，將隱藏在心底的陰霾全都抖落了出來，大大方方地給朋友看。謝沖誠懇地說道：「可是，我和天龍最佩服的人都是你。你還沒有完全成年，可是你取得的成績，都是自己努力爭取來的。反觀我和華天龍，家人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條件，可我們都不知道珍惜。尤其是華天龍，有時候我都想踹他兩腳，讓他清醒過來。浩川，我姑姑以前經常說，在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以後會成大器的。或許你就是這種人。」

汪浩川絞着手指頭，苦笑道：「可現如今，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歡這樣的故事了……尤其是長大了之後，我發現很多人並不喜歡像我這樣努力的人……高飛他們一點兒都不希望我成功，最好我能一直窮困潦倒；跟我同樣處境的人，他們也不希望我成功。最好我能放棄所有理想，不要掙扎，那樣他們就能心安理得地相信，努力也沒什麼用……我不可能完全不在意這些視線。」汪浩川輕聲嘆氣，說道：「小時候，我借了很多外國文學回家看，我姐勸我先不要讀，因為我涉世未深，沒有判斷能力。如果我被柔弱、憂鬱、頹廢的氣質影響，那我很容易動搖，變得一蹶不振。可我不能那樣，我還沒有資格去思索人生和哲學，我首先要做的是自立。我姐姐希望我當個堅強的人，通過奮鬥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以前我並未完全了解姐姐的苦心，現在我明白了。我只能堅強，不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能放棄自己的信念。」

汪浩川一口氣說了很多，把他長久以來的想法和盤托出。謝沖茫然四顧，又在腦海中重新咀嚼了這一段話，這才拍了拍手，說道：「浩川，你的心智比我們強出一大截。你的想法很深，我自嘆不如。而且……別人喜不喜歡，那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們又不是你，不了解你的處境。你就只管向前，時間肯定會給出答案。」

「嗯……我姐曾說，她現在過得很好，但是她太能吃苦了，其他同學喊累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辛苦』為何物。為此也有同學不喜歡她，還說她不管怎麼努力，都抹不掉窮苦出身的痕迹，因為她太努力、太能忍了。一個出身良好的人，身上是看不到這些痕迹的。幸好我姐姐內心強大，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全都交給時間去解答。」

謝沖不解地說道：「可是，窮苦出身的痕迹，很丟人嗎？為什麼要抹掉？」

「至少，我從來都不覺得丟人。」

天上繁星閃爍，汪浩川的眼睛也像星光一樣明亮。他沐浴著一身月光，淳樸而又澄凈。

謝沖鬆了一口氣，說道：「咱們都差不多，我家還負債好多年呢，我也沒自卑過啊！咱們都是努力的人，不需要自卑。」

「嗯，不管我以後會怎樣，我絕對不會為了虛榮而美化自己的出身。我姐姐說過，內心坦蕩的人，什麼都不會畏懼。」

謝沖不由得鼓起了掌：「真厲害！靖怡姐不愧是北大的才女，說話就是有水平——浩川，你到底想考哪裏啊？就算你想考清華北大，那你也告訴我一聲唄！我又不會說什麼。」

汪浩川笑道：「什麼清華北大，我有幾斤幾兩，我還是清楚的。今年沒戲，再復讀一年，說不定能考上。」

「那你的志願有什麼不能說的？你真打算保密到底了？」

「我姐和謝老師都給了我很多建議，但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答應你，如果能考得上，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

「好吧……」謝沖微微有些失望：「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信任我。」

「不是，我準備給你們一個大驚喜。要是提前說出來，就不算驚喜了。」

「哎，大多數同學都對學業沒什麼想法，大家都想找一個好就業的專業……如果我當不了飛行員，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而讀書。」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啊。」

……

汪浩川的聲音跟那時的月色一樣柔和，他抬頭仰望天空，那些遙遠的星辰也在看他。他瘦削，清貧，他在為生計發愁，可他的身體里卻蘊藏着深不可測的巨大能量。

謝衝突然覺得，他應該重新認識一下他的朋友了。

汪浩川回過頭來，自嘲般地笑道：「我是不是挺搞笑的？」

「不……你的理想很宏大，我自嘆不如。」

「我也只敢跟你說。要是說給別人聽，大概，我就會淪為一個笑話了。」

「你不要這麼悲觀……雖然這個理想是有點兒難以實現，但是，胸懷抱負的青年人還有很多啊！」

「但願如此。謝沖，我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理想，我很開心。你理解我，我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