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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九章 豹隱風塵千棺過字體大小: A+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讓人更加快樂——對於田笑來說——除了一塊長滿了青草的、平緩的山坡。

    ……清明之後,渴望穀雨。

    這個世界總還有一些如此美麗的詞語,比如“清明”,比如“穀雨”。

    天正是薄陰的天,淺淺淡淡的灰藍。坡上的草也終於長出來了,把那稀薄的綠意連成了片。遠遠的城池把人世間所有的垃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有如反襯,把這郊野襯得越發清明爽淨了。

    天沒下雨,可嗅到鼻子裡的空氣卻溼溼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藍與淺淺的綠潤在一起,把整個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溼了呢。

    草坡外有兩個人。一個人衣襟飄飄的,可神氣卻整肅如石;一個人衣着簡陋,可神氣卻輕飄飄的……那正是鐵萼瑛與田笑。

    這麼兩個人湊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會好奇,連田笑自己也覺得怪異。

    可今兒他心裡高興——因爲,今日,卻是鐵萼瑛約他一起出城來的。他們出城已有好幾裡,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這片平緩的山坡。他一見之下,那份快活的勁頭,就算比鐵萼瑛再嚴肅十倍的人見了,也會忍不住笑出來。

    只見田笑張開雙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翻起跟頭來。他的隙駒步不覺間施展開來,昂首挺胸,風吹髮飄,讓他看着像一匹在時光的間隙中疾走、得空溜到這春野草坡上撒歡的野馬兒。露水浸浸中,他還吸着鼻子。只聽他忽然大叫了一聲:“我要念詩!”

    鐵萼瑛詫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會笑:“你別以爲我粗人就不會念詩。我真個念起來,怕比古杉還要好!他們那些古舊詩詞只合拿線裝了,給蟲子咬,讓書蠹來念,看一眼就覺得古板可厭。我會的他可就未見得會了。就是會,也斷沒有我體會得深。”

    說着,他竟真個唸了起來:“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罷他大聲一笑:“你聽過哪首詩會像這首一樣,每一個字眼都這麼美的?”

    那卻是首二十四節氣歌。鐵萼瑛自然也聽過,可她還真從來沒有感受這麼深過。

    ……立春以後,便是雨水,此後驚蟄,此後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連綿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個詞語都美得如此合洽,寒涼暑熱,都讓人一念開心,且絕無哀愁。

    田笑看着遠遠的那個咸陽城,他們那個世界是荒涼的。

    他抱着頭,在草坡上躺了下來。鐵萼瑛沒有說話,自縱目去看那綠野風煙。

    好一時,田笑道:“你不躺躺嗎?”鐵萼瑛搖搖頭。

    田笑盯了她會兒:“多新鮮的草啊。你聞聞,都聞得出草的香味來,它可比花兒好聞多了。真好笑,到了這麼個地兒,你怎麼還繃着?”

    鐵萼瑛搖搖頭:“我不敢,我怕一靜下來,就會悲哀。”

    田笑怔了怔——不管怎麼說,鐵萼瑛現在對他說話真可謂全無避忌了,她對別人想來不會這樣的吧?他靜靜地望着她,心裡忽隱隱浮起絲哀愁。

    他自幼流離江湖,經行世路既多,往往別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卻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別人往往也不過是因爲自私罷了。

    頓了一下,田笑道:“你是說悲哀嗎?”

    她好像還是不太習慣這世上居然有人關心自己的心思,然後搖搖頭:“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說。

    鐵萼瑛自己也覺得奇怪,她一向訥言,怎麼竟會跟這個偷馬小子說了如此之多?但是現在,她似乎也覺得凡他所問的,自己都可以向他傾訴的。

    只聽她緩緩地,字斟句酌地,彷彿從來都少表達而對錶達不太自信,唯恐難盡其意地道:“悲傷……好多時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我只是怕靜下來。人一動起來,做事,練功,灌溉菜園子,教導師妹,出門辦事……因爲人總在動着,好像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靜下來,做什麼呢?……怎麼說呢,身體靜了,心裡就老不由會去想,這一想,就會想出煩惱來。就會常常讓人感到自己的種種不妥、種種不合意、種種自我懷疑、自我鄙視的地方,會發現自己種種的不努力,當然、虛榮心泛起來時,又會發現自己種種不如別人處,種種惱天恨地處,那時,就忍不住會……心裡空茫茫的,會不知爲什麼就有悲哀。

    “……我不習慣靜,不習慣沒有自我保護的姿態。那樣,我會被逼得發瘋的。那時,我就只有發瘋地練功。”

    田笑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鐵萼瑛所說的靜……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的塵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盡,生命袒露出它所有的挫折與不如意……鐵萼瑛說的就是那樣的安靜吧?

    鐵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蒼涼,但蒼涼盡處,卻露出一點微笑來:“但現在,卻是爲,怕一靜時……會想起他了。”

    只聽她輕輕道:“我從來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碼在這麼長時間裡在我心裡還能保存一個完美的假象。那種感覺,就像是遭遇了……一場真實。”

    田笑看着鐵萼瑛,看得自己心裡也寂寞起來——這麼說,她是庶幾……接近於……“愛”了?

    他在聽着她心裡的聲音,也是頭一次看到一場愛的波瀾如何在一個女孩子心頭響起。

    田笑靜靜地望着鐵萼瑛,想象着她的愛情,如在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場完美,他還是感覺到一種如臨名山大瀑的快樂。

    有這些就夠了。又幹什麼,要嫉妒呢?

    靜了靜,田笑道:“所以,你約我來也不是爲了約我,只是想聽我、或和我講講古杉吧?”

    鐵萼瑛打量了一下他,發現他的口氣裡並沒有嫉妒,於是點了點頭。

    田笑嘆了口氣:“你就不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就算想要什麼,也不要直接說出口。多少虛假一點,給我點安慰不行嗎?”

    鐵萼瑛聽出他大半佯裝的口氣,也就把笑漾到嘴邊了:“因爲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就不屑問你了。她的潛臺詞是不是這個?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對人了,我可以講給你一件我親眼所見,且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雲變厚了,雨意也越來越濃。只聽田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前天夜裡的那場雨?那一場‘伐柯’行動,你也曾參加的。”

    他臉上笑意漸斂,神色竟難得莊重起來:“你不用否認——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人家看中個男人,都是悄悄託人暗地裡查訪的,哪像你,竟真刀實槍地自己跑了去檢驗……”

    他的目光漸漸轉向遠處:“……那天,發現你也在後,不知怎麼,我一下子全沒了湊熱鬧的心,不想跟‘伐柯’那幫小子混在一起開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開了,一會兒,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鐵萼瑛神色微動。田笑見到她的神色,接着便道:“你別問我遲慕晴的事,對於她,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發現,邪帝那老兒江湖聲名雖如此兇惡,爲人倒大是有趣。後來,他和古杉還小動了下手……”

    他撓撓頭:“……可這些只在傳說中的高手具體怎麼比試的我也沒鬧清楚,誰贏誰輸最後都沒看出來。這些都不是我要講的重點——嗯,岔遠了——我要講的是那之後……”

    他眯起一雙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開後,我最好奇的仍是古杉,想看看你們那幫‘伐柯’的人對他還有沒有新舉動?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着雨水中他的腳蹤往前走。他的足跡留得可真淺,似有還無,好在我還有一個獵狗也不如的鼻子。”

    “我重又追蹤那腳印到了那片密林裡。那兒還是我們一開始跟古杉對打的那片林子。我發現,一路上‘伐柯’中人蹤跡不見,想來都已被他一一打發了。那時雨還很大,可雲已變薄了,隱隱地透出光來。我發現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見他的那片林中空地裡。”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裡——在‘伐柯’行動時,其實我見到他就比你們誰都早,那時,我藉着閃電看到了他,就感覺他其實是出來練功的。這時,見他又來了這兒,不由就暗地裡佩服:這小子可真叫一個固執!中間經過了這麼些變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誰只怕都會亂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來練功了!

    “可我接着看下去,卻覺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種不安我還真沒在別人身上見過。只覺得,他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是一鍋燒了好久、可怎麼也燒不開的開水,叫人心裡沒來由地發焦。他就站在那兒,焦慮得都像是竈裡的溼柴了,着又着不起來、熄又熄不下去……總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時的樣子;總之,那樣子很怪,套句文詞,該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覺得他好像練功受到了什麼阻礙,要麼是要新創一套什麼劍法卻創不出來……”

    他嘆了口氣:“……我也不知爲什麼,就覺得他好像是在試圖獨創一套什麼劍法,但卡殼卡在那裡。我當時只覺他這樣的人好怪,你說這世上的劍法還少了嗎?只愁多了!相互間競爭纔會那麼多!怎麼還有人沒事吃飽了撐着,非要獨創一套纔開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來是爲練劍,但先爲‘伐柯’所擾,後來又經邪帝一攔,本來一心連貫的劍思被這一阻礙,又一催逼,竟都壅塞在懷裡,逼得他無路可走,所以才這麼不安的。

    “我從來沒耐心呆那麼久偷窺別人,可這次不一樣。因爲我還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認真於劍道的人,也不知這樣的人是怎麼練劍的。我只覺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來越烈,那心情甚至連像他這樣的人都掩飾不住。

    “我本來不見得喜歡這小子,但那時……”他呆了呆,“不知怎麼,竟覺得有些爲他難過。只覺得……哪怕就拿整個世界來換,我也不要像他這樣度過這短短的一刻。”

    說着,田笑的臉色忽然怪異起來。

    “雨下得越來越大,傾盆倒甕的,大得幾乎迷住了我的眼。我一遍一遍地擡手往臉上抹着,心頭一邊罵自己的蠢——真沒見過這麼蠢的練功!也沒見過這麼蠢的練功還有這麼蠢的人在旁邊這麼蠢的不惜淋雨地蠢極了的看!

    “我盯着他足有小半個時辰,小半個時辰裡,他淋得跟一隻落湯的雞似的……”

    他掃了鐵萼瑛一眼:“當然,你看到的話,可能會說是落毛的鳳凰……不管怎麼說,他那樣子很奇怪,又有點狼狽又有點驕傲。而且你要是見到了他那樣兒,會只覺得他除了骨頭,像什麼都被雨淋走了,什麼都不剩……”

    “可我還在那兒傻傻地看着……”

    他像完全陷進自己的陳述裡,全沒感到落下的零星雨點。那雨點很疏,但好大,都打得人覺得疼似的。

    但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終於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這時,卻看到一直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撐不住了。他無力地揮了一下劍,那劍勢虛飄無力,他忽低低叫了聲‘不’,然後,就跟瘋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麼披頭散髮地在那兒站着,忽然呻吟了一聲……接下來我沒看到,因爲一道閃電劈下來,然後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齣戲唱到高處,所有的鑼鼓沒天沒地沒節沒拍地連在一起地響……

    “然後又一道閃電來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裡。他渾身痙攣,在那泥地裡打滾……我只見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雜草、泥漿、碎石頭、大雨……他就那麼掙扎着在裡面……”

    他忽然收聲,不知是說不下去了還是神思已飄得不見首尾。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側頭,才見鐵萼瑛的臉上,不知怎麼,竟一大顆一大顆地滾下淚水來。

    田笑回過臉,像一時不忍再見。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過了多久,自己一直就這麼呆呆地站着,看着古杉在泥濘中打着滾。

    最後竟發現,自己原來也……淚流滿面。

    過了好久,田笑才勉強掙出一個笑臉,強笑道:“媽媽的,我本來跟你講這麼段故事,是要好好貶損貶損你心目中的那個小白臉的,怎麼倒把你講感動了。”

    鐵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謔嘲罵下的心,也不搭話。

    過了有一時,田笑嘆道:“不管怎麼說,這小子讓我看到了他風光之外的另一面,也突然明白了好多從前沒想通過的道理。他在外面的樣子,像你說的,真的很完美,總讓你覺得……好像是在這不完美的世界裡遇見的一場完美,所以纔會有那麼癡癡傻傻的暗戀吧?可背地裡,你哪知,你的那場完美卻原來在泥地裡打滾……

    “……一天飛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媽媽的,他居然會讓我想到這些……所以,這樣的小子,你最好還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鐵萼瑛心頭有如一片針戳,她聽得出他是真心實意地在勸自己。這麼想着,卻忍也忍不住心口痠痛,所以沒說什麼,就自悄悄地轉身而退了。

    田笑卻沒有發現她已走,只是獨自在那裡說着:“你要是聰明人,就該趕快承認我的好,我會哄得你一輩子開開心心,再無他媽的哀愁。你看,遠遠的那片麥子也出茬了……”

    他雙手抱頭,仰望着天上。

    “你別光覺得只有他那樣的人才有詩意,其實,我只是沒跟你說過,我也是個畫家的。”

    說到這兒,他一轉頭,才發現鐵萼瑛已經不見了。

    田笑苦笑了下,那已走遠的鐵萼瑛,卻不知有朝一日,還會不會迴轉來?

    這一整天時間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過去。

    中午沒東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着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這樣練過功夫的小夥兒,稍微餓一餓,精神只有更加健旺。

    向暮時分,他遙遙地聽到一陣吹打,耳朵動了動,細辨之下,才聽出那是《喜事近》——啊!田笑猛地想起來,古杉的擂臺之爭好像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來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順着吹打聲望去,遙遙地只見到咸陽城門洞開,門裡面黑壓壓地擁出好一片人來。離得太遠,田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好奇心起,不由疾跑上坡頂,想看個明白。卻見到那些人似擡着什麼正向城外走來。

    天近暮了,田笑運足眼力,還是分辨不明白。他這麼個人,心裡受不了一點疑惑。當下再不停頓,眼見那批人去的方向卻是自己所在山坡的偏西北面,當下就下了坡,向那邊奔去。

    讓他奇怪的是,遠遠那批人所行卻並不依道路,只揀荒野裡行去。

    田笑見他們走得慢,也就不着急,慢慢地跟着。前面一時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視線,也就再見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聲還是隱隱傳來。

    有好一會兒,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縱目一看,卻見那些人已走至兩三裡開外了。這批人約有上百人,個個肩上都擡着長長的、方方的東西,在土塬間的小路里時隱時現。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擡的是什麼東西。

    不一時,只見那批人遠遠地在一面土塬下停了下來。田笑只見他們一下子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時,他們出來了,仍依原路而返,只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們撂下東西的地方趕。

    兩三裡的地界,以他的腳力舉步即到。他不耐煩再繞路,遇有障礙,都催動身法,直接攀爬而上。猛地他來到一個高地,視野突然開闊——只見這一帶都是水衝出的溝塬地貌,黃土的溝壑縱橫交錯,中間岸然立着一些高塬。

    蒼老的黃土塬展開它皮膚上的褶皺,頂上的天灰蒼蒼的,四周的田野,一打眼之下,滿眼乾黃。去遠了的吹打手已大半停了下來,偶有年輕好事的把只嗩吶孤單單地吹起,聲韻更加嘹亮,脫離了嘈雜的伴音,反得以孤銳起嘶啞,鑽出了黃土地,興奮地直往天上奔着。

    田笑一低頭,卻見腳下是一道寬達數十丈的黃土溝。

    ——那黃土溝裡,竟散亂地放着不下一百幾十口棺材。

    他驚得合不攏嘴來,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散亂地放着,質地優劣不齊,有露着白茬的楊木的,有顏色沉重、一看就覺得貴重的硬木的,還有奇怪的水曲柳的、上面的花紋還露着它曲紋的本色……

    它們都沒上漆,就這麼被亂七八糟地拋在這裡。這些棺材明顯是空的。棺材之間,正有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年輕人一口口地數着數。

    那老人數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杆旱菸來,抽了一口,對那年輕人嘆道:“呵,棺材棺材。這裝裹人終了的東西,名兒也叫得這麼好聽,又是官又是財的。”

    那年輕人笑應道:“全咸陽城的木料現在只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趕出這麼個數兒。這訂貨的人,可要把滿天下的官和財都發盡了吧?只是這幾日,誰家可都別死人,要是死了,一時只怕都找不出棺材來,只好草蓆裹了。”說罷,他疑惑地擡起眼,“陳爺爺,你說怎麼會有人這麼沒事幹,一下子訂下這麼多口棺材?”

    那老頭兒擡眼四處望了望,彷彿提防着什麼似的,然後才壓低聲音緊着喉嚨道:“誰知道?哪有一下要用這麼多棺材的!這幾天我老思量着,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呀。也猜着,這可能,跟那個……古杉有關。”

    那年輕人眼睛一亮:“古杉?那姓古的傳到他這一代全家只剩獨枝兒了啊,怎麼會用得上這麼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別口裡沒尊沒重的——誰說是姓古的要用?他才用不着呢!我也是白思量,猜着可能跟他有關。那古少爺,別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對咱們咸陽城是有大恩的。”

    眼見他肚裡有故事,那年輕人不由湊了過來,一屁股在那老頭坐的棺材邊坐了下來,期望地問:“什麼大恩?您說說,您快說說……”

    那老頭兒似乎也愛說話,磕了磕旱菸管兒。

    “那還是十年前的事兒了。那時我還沒現在這麼老,腿也還有勁兒,走得動。我常在甘涼道上收些木材,耳朵裡那時聽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面跑,耳朵不靈哪能成呢?所以才聽說了這麼一段兒……”

    他擡起眼看看天色,估量着有沒有說這些閒話的空兒:“你可聽說過祁連鐵騎?”

    那年輕人脫口道:“就是那些馬匪?”

    老頭兒一伸手就捂向那年輕人的嘴,口裡叱道:“小孩兒家,口裡別沒輕沒重的!總之,就是他們那些大爺了。

    “我那年就在甘涼道上聽說,他們在塞上打家劫舍膩了,不知怎麼打主意打到咱們這兒來。他們遠窺上咸陽,準備在咱們這兒好好幹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幾年朝廷有些亂,顧不上咱們這兒。所以,真要給他們得手,咱們這小老百姓只怕有難了。那時,我聽了消息,沒心思再去收木頭,打定主意就往家裡跑。那回,我卻是頭一次聽人說起古杉的名字。

    “那時他還沒成名,只聽那些江湖中人紛紛傳說,說是知道了祁連鐵騎們的打算,咸陽城裡卻有一個人坐不住了。鏢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卻迎頭趕來。這人好像是世家子弟,還只十六七歲,帶着一把鏽劍,騎着一匹瘦馬,就這麼向西直向祁連鐵騎的大寨趕去。”

    田笑遠遠地聽見他二人說話。因見那老頭謹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處,伸了耳朵偷聽。這時聽了那老者講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鏽劍,一匹瘦馬……不知怎麼,想象中那個單薄伶仃的少年形象就像在自己眼面前似的,心中悄悄一樂——原來那傢伙也還有過那麼青澀的時光。

    棺材邊那年輕人早聽上了,見老頭兒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問:“怎麼着,他這一仗打贏了?就此保住了咱們咸陽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動江湖?”

    他的臉上,卻全是一個等閒少年對江湖的嚮往。

    那老頭兒卻淡淡道:“輸了。”

    這陡然的一霎不只讓那年輕人,連遠處的田笑都不由聽得一怔。

    那年輕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頭兒微笑道:“那時他還初入江湖,你以爲他天生就多厲害呀?你還真不知道祁連鐵騎的聲名。據說他們那幫大爺中,在江湖上叫得出字號,能讓人記住的就有二十多個。古杉鏽劍瘦馬,貿貿然趕去,怎能不輸?

    “可他雖輸了,卻燒了祁連鐵騎藏得極秘的存糧,削去了鐵騎老大最心愛的小妾楚七娘的半邊頭髮,聽說還廢了鐵騎中硬打硬的孿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郵’二脈……我也不懂那是什麼;總之,惹得祁連鐵騎中人人大怒了。

    “一時,祁連鐵騎們的蒼鷹獵犬,就滿天下開始搜捕古杉,這憤意倒把他們覬覦咸陽之心,換成了個人恩怨。聽說,他們那幾年,出動了不知多少人馬,一時追得古杉天上地下,無所不至。古杉就是從那時開始遊歷西域的。你看着古杉現在的風光,斷想不出他當時有多狼狽的。我後來聽說,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樣子,也不知後來怎麼熬了下來,更不知後來這事兒是怎麼平息的……但我老想着,祁連鐵騎中人是那麼好惹的?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找古杉算賬。所以我估量,這次有人訂下這麼多的棺材,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連鐵騎的人。你想想,他們聽說了古杉現在奉旨招親,鬧得這麼風光,還有不來搗亂的?”

    田笑在旁邊把那老頭說的字字聽進耳朵裡,別的一時都不關心,只笑得暗地裡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現下風頭如此之盛,原來當初……不知怎麼,他一想起古杉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樣子,不由就大大解恨開心似的,覺得那個一想來總有些遙遠的影子一下被拉到近前。

    那年輕小夥子張口還待要問,那老頭擡眼看了下天色,反先問了句:“你數清楚沒有,數目到底對不對得上?”

    小夥子忙點點頭。

    一見他點頭,那老頭兒倒急道:“那還等什麼?年輕人就是不知輕重!你還想等在這裡,等那訂棺材的人把你塞進去當瓤子啊?”

    那年輕小夥兒被那老頭兒罵得又是不服又有點害怕,嘟嘟囔囔地,只有跟着他走了,剩下田笑一個人望着那堆棺材還忍不住樂。

    他想象到有趣處,恨不得時光能回溯到當日,好在西域關外碰到那個正被追得倉皇四竄的古杉,戳着手指對着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來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縮在一個土縫裡,沒事兒偷着樂,一樂就樂上好半天。等醒過神來,才發現:有人來了!

    田笑已爲那老頭兒的話引起警覺,這時本能地把身子一縮,運起他獨家的“五遁”之術,把身體藏在土縫裡,化爲土色,只偷送出一雙眼珠子來窺探。

    卻見那土塬四周,深溝裡,也沒什麼聲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幾十個人來。

    那幾十人行動無聲,也不說話,俱着深色之衣,相互之間似極默契,先兜兜轉轉地把附近蒐羅了一圈,然後就有一人去數那棺材。數完之後,那人點了點頭,剩下幾十個人更不開口,個個從身上掏出一把白骨制的刷子來,各找一個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面開始刷了起來。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數丈就只能見到人影了。

    田笑只覺那暮色沉重得好像一場皮影戲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來的幾十人,個個姿態僵硬,像那塊深灰的布上一個個沒有顏色的皮影兒。

    眼見那天跟口鍋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間裡滿是鍋灰樣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魎一樣的薄,田笑一時只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鬼氣森森!他最直接的感覺就是這四個字了。

    他們原來是在給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那漆就在他們背上揹着。

    這時只見他們一個一個認認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棺面顏色變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楊木棺材上卻慢慢才被塗成黑色,白色的木茬與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還沒蓋盡紋路,一時變得更加詭異……

    田笑只覺得說不出的怪異:這是些什麼人,乾的又是些什麼勾當?

    而那些魍魎間互相完全不作交談,只是沒命似的認真刷那漆。

    田笑只見到他們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後一個個伸出手,對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數分之地摩挲,催動掌心的熱氣,迅速地烤乾它。

    空氣裡飄浮着烤漆的味道,還有那些人勞碌後的汗氣,這兩種氣味一酸噎一刺喉,聞着讓人難過。

    他們烤乾了後就開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與永不停息的動作,單調得讓田笑悶得有如自己都鑽進了一個棺材。

    可那簡單的動作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們最後刷了多少道,又烤乾了它多少遍。只見他們中爲首的人忽擡頭看了看天色,一揮手,那些人又從背囊裡鼓搗出了些東西,塞入棺木之中。然後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擡在肩上,一轉眼就已開始列隊而行。

    田笑運起五遁之術悄悄地綴着。只見一路上那些人都不開口。他們的姿勢怪異,有兩個人擡一口棺材的;有一個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兩個人左右雙肩齊上,擡着兩口棺材的;更有的一個人就扛着幾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直的,憑空飄浮出去,膝蓋都不會打彎兒一般。

    時間已近子夜,田笑這才發覺,他們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難道——他們真的是去找古杉?

    沒錯,走出了沒幾裡地,他們居然又碰上了一撥同樣的人。但兩撥人並不摻雜,各揹着各自的棺材趕路。他們就這麼默默地在荒野、古塬與農田間穿行。好一時,終於走到了一個山谷,那就是田笑到過的古家密林的後面。

    他們趕到時,居然那裡已有三撥棺材隊等在那裡。他們會合在一起,黑壓壓地覆蓋了整個空場。

    田笑只覺得腦中一暈:媽呀!這世界,像整個地已被棺材蓋起來了。

    ——“千棺過!”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動時,耿細光見到一片紙錢貼上他衣袖時猛然脫口而出的三個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節那天見到的一整個咸陽城那到處亂飄的碎紙屑。

    那紙屑像要把整個咸陽城都埋掉了。

    田笑腦中終於閃過了兩個字:地藏!

    ——這該就是江湖中傳說最神秘的幫派,地藏了。那還是田笑小時候就聽說過,但久已忘卻的傳說。傳說,只有在生死危亡的關頭,又或碰到舉世無雙的敵手,“地藏”一門纔會發動起他們這勞心費力的“千棺過”。

    那些怪人忽然散開,他們黑壓壓地瀰漫開去,浸漫了整個山谷。然後,越在外圍的人漫出得越遠,漫進摔碑店這一帶相互遙隔的村落。

    而山谷內,只見好多棺蓋忽然翻起,有擡棺的人一鑽就鑽了進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們把棺材平置於地、橫豎錯亂地擱着;又有人把那棺木豎放於地,人跳到棺材頂高高而立;還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這兩三百人像一支暗獄中逃逸出來的冤魂之軍,就這麼把以古家爲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鬆地覆蓋了。

    然後,他們突然整齊劃一地開始敲擊起棺材板來。

    那聲音先還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蓋下,在棺材裡面叩起上面的棺蓋來。接着,四周傳來鳴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樣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鍾一樣敲着,抱在懷裡的人像抱琴一樣敲着,還有夾在腰裡的人像打腰鼓一樣敲着……那聲音聚合起來,竟有節奏,竟成音韻,簡直像一支樂隊一般,一聲聲擂響,那響聲傳遍了整個山谷,又向摔碑店整個地界瀰漫開去。

    晨鐘暮鼓,雷鳴山響,都沒有它們這聚合敲擊來得震人心魄。那聲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卻悶實實的,空洞洞的,喚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迴響,好像猛地在你胸腔裡憑空敲出了好大一塊空地。

    ——這算什麼?

    這簡直是一場排演好的“棺鼓”!

    那聲響彷彿出自地肺,彷彿來自永遠黑沉厚密處,是跟你生命息息相關的最隱秘最本能的召喚。

    ——又有誰抗得住它如此的摧擊?

    田笑此時藏身在一個小山頭。他開始恐懼。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術試圖把自己也變成一棵樹。他的“五遁”之術一向修習得還不錯,是他闖蕩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寶。可今日,他對自己這樣法寶也頭一次開始沒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聲,被催出身形,被發覺,他將怎麼再逃?

    他在山頭上視線很好。藉着隱約的星光,周圍數裡之內的小村子都影憧可見。接着,他就開始見到那些本靜默的、已沉入夢鄉的一個個小村落開始顯露出不安來。這樣的山鄉僻壤本該是寧靜安穩的,可在這鼓聲之下,那些小村落卻像從沉睡的緘默中甦醒過來,無生命的樹石牆垣都開始顯露出它們的恐懼不安來。

    一盞燈亮起了,是受驚的農人點燃的。

    然後,四下裡,只聽到耕牛被驚的一片低哞。那些雞犬也警覺了,開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兩聲後,居然就嚇得再也不敢出聲來。整個摔碑店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雞已開始一窩一窩地瘟死於巢,山林裡的野獸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驚恐的還是人。

    只見到四野村落裡,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燈亮起。這些貧窮的農人,平時不到年節是斷捨不得入夜點燈的,但這時都不由點起,想來也正有人趴在窗口張望。田笑感受得到他們的恐懼,因爲將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從沒有過的恐慌。只覺得一個心房被逼得慢慢地不依自我控制地跳,這樣跳下去,它總要爆裂了或蹦出喉嚨口才算終局吧?

    那聲音卻越催越緊了,然後,卻聽得一點喑啞的聲音在其間吟唱,不仔細辨別是聽不清的。那卻是:“咸陽千古地,城外土饅頭;一人吃一個,終了陷其中。”

    田笑只覺得腦子都“嗡”地一響,忽然明白了他們唱的是什麼。

    ——“土饅頭”?

    那真是田笑聽過的最厚實、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聲音響到緊處,像在一個無風無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靜着,連一根最細的樹梢也不會抖動一下;突然,亂葬崗上所有的墳頭一起咧開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棵白楊樹一起無風自動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傳自地府深處的呻吟叩響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聲音起音很低,忽而有序,忽而雜亂,最後混沌在一起,有如一個地肺在這深夜裡醒來,在大地深底裡一翕一張着,張合到最後你才發現,原來腳下深處的地肺與你的心脈是相連的,你絕對抵擋不住它這樣大力的開張!

    這就是他們的示威、預警?田笑只覺氣息越來越是浮動,連“五遁”之術也催動不暢,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卻覺得,一旦暴露後,不等別人動手,自己就像馬上要被催化得變成一具朽棺,一個和那些擡棺人一樣的人,然後融入他們的隊列,與他們再無什麼不同。

    那好像是比自己的“五遁”之術更高明的“遁”了。因爲它要連你的魂靈一起遁入到渾同。

    ——這世上最可怕的原來是渾同!

    山野裡忽然響起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那是山腰裡離得最近的一家農舍。那家的孩子嚇得終於忍不住,開始放聲啼哭了。可它的哭聲才一出來,不知是爲恐懼的大人用手所掩,還是一下被這數百聲“棺響”淹沒入渾同,只聽得接下來只有抽氣似的凝咽,像那個小生靈已忍不住,要在這樣的召喚裡離開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會如何了局,一個聲音忽然從前面古家的宅院裡浮起。

    只聽得有人清朗地道:“你們一定要逼我出現嗎?”

    空氣中忽浮起了一聲低啞的女子輕笑:“不錯,我接了過千庭的生意,不過這麼些天卻怎麼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這招了。”

    先前那聲音只凜冽冽地震怒:“找我可以,卻與無辜鄉民何干?”

    那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凜冽,刃破長空地在這暗夜裡劃了開來。

    那女子只一聲輕笑:“誰讓你只是在逃?我只不過是要讓你知道,這世上總有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門,比如千棺過。”

    原來……是她!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誰了。她與過千庭交易時他也曾在場。

    卻聽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兒是過千庭給我約定的最後一夜。今夜,你無論如何也要出來。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話,這世上怕沒幾個人追蹤得到你,當年祁連鐵騎那些小子們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來,過千庭許給我的珍珠十擔,楠棺百口,錦緞千匹,和雲南一境一整年的翡翠我可賠他不起。聽聽這個價,你也該得意地出來了吧?別跟那些軟骨頭一樣的龜縮終老!”

    那先前的聲音卻忽沉默,隔了好久,只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會沾上點鼻音的獨特聲音。

    田笑忽覺得自己壓力頓輕,只覺得那長吟像異域笛音裡的故鄉、也像故鄉月色中的盼想……頓把這千棺之響的悶滯化解了開來。

    田笑自己的心裡一時也振奮起來:古杉啊古杉,快出來!我要看你的劍。

    ——既然舉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緘口;既然刀兵已如廢鐵,腐朽不饒金石;讓我看看你的劍……讓我看看你的劍!

    他長大以來,在久歷江湖後,還是頭一次如此感動、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見到一柄劍。可以劃破這千棺鼓響的悶沉沉的夜空的劍!

    空氣裡有如突放焰火,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一聲聲脆響:“你怎麼還不出來?你就還藏着,你就還藏着吧……”

    那聲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顆鐵珠打破了一千面玉盤,像一千個侍女同時在給褒姒撕破一千匹錦緞,它們跳蕩不止,一時在這裡,一時在那裡,竟同時在山谷間空場裡好多處響起。

    那像是一個調皮女孩兒拍着手,在那空場裡一時蹦到這裡一時蹦到那裡的恣意笑鬧。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裡,也突生怪異。只見黑黑的絲絨一樣密厚的夜裡,如放焰火一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腳、一半邊臉、一隻耳、一截黑髮和上面的珠飾,或一隻眼角上畫着的瑩藍的眼暈;它們極美,像焰火一樣的綻放,卻倏忽炸裂,倏忽重現。那情景美得詭異,田笑只覺得這一生都沒見過這麼破碎的、妖詭的眉眼。

    ——那女子也不知有着何等樣的秘術,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裡突然如放光一般單單展露出她的一隻手,一隻眼,或一截頭髮。

    它們都像發着光,瑩瑩的,可後面卻沒有它本該連同的根本。只是一手、一眼,不連同其他肢體,單個地呈現出來,像一個畫者隨興而至,在這山谷的夜裡,以夜幕爲畫布,這裡畫上一手、那裡畫上一眼,多一筆不肯浪費,零零碎碎地竟堅決地讓它們都成片斷呈現。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還是不由不覺得她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有說不出的美,只是這美美得怪誕荒涼,竟讓人有些噁心嘔吐之感。

    阿芙蓉一現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響得更加緊了,好像要給她這些殘肢碎體之舞和上重重的節拍。

    田笑不知怎麼,只覺得身邊的夜空都晃動了一下。

    剛纔爲古杉聲音出現,稍得平穩的遠遠近近的小山村一時都現出崩潰之感。

    卻聽得一聲嘯叫,一個人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衝起。

    ——那人頭頂戴着一頂危冠。

    這等高冠該還是可以遠溯到秦漢之前的男子裝束吧?時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現就跳蕩入眼。田笑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別出,那正是古杉!

    這時,他只覺得那頂冠簡直就是長在古杉頭頂骨頭裡的。

    ——從腦骨上直接生長出來,挺拔於頭頂的摘都摘不掉的危冠。

    有的人腦子後面,是不是天生就會長出這樣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衝起的身形,只覺得他越拔越高,彷彿一隻雲雀直衝入雲霄。

    他長嘯已落,可尾音卻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隻飛鳥振起它靈魂的羽翼。

    場中情勢一時極亂,亂中只聽阿芙蓉讚道:“好!”

    “好你個古杉!當真冠可名爲切雲,鋏自當稱陸離!”

    古杉卻長聲道:“何妨冠爲陸離,但有一劍切雲?”

    田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覺得好像傳說中的屈大夫這時從遠古的遺蹟中走來,走出了冠玉挾劍的風采。他只覺得古杉那聲音有如實體,在空中那說不出什麼顏色的髒污不堪的布面上攤出斫冰擊雪的字來。

    四野村莊一時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聲中小得寧靜下來。

    古杉的聲音把“千棺之鼓”都壓亂了,可阿芙蓉的女聲卻低柔嘶啞,並不曾爲他所制。她的聲音,有一種魅軟,一點迷離,像瘴氣,像這世上放爛的果酒,像富貴已絕後穿朽的綾羅,像蛀軟了的藻繪梁木……

    那聲音貫徹人肺腑地糜爛着。

    古杉卻沉聲一喝,像是給那聲音做評註與總結:“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沒錯,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驚覺,她的聲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唱中響起,是一片空洞中糜爛的引誘,是絕望中的惑陷,也是大地髒肺那腐軟的擁抱。

    古杉振聲道:“弘文館這次請出了你們,可謂不惜本錢了。”

    那女子笑應道:“他們居然說,我最多隻能傷你到七分,而他們要的恰恰也是七分。我卻不服,嘻嘻,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們的意思做……”

    ——千棺亂陳中,空氣中忽浮現出了一隻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隻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後面憑空地消失了軀體。

    整個夜中,就單隻有這一隻打眼觸心的手。

    “……你看,我已給你準備了這麼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選擇你最喜歡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選擇,嘻嘻,你躺進去後,我情願挪一挪地兒,跟你躺在同一口裡……”

    忽然,她的語意斷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還會收你不得?過千庭算什麼東西,他敢小覷我地藏之府!”

    然後她忽然唱了起來:

    角枕……呀……粲兮……

    錦衾……呀……爛兮……

    百年之後……哎……

    ……歸於……其居!

    一場酣戰就在這空荒荒的黃土塬上上演了。

    阿芙蓉纏上了古杉,古杉卻想先壓服那千棺之響。可阿芙蓉的零肢碎體大法卻當真爲江湖僅見。它們零零落落地閃現,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對古杉發動起絕命之擊。

    阿芙蓉可仗的盡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過一劍!

    然後,田笑對這一晚的記憶就徹底混亂了,他只記得千棺之戰就此發動;絕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響;田笑想出手,卻無從助起;那千棺之伏簡直就是一個大陣,它們旋轉擱置,錯亂排放,就是要招引出地藏中的力量來;那藏於地肺的黑暗,卻有一絲親密的狎弄,像在告訴你人生種種,終必成空,萬物生長,終歸渾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間還夾雜着阿芙蓉那美麗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時不時突現一腳,一腕,一眼,一臂……它們皓白着、幽素着、靈動着,單獨地拋棄軀體的呈現,各有其驚心動魄的瑰麗,如一地屍水中猛然開出的萬古空蓮……

    ……但它又驟然消解於腐爛,腐爛的過程在空中宛然清晰可見;這是一場圖謀已久的湮沒與沉陷,圖謀了幾千幾萬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廣袖。那冠子像從他腦子中生長出來,而斑斕之意卻脫逸出他的鏽劍陳鋏。

    可他畢竟只有一人。

    田笑這麼自許銳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場中戰況——這麼鏖戰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見古杉的劍上幻出一片鏽跡沉沉的斑斕來。卻聽阿芙蓉一聲低呼,她還是那樣沒心沒肺的笑鬧似的聲音,可聲音裡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絡繹劍!怪不得聞老頭已絕對容不得你!”

    她忽然開始吟唱,“零肢碎體”大法催發至極處,只見下面一衆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蓋忽向空中飛起,阿芙蓉的零肢碎體零零碎碎地在這空中頻現。忽聽她笑叫了一聲:“你認命吧,絡繹劍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驚,卻見古杉一個翻飛,人已極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飛而過。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灑下了一片血雨,那卻是他的口齒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鮮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傷,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卻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該怎麼助他?自己該怎麼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個個齊齊打開了棺蓋,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終於墜落於其中的一個……然後再棺蓋一合,讓這夜的靜默重新封口,封住終於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顧不得什麼“五遁”了,他情急現身,就向古杉墜落處疾撲而去。雖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過多一個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爲了那一夜的酒,爲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願陪葬。

    但就在這刻,他看到了古杉的身形在空中一頓。

    他還沒有明白過來,看清那身影是如何地猛地在樹梢上一借力,然後蓄勢反擊,突然一彈,已聽阿芙蓉色變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荷家萬里……”

    ——“共倒金荷家萬里?”

    ——“共倒金荷家萬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這三種截然不同的語氣。

    然後,只聽空中一連串兒的輕響,如放焰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腳、發、身……零肢碎體,竟再也沒那麼全的在空中疾現,然後它們突然飛聚而來,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這臨危一劍。

    田笑卻什麼也看不清了:沒看清那一道孤銳勇決的弧線,沒看清那一條鋒利絕世的痕跡,也沒看清它那如此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甚至沒看清那一劍之後阿芙蓉終於暫得一聚、終於全身呈現後、是如何又零肢碎體地飛散……

    也沒明白她飛散後那一聲怒極也微弱已極的吩咐——“退!”

    因爲他的腦中轟然一響:

    共倒金荷家萬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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