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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二章 訪舊字體大小: A+
     

    耿蒼懷與小六兒離開了於寡婦的活魚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來到蕪湖城畔。

    蕪湖也就在長江邊上,冬季水枯,更顯出沙難寬廣,江水清瘦,極動人寥落之思。

    最近這幾天倒是耿蒼懷連月以來難得的清靜日子。自從兩月之前,他路過江西后,就遭到緹騎圍堵,糾纏不休。後來因爲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煩。如今緹騎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對付駱寒去了,耿蒼懷身畔難得一靜。正好有小六兒在側,休息旅途之間,便教小六兒武功打發時間。

    他自身武功本極高明,幾近於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嚴謹,加之一向忙碌,也就從未收過門徒。難得小六兒聰明穎慧,他父親許敬和武功雖不高,卻從小給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蒼懷這一路武功本以平實見長,所以那小六兒上手極快。亡友有後如此,耿蒼懷也極感欣慰。

    這日到得蕪湖城邊,耿蒼懷與小六兒一笑:“六兒,你怕不怕冷?”

    小六兒肩頭一縮。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兩塊肩胛,小臉兒上卻笑道:“不怕。”

    耿蒼懷衝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邊洗澡?”

    那沙灘邊上長了幾株老樹,此時秋深,枯枝橫出,小六兒看一眼都覺得冷。但還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蒼懷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個空曠無人遠離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着那冬日江水洗淨征塵。小六兒雖凍得一直在抖,卻也還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輕。

    兩人浴後抖淨衣衫重新穿上,都覺渾身一爽。

    耿蒼懷平時一向很少照鏡,這時卻撫撫雙鬢,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風塵,精神雖還勇銳,面相看來卻已頗顯蒼老。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些年慢慢離那些少年心性更是遠了、久了、陌生了。

    耿蒼懷想着心下不由一嘆: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記起年少時的容顏。

    ——之所以又想起這些,是因爲又到了蕪城。

    耿蒼懷年輕時曾經客居蕪城。那時他還有一個戀人,名喚聘娘。可惜耿蒼懷行走江湖,蹤跡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讓女兒嫁給了耿蒼懷一位昔日好友。當日聽到這個消息時,耿蒼懷真的痛徹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愛一個人,這一點耿蒼懷做到了,但當日他以爲自己永遠不會重返蕪湖、永遠不會與好友聘娘夫婦見面,這簡單的想法卻錯了。人都是很難決絕的。他明知這種會面形同飲鴆,但還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飲了。雖然每一次見面都讓他比上一次傷得更深。

    後來他才明白這是一種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個傷口最深能傷到有多深。

    這滋味他嚐到了,但他並不恨這痛,因爲這痛讓他成熟。也終於明白:原來痛到深處是麻木。麻木後是傷口的癒合、結疤。疤愈結愈厚,讓你不再覺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從風塵勞頓、世事擾攘中清醒,還是會忍不住又一次親手剝開那個疤痕,很疼的將從前的那些前塵舊愛想起,重新將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婦。因爲要對她幫助,而且兩人的見面已不會再帶來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兩人的會面稍多了起來。卻也不過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個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這十年下來,耿蒼懷心中的疤也漸漸脫落了。時間真可以改變很多,有時他自捫心口,才驚覺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蒼懷纔會想起心口那幾乎不再被注意的彎月形的傷口,印證着曾有一點鋸齒形的愛割切在那裡。

    順着城西的輔德巷一直走到深處便是聘孃的家了。那是一個普通小樓,門前有株大榆樹。

    耿蒼懷在榆樹下叩門,丫環伴姐兒來開的門。

    這麼多年了,伴姐兒已認得他就是這裡的耿舅爺。耿蒼懷又拍拍小六兒的衣服,去去塵土才帶他上了樓。

    風塵日久,當年的情懷留給耿蒼懷的,只是每次見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動作。

    這是一個平常的住家。樓上簡樸乾淨,西窗開着,爲了透光,此外樓頭一室空蕩。樓上房間正中擺了個繡架,這是聘娘每日的功課,她以此彌補家用。

    聘娘不在,繡架上繃了一副淡黃的絹,上面勾描的有字跡,已用黑線繡出了大半。其間筆跡勾轉如意,足見繡工的高妙。耿蒼懷看去,卻是首七律,原來是自己舊年在中州時寄與聘孃的一首舊作。

    詩不太好,只算一時感嘆,字體卻還是自己的字:

    百尺樓臺大好春,容華如謝雨如盆。

    幾耕阡陌恆無獲,歷經風雪略識荊。

    回首蒼茫無舊路,仰笑雲無渺前塵。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跡橫豎聳亂,耿蒼懷看了一眼,不由自慚——覺得那繡工遠比自己字跡要強過百倍,用來繡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這時卻聽身後步履細碎,一回頭,聘娘已走了上來。她中等身材,裝束極淡。容長的臉兒,青眉素面,眼角也細細有些皺紋了。

    每次見到她,耿蒼懷都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總覺得她依舊清爽如故。他卻不知道,聘娘始終能這麼清潔淡素,沒有於夫死孀居後神容散亂,實在也爲耿蒼懷還在之故。她自覺此生頗愧負於耿蒼懷,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這一生可能已無任何方式可以回報你於萬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讓你不至後悔於當年對我的青目吧。

    這在她也許是無奈後的堅持,但她並不知道——在耿蒼懷心裡,也等於有人給了他一個愛一個人以一生的機會,讓他於世俗利慾、紛擾萬相中始終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對、不改初衷的初歡。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也許這就是他忘不了聘孃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與救贖。

    兩人見面總是淡淡的。聘娘話不多,耿蒼懷也從來不用塵俗繁雜來煩擾她。只見聘娘輕輕扯過小六兒,笑道:“這孩子好機靈的,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耿蒼懷答道:“他父親是我結義兄弟,名叫許敬和,如今全家已爲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從天牢裡救了出來,這次來找你就是爲了他。想來你會好好待他的。他年紀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養在你在這兒,只有你這裡我最放心。這孩子很有靈性兒,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但畢竟不能讓他這麼小就行走風塵。放在你這兒,該讀的書也就可以讀幾年,最好多認識幾個字,不至於像我這樣粗陋無識。就只是這孩子干連甚大,只怕還有人在察訪,你萬萬不可和人提起他的來歷。”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後輕輕一嘆:“不提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耿蒼懷一笑道:“不錯,這世上怕還沒人知道我在蕪湖還有一個於交好友,更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把一個小欽犯藏到這裡來。”

    他生性嚴謹,這一句話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卻在看着耿蒼懷,沒有說話,脣角卻隱隱現出一絲苦笑。

    她不即刻開口似只是不想驚破這江湖漢子難得的一刻平靜心情。只是隨口笑道:“快中午了,你們肯定也餓了,快吃飯吧。”

    近兩月來,不管耿蒼懷還是小六兒,只有這頓飯吃得最香。

    因爲都是家常菜,但難得的就是這“家常”兩個字。吃完飯,耿蒼懷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兩字好溫馨,自己是不是也該靜下來了,在這個江城小巷中,置一處薄產,好好住下來,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計,過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蒼懷有時細細回想,只覺自己這一生真的一事無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軟,道義感太強,不可爲、不忍爲與不屑爲之事太多。有時他回想起二十出頭熱血沸騰,以天下事爲己任的年紀,不由會澀澀地想:這二十餘年,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壯不如易杯酒之獨撐淮上;勢不如楚將軍;勇不如樑小哥兒;陰險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護衛九重。甚至後生小子如畢結,也可糾結起一派人馬弄得個風生水起。這些人無論善惡,但畢竟都是可以一己之力干預天下大勢的英雄,自己卻算是什麼?

    “婦人之仁”——耿蒼懷對自己有這麼一句近於否定的評語。年過四十後,他才終於苦澀地發覺:自己是不適合做大事的。

    他爲此苦澀,但如畢結所倡的“反袁之盟”該是大事吧?耿蒼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道義相妥協。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協。連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無數次妥協退讓換來的。——起碼荒唐如馮小胖子、靡費如尉遲恭之輩得以名列緹騎,就不會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蒼懷雖爲人仁惻,生活中可以退讓處他往往主動謙退,但他無法像很多“豪傑”那樣以別人的性命來妥協,那會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義上的妥協。

    可不妥協又如何呢?這二十年來,寸功未成,枉負聲名。所成也不過就只是這一身功力還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慚地列入江湖絕頂高手之名場。“通臂拳”爐火純青,“塊磊真氣”已達一嶄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迴響”的“響應神掌”也已臻於神妙。想到這兒,耿蒼懷心中還略有安慰。

    ——但縱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預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這個念頭一直是耿蒼懷心中之痛。也許就是爲了這個,他纔會年復一年地在江湖風塵中勞碌奔走。但他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個投井的被欺孀婦,懲罰一個亂髮淫威的鄉間小吏……這些事,對於他並不比拯萬民於水火,殺高官惡吏於廟堂大殿爲小。

    也許,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靜下來,如果自己一靜下來,他不知該怎樣面對聘娘,也不知該給她和給自己一個怎樣的結果。

    他總是不自覺地在聘孃的小樓裡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發現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處站着,一雙眼微微哀傷,有些關切地望着自己,手裡拿着一封質地粗糙但沒有題簽的信封。

    耿蒼懷一愕驚覺,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說:“這兒有封信是給你的。”

    耿蒼懷一愣,這兒怎麼會有信給自己?難道是聘娘有什麼不好當面說的話?但這不似她平素爲人。

    他接過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頓了下才把裡面的信瓤抽出。只見一張八行箋上,力透紙背地寫着幾個字:

    耿蒼懷兄:

    近日舍弟與閣下困馬集一晤,得益良多。

    聞另有駱兄在座,年少高拔,劍氣凜人,故愚下甚渴一見,以聆清教。煩耿兄代爲傳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擾,不勝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龍敬上

    耿蒼懷一下從椅上彈起,疾聲問:“這信你是怎麼收到的?”

    聘娘道:“三天前,我一早起來,下去吃飯。那期間,我和伴姐兒都沒上來過,就守着樓梯口。等上來時這信就有了,放在那個繡架上。我真不知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說着,她嘆了一口氣:“看來,他們是一早就料到你會來了。”

    她撫了撫小六兒的頭:“你還說他們不會猜到。”

    她的語意淺淺帶笑,但其實已隱約感覺其中潛藏的殺機無限。

    耿蒼懷卻一握拳。然後,就發覺窗外有人。他不動聲色,緹騎——今日他總算明白了緹騎到底是如何的無孔不入。

    他看着信箋上那個“袁”字,想起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臉,那就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與他也曾數度相會。對袁老大的武功修爲、果決善斷,耿蒼懷口中不說心中也是佩服的。

    但袁老大——你就能一直都這麼耳目靈敏,洞燭先機嗎?

    那袁老大信中的語意若凌厲、若溫和,陰陽難測,耿蒼懷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窗外那人還在,耿蒼懷於呼吸之間已聽出那不過是個小角色。暗想:看來,袁老大也不想太過張揚,大概也料到了有人會借駱寒出現之機大做文章。所以希望自己傳話,與駱寒暗中一見,單打獨挑,將事情解決,而不想鬧得轟傳江湖。

    耿蒼懷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俠,請放心,貴紅顏知己和小六兒我們都不會碰,也不會知會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關緹騎的事。但我們袁老大所煩請之事,務請用心。蕪湖城東正有武林大會,閣下何不前去一看,也算湊個熱鬧。”

    話未說完,那人人影已杳。

    耿蒼懷並未追出。他知那人不過是個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無益。

    他似甚信任袁老大這個承諾。有了這話,心下略安。

    嘆了口氣:看來自己就算想避讓,也避讓不開這場江湖風雨了。

    耿蒼懷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他們叫自己去城東是何用意?武林大會?那又是什麼勞什子!

    耿蒼懷卻不知,自那日活魚酒肆中號稱“江南武林峰會”之後,畢結和與會之人就已約定,以徽州莫家、幷州李家、吳下顏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爲中心,回去以後,在各處共開五個當地的武林大會,好聯絡一方豪雄。

    他們會上將不提反袁,只是另豎旗幟,以爲一方之盟。

    ——在袁老大緹騎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會結盟了。一干名門大派,紛紛封山閉門,約束門徒。不少綠林瓢把子也紛紛洗手,退隱江湖。連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多有遠離世事的。這一切只是因爲緹騎不許。

    袁老大論官職只是從四品,但一言既出,天下皆震。他最恨的就是地方幫派迭出滋擾生事,還有世家巨族割據一方。按他說——朝廷之積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於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前一句我不太管得着,後一句,我忝當此責,豈能不辦?”

    其實前一句緹騎又何嘗不管了?袁老大自己其實也深知,宋室已成積弱之朝廷,如果由着下面文士新見迭出、武人並起、世族各興異幟,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權、昏君奸相,又如何約束得住?只要一招失錯,恐怕天下星散。到那時金人南下,就更無一騎可以抗敵之兵了。

    但天下大勢,本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雖組建緹騎,網羅天下,可緹騎爲害之烈卻也酷甚,這些袁老大也不是不知道。但袁老大本是極有自信之人,他相信那是他不得不做的妥協。而緹騎所有能爲害之處,畢竟還在他控制之下。

    他與耿蒼懷本是舊識,但政見之上,兩人卻素不相能。耿蒼懷雖殺昏官,但心中其實還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個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寧願殺身成仁以將他改造成一個好皇帝;實在不行,他寧興義兵,擁立一個好皇帝。在政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盡是賢臣,勸出一個好皇帝。那時帝在廟堂,龍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個天下也就太平了。如果賢臣少,奸臣多,那他殺盡奸臣如何?

    所以他雖處江湖之遠,說到根底,他還是忠君的。

    袁老大卻不這樣。他雖看似擁護朝廷,但在他心中,並非忠於君上的。他想:皇帝總不過是這樣的,換個人又如何?如果換的代價太大,他情願不換。

    宋室天下如已患上病入膏肓之症,在他看來,大手術是動不得的。他不忠於君,卻忠於事。如果他認爲天下還需要這麼一個昏君來做做招牌,那他也就不許任何人動他。

    袁辰龍是嘗過靖康之難後,天下崩離之苦的。也親眼目睹過衆多的百姓流離。他曾發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許那種局面再度發生!

    耿蒼懷是把小六兒寄放在聘孃家後,才匆匆趕來白鷺洲的。

    他知道自己形貌顯眼,江湖中認識自己的一定不少,此時也不欲讓人知道他現身蕪湖——爲了聘娘與小六兒的安全,所以特意喬裝改扮了一下。

    一出了聘孃家,他就溜進了附近一家酒館的廚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點兒面,將臉上皮膚揉得皺皺的,讓膚色看着暗淡了不少。路上又順手買了個舀水的瓢和一套鄉老兒前服,把瓢扣在背後,穿上那鄉老兒的土布衣衫,用一根舊布帶纏住頭,插上根旱菸杆,戴上個斗笠,勾腰駝背,十足一個鄉老兒的形象了。

    快到白鷺洲,他向一船家租了一條船。見那戶人家正有人病着,熬的還有膏藥,索性買了一帖貼在臉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劃了船遙遙地向白鷺洲而來。

    舟行蕩蕩,將近白鷺洲時,耿蒼懷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幾個人。這十幾人顯然是首腦,坐在洲心一座古臺的廢基上。另有百數十人各樣裝束,一羣一羣散落水邊沙際。那白鷺洲甚大,洲心有個荒廢的臺基,耿蒼懷也不知叫何名目,只記得從前來玩過,好像還是前朝的遺蹟。

    耿蒼懷才把船靠在沙洲邊,就有個漢子過來發問:“老頭兒,你什麼人?沒看見爲白鷺洲上今日有事嗎?這麼大年紀,還不長眼,真算白活了。”

    看來這沙洲上還盤查很嚴。耿蒼懷暗暗好笑,卻也略驚:畢結代表湖州文家這次這麼大張旗鼓,簡直是明目張膽地跟袁老大幹上了,背後必有更深的背景。看來秦相對袁老大的不滿已近於極限。

    他裝就要裝得很像,“咳”了一聲,不理那漢子,自顧上岸來,然後彎腰拿起個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把船拴好。

    那漢子見他用手指只是輕輕一按,一個一尺餘長的木楔就透過浮沙釘入沙下實地,不由略驚。口中喝道:“你是誰?”

    耿蒼懷不答,向前就走。那漢子伸手待攔。耿蒼懷如何把他這三腳貓兒似的功夫看在眼裡,隨手架了下,那漢子胳膊就一震,幾乎脫臼。他一激動,就待拔刀,耿蒼懷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彈了一下,那漢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開。只聽耿蒼懷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錢,這蕪湖大會是你家主人莫餘主持的是不?嘿嘿,睜開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兒可是你家主人請來的貴客。”

    那漢子已被他的功夫駭服。這時旁邊已有人望來,耿蒼懷只想暗探,不欲人知,當下就力若不支,伸一隻手扶在那漢子肩上。那漢子只覺肩上如壓千斤之重。耿蒼懷笑道:“乖孩兒,扶爺爺到沙洲中間去。”

    那漢子猶有猶豫。耿蒼懷一用力,那漢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聽話轉身向沙洲中間行去。旁邊人遠遠問:“孫七兒,你接的是什麼人?”

    那漢子才待開口求救,忽覺一股陽和的內力由肩井涌入,然後自己喉間就覺一滯,竟發不出聲音了。他雖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見聞頗廣,心頭一駭,知自己已被制住了啞穴,只是沒想到還有人可以這麼點穴的。

    其實這是耿蒼懷“塊磊真氣”的牛刀小試,與點穴功夫大不相同,細論起來倒是別有一功。但那漢子如何識得!那漢子方覺驚恐,聽耿蒼懷衝他耳邊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間氣息一通,又可說話了。忙笑應了一聲:“是一位武林前輩。”才應付過去,便又覺喉頭被制。等走過了幾步,耿蒼懷才又鬆開他的禁制。那漢子這時已心服口服,低聲對耿蒼懷討饒道:“老爺子,您下手輕一點兒好不好。”

    耿蒼懷微微一笑,手頭力道略輕。不一時,兩人已走到離那臺基數丈遠處,耿蒼懷就此站住。

    此處已可聽見臺上說話。耿蒼懷先看向臺上,只見上首一人是個黃冠羽士,左邊一個則是武舉打扮,右邊還有個長衫方巾的讀書人。旁邊,莫餘先生坐在東首主位,連上他,座中一共十二人。

    耿蒼懷不知道這十來人的來歷,便再次解開那漢子的禁制,問道:“那臺上坐的都是什麼人?”

    只聽那漢子吁了口氣,才輕聲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們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東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長了塊墨跡模樣痣的莫餘:“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蒼懷點點頭:“他我識得。”

    那漢子就順着指去。“那坐上首貴賓之位的是黃山派止觀閣當今的首席弟子輕塵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黃衫,鼻高目朗,倒頗有些羽土風概。

    耿蒼懷點點頭,想:名門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漢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發粗服的道士,竊笑道:“那一個道士卻是九華派的門主顧道人,他出身低賤,有姓無號,真不知他怎麼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僕,言下對那顧道人頗爲輕蔑。

    耿蒼懷付之一笑,遙遙看去,覺得那顧道人果然委瑣了點。只聽那漢子繼續道:“再東邊像個讀書相公的那位就是公書堂的首講曲雲甫曲學士,他與我們老爺交好,曾任過我家西席;對面那個一臉大鬍子的就是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風烈,當年提起他來,這上下江一帶小孩兒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兩個不愛說話的是上游龍宮湖和龍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們地盤被袁老大削了,還一傷面頰、一廢左臂,這些年沒聽到有什麼動靜。”

    耿蒼懷向那兩人望去,見他們果然皮膚上似有一層水鏽,是在水裡討生活的人。想看來袁老大這些年也沒閒着,得罪了不少人。只聽那漢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邊的三位就是他請來的隱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羽扇綸巾,個個道貌岸然。那漢子指向最後一人時,卻面露遲疑:“這個小的沒見過,據說是石臺大佛寺的新任掌門弟子石敢當,是林致林少爺帶來的朋友。”

    耿蒼懷一愣,這名字他也從未聽說過,不由仔細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神色質若無文,木如禪定,不知修習的是哪一門功夫。耿蒼懷閱人多矣,對方功夫深淺他往往一望便知。但是這人,他卻有些看不透,不由心頭微凜:看不出這裡倒還有個高手!

    這臺基上的會想來也開了有一會兒了,只見莫餘正在說話。只聽他道:“……諸位,這江湖大勢,凡我所聞,都已講完。這次弧劍乍現,是在我們皖南地面,不能不說是你我之幸。據說袁老大的六飛衛至今猶駐紮在銅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會,無論何等機密,只怕分駐銅陵的緹騎都尉宮方都已經知道了。——龍門校尉宮方,這些年可也算威風一時了,等這聚會一散,諸位只怕就有些麻煩。各位這次來赴兄弟的約,只怕是上了兄弟的當了。俗話說‘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各位就算不入這‘皖南之盟’,只怕在緹騎面前也洗脫不開。”

    他言下對緹騎頗爲憤憤。

    旁邊輕塵子已振眉道:“要說,我皖南武林早就該振作振作了。這些年來,由着些外鄉佬在這裡胡鬧,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說哪裡話來?你這次倡議我和家師都認爲提得好啊。”

    黃山派原是名門大派,他是黃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自從緹騎入主,黃山派一行一動俱被捆綁得縛手縛腳。他自幼聽說師傅當年作爲黃山首席弟子的風光場面,心中自是欽慕無限,輪到自己時卻已無這般好事,自然就憤恨於緹騎。何況近來止觀閣數次要擴大廟產,這事卻屢遭緹騎阻攔。所以一聞反袁盟會,他第一個要趕來。

    輕塵子爭的還多是虛名意氣,“半江沉”風烈可就不同。他當年是馬鞍山一帶悍匪的老大,目下閒了十幾年,急着要恢復的是地盤。只聽他敞笑道:“莫先生義旗高舉,我風老大自然雙手贊成。只是這次,確是文家想動手了嗎?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嘯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這些年也閒得口裡淡出鳥來了。只要莫先生和諸位保證,日後馬鞍山方圓百二十里內,所有是非諸位不得干涉,我願做個出頭鳥,與緹騎那幫孫子一戰。”

    莫餘一擊掌,道了聲:“好”。他要的就是這話,接着望向龍宮、龍感湖的王家二兄弟,問道:“賢昆仲是不是也該回去補補船了?”

    王氏兄弟卻都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補船。莫大先生,以後只要是有關緹騎的事,你吩咐一聲,我兄弟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也該他們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餘朗聲一笑,他雖知衆人憤恨緹騎,可也沒想到此次會盟會如此順利。只聽南漪三居士也在一邊道:“我三人願附莫兄驥尾。”

    莫餘笑道:“豈敢、豈敢。如果大夥兒都情願,咱們就來個計劃。聽說,六飛衛近日就駐在銅陵未走,估計是爲防駱寒。那駱寒駱少俠一劍既出,在咱們皖南地面鬧了個天翻地覆。可惜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十餘日,就沒再露面,爲咱們皖南地面留下這一大遺憾。”

    他一拍腿:“這駱少俠,他怎麼不殺了駐守銅陵的龍門校尉宮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樣,那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現在他雖走了,他這未竟之事咱們可不能不辦。人貴自立,不能什麼事兒都靠別人。咱們今天就定定任務——風老大與王氏賢昆仲今日會散後就請各回老家重立旗幟,聲勢要做得大些,要動手就動得鋪張揚厲些,這樣聽起來起碼有些氣勢。各位以爲如何?三位回去準備後,估計三日之內,銅陵城內就會傳來風聲。那宮胖子分守一方之責任大,雖動不得身,但六飛衛在,少不得要出馬,以求肅平三位。三位請撐一撐,有這一段工夫,我和公書堂曲學士,黃山輕塵子道長,九華派吳道兄,加上林家侄兒就可去完成駱少俠未了之事,殺了宮方那狗都尉,取下他人頭來,讓皖南這塊地方重見天日!”

    “這一戰相當重要,不得馬虎。南漪三位仁兄,你們也別閒着,要爲風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則,光他們只怕抵擋不了六飛衛。”

    他單單未提石敢當一人,旁人也沒在意。只見輕塵子眉毛一振,頗爲興奮,吳道人卻在輕輕咳嗽。

    面對緹騎,誰也不敢輕忽。座中林致年紀最小,這還是他要面對的第一次重要的爭鬥,手不由微微發抖。在座的人人面色整肅——這是他們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臨頭,爲什麼心裡卻都有點兒空空的感覺。

    莫餘卻沒有,只聽他繼續道:“只是,這事是咱們是代駱少俠行他那未來得及的做的事。殺了宮胖子後,大夥兒怕不好居功,就對外說,是弧劍駱寒又殺了一個緹騎都尉如何?這是他欲以一支弧劍單挑袁老大——然後咱們看袁老大還沉得住氣多久?”

    他這分明是要挑撥二虎相爭,移禍江東之計。衆人都是明眼人,誰聽不懂,不由鬨然一笑。風烈一拍大腿道:“還是莫餘先生這招高。我正想麼怎麼找到那駱寒呢。莫先生此計一出,不怕那駱寒與袁老大不想出來。”

    “公書堂”曲雲甫淡笑道:“何況這等殺官造反的事,畢竟不合於律,是要滅門的勾當。雖是朝中勢力之爭,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了。那駱寒駱少俠什麼都不在乎,這名聲索性讓給他吧。”

    衆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蒼懷心頭聽得一寒——這就是江湖,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還是他的國人。

    江湖中近年本已有人嘖有微言,說他耿蒼懷武功雖高,卻做不得大事。連他當日練武的起手師傅嵩山劉免對他也屢有此責,但耿蒼懷聞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憤——如果同袍都是如此之輩,那麼不和他們做那些大事也罷!孔子言:以暴易暴、未見其可。那麼,以文家這些貌似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狡詐之道來易袁老大的剛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見其可!

    只見莫餘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還在擔心一件事。”

    風烈笑道:“莫先生還有什麼擔心的事?說出來,有這麼多好朋友在場,大家夥兒替你擺平。”

    莫餘沉聲道:“諸位可知——那袁老大權傾朝野,威壓一世,據我們的線報,他外面依仗的是緹騎,可內裡,其實他最可依恃的實力並不在緹騎。”

    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說。林致年輕,忍不住搶先問道:“那是什麼?”

    莫餘沉沉地看了衆人一眼:“轅門。”

    然後又重重地又重複了一遍:“就是轅門。”

    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稱呼,連耿蒼懷久走江湖,也不知道這等江湖秘聞。只見莫餘說着就負手站起,立在那荒臺邊上,看着渡江之雲,朗聲吟道:“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爲御,右士爲驂。以此行道,誰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敵焉?”

    然後他回頭沉聲道:“其實,據武林耆宿文府中文昭公所言,在袁老大入主緹騎之前,已憑一己才智,在江湖中網羅人才。這批人或爲他門人弟子,或爲他親朋故舊。他也就依此獨創‘轅門’一派。這‘轅門’非同於一般武林門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組織,是爲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願的。門中人據說對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託付生死的地步。雖然這轅門之中,人並不多,但俱懷異能。剛纔我念的那首口訣,據說就是袁老大轅門中人的切口。轅門一共十一人,共有‘雙車’、‘七馬’、‘一相’、‘一士’。握傳左車尉遲渺、右車常衛,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二人武功鋒銳凌厲,少有敵手。袁老大許多對頭,如當年‘一劍三星’的紫薇堂就是他們二人聯手踏平的。連少林、丐幫這等大派,也一向讓他們三分。袁老大與這一門一幫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馬’則有鐵騎、狐騎、驃騎、龍騎、飛騎、羽騎、豹騎組成,這七人姓名不詳。但鐵騎主理邊防,狐騎主理情報,驃騎遊騎江湖,龍騎常鎮臨安,飛騎清除異己,羽騎隨侍袁老大,豹騎虎伏湖廣,這種分工我們打聽得還大致不錯。據稱轅門中人已有臥底於各大門派的。其餘左相胡不孤,右士華胄,共爲參謀。這十一人,俱爲萬人之選,一時之秀,尤其對袁老大極是忠心耿耿。我們打探了近十年,也沒探清這轅門中的詳細情形,其組織嚴密可見一斑。”

    說着,他一頓。然後猛地高聲道:“可如今,在我們座中,就有一位轅門中人在。我說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這一點!”

    衆人先已聽愣,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齊齊一驚。

    風烈與林致一下跳了起來。輕塵子一臉鐵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後之劍。劍是好劍,鋒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鍊之鋼。他劍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面,遙衝着衆人的腳,環指了一圈,冷聲道:“是誰?”

    他語意如冰,劍鋒上也剎時如凝了一層寒冰,這是黃山絕學“霧冷青松”。看來這輕塵子一身修爲,足當得上一流高手之境。

    他痛恨緹騎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時,定要殺之而後快。說話間,輕塵子劍尖已停止輕顫,語音也孤直如弦:“給我站出來!”

    在座的人幾乎都齊聲道:“是誰?”只有吳道人“嘿嘿”道:“不是我。”

    衆人不由都互相戒備,齊齊退後兩步,以防不測。莫餘卻盯着一直沒有開口的石敢當道:“石兄,你說是誰?怎麼不站起來?”

    當真,座中只有石敢當沒有站起來。

    林致愕道:“不會吧?他是石臺大佛寺龔大佛的高弟呀?我和他認識已六、七年了。莫世叔,你不會搞錯了吧?”

    莫餘冷笑道:“石敢當?龔大佛?嘿嘿!——龔大佛的修爲我還不知道!他是龔大佛的徒弟?依我看,龔大佛的修爲只怕還及不上他的一半。林賢侄,你是認識了他六、七年。但肯定不知,他也該就是七馬中的狐馬石燃。他最近動向太多了,否則我們也不會知道。這還是轅門中被我們探明身份的第一個人!”

    然後,他負手向天,陰陰道:“石燃,你站出來吧。反袁之盟你也敢來,真不愧好膽色。我們此盟今日就以你的血歃血祭劍。”

    那石燃已聞言而起,大笑道:“不錯,我是石燃。”

    他知今日一戰已不可免。他本爲探聽消息而來,沒想會被認出,當下一掌就向輕塵子劈去。他這一掌居然真就是龔大佛的“大佛掌”。

    但莫餘說得也不錯,龔大佛自己出掌也沒這般聲勢,修爲只怕還真不到這石燃的一半。

    輕塵子一掌當面,鬚眉皆動,叫了一聲“好”,一劍對準石燃掌心就刺去。石燃改擊爲拍,讓過他這一劍,身子一個倒躍,卻是一招“靈狐入洞”,將整個後背向九華吳道人撞去。吳道人見他縮得似個圓球,雖後背賣給自己,不知是否有詐。他生性謹慎,不就還手,反飄然而退三尺。那石燃見狀,一腿順勢就向風烈踹去,風烈雙掌一揮,就去硬接,這下卻是硬對,只聽兩人俱是“嘿”了一聲,到底臂不及腿,風烈一連退後了三步。他三人這一招之間互有進退,場中就空了一塊。石燃立在正中,眉眼睥睨,雖遭險境,卻全無懼色,朗聲吟道:“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爲御,右士爲驂。以此禦敵,誰與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敵焉!”

    他這幾句念得神威凜凜,連耿蒼懷聽得都心中一動。只聽那石燃道:“不錯,我就是狐騎石燃。小小的一個白鷺洲之會,我會不敢來?嘿,袁老大強過你們百千萬倍。憑你們這朽腐之盟,加上文家一羣卑劣小人,就想倒袁?笑話!真是笑話!”

    說着,他猛地從懷裡搗出一隻信鴿,揮手一擲,那鴿子已被擲入丈許高空,振翅待飛。

    林致叫道:“不好,他要報信兒求援!”手裡就向石燃出了手,他使的卻是宣州林家家傳的掌法。石燃一一避過,卻不還手,林致怒道:“你怎麼不還手?”

    石燃笑道:“我與你相交七年,也瞞了你七年。這七年之中,你一直還當我是個朋友,你對我有過這份情義,我自然該禮讓十招爲歉。”

    他口裡說着,腳下避着,手裡可沒閒着——那邊南漪三居士一見他信鴿脫手。他們以暗器名家,當下就齊齊出手,一人一粒鐵菩提就向空中射去。石燃卻一擡袖,“嗖嗖嗖”,以一枝袖箭擊落了三隻鐵菩提。南漪三居士如何肯服?再次出手,鐵菩提,鐵蓮子,鐵三星依次而出,而石燃懷中袖箭似也不少,右臂連揮,將他們暗器一一擊落。他們四個都自負暗器高手,較上了勁兒,都不肯服人,並不互攻,爭的卻是天上那一隻鴿子,斗的就是信鴿振翅前那瞬息時間。鴿子有知,如知自己生死決於他人之手,不知是否會汗溼白羽?

    林致已喝道:“你讓得起嗎?”

    石燃笑道:“不讓讓看怎麼知道讓不讓得起?”

    他對林致似頗有好感,真的不還手,一邊避讓林家掌法,一邊猶有空踢出一腿,格開風烈擊來之掌。兩人這次又是硬碰硬,碰得“砰”然一響,風老大面色一青,哼了一聲。

    這時,卻見輕塵子一彈劍身,“嗡”然一響,口中喝道:“接招了!看劍!”

    他到底是名家正派,不肯冒偷襲之嫌。黃山劍法素來高絕,石燃一見之下,已知不可輕敵。他此時已無暇與南漪三居士在空中較量暗器,一揮袖,三支袖箭直向他三人射去,逼他們自守。伸指一彈,已彈在輕塵子襲來的劍脊上。他這一招用得極險,稍有不慎,就不免把手指齊根削斷。但敵衆我寡,他也只有履險,也只有履險如夷才能更見高明。他擋開輕塵子一劍,不進反退,身子向後疾躍,退的過程中又向曲雲甫發了一招,還有空對林致叫道:“林兄,十招將完,你仔細。再有三招,我可不再多讓了。”然後,他後背就撞上一棵松樹。

    他原是算好的,人一撞上,身子就已順着樹幹直滑了下來。背靠着它面向衆人,似是知道逃是不好逃了,索性架勢一整,倚鬆一戰。眼中望見鴿子已振翅而起,目光中不由就一喜。

    卻見莫餘這時展開大袖,忽向天上一揮。他一出手,石燃神色就一變,要發袖箭,卻已無及。只見那隻鴿子在空中頓了頓。莫餘袖中第二股陰勁兒已到,那鴿子便哀鳴一聲,直墜下來。

    石燃面色一冷,知消息難送,援兵已絕。莫餘冷笑道:“上了白鷺洲,你以爲還能活着出去嗎?”

    輕塵子卻不待他答話,已一劍快似一劍,向石燃攻來,把一套黃山劍法使了個招招疾、式式險。那石燃背倚松樹,一步不退,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守也守了個滴水不露。他吃虧就吃虧在時刻要防着旁人助攻這一點,那輕塵子叫道:“今日叫你緹騎也知道知道黃山劍法的厲害。”

    石燃冷笑道:“厲害?如果你沒有幫手在側,我十招之前就已把你手中之劍折斷。”

    輕塵子怒道:“胡說八道。”

    石燃冷笑道:“不是嗎?你十招前以‘迎客三式’中的‘橫出式’接黃山大八式‘鯉魚脊’中的‘蒼波躍變’,自以爲機巧,別出機心,不知已犯了黃山劍法的大忌。三十年前,黃山知機子就已創出這一變招了,可惜,他這招只用了一次就死在了大佛老人手下。試問,我如果不理你那一式橫出,左手指以‘清平掌’的‘上推手’推你的腰,右手再以‘折衝指’走坎門上襲,是不是已折斷了你的劍?要不是我防着南漪那三個僞君子的暗器襲我右肋,豈還容你攻到現在?”

    輕塵子臉上不由冷汗浸出。他前年才創出此一變招,黃山上下一派叫好,連師傅也頷首微笑,實沒想到照石燃所言——三十年前已有人想到,而且因爲這一招已身死命喪。他本待不信,偏那石燃說來絲絲入扣。三十年前,知機子師伯祖是忽然失蹤不見的。但輕塵子也是剛愎自傲的人,不撞南牆不回頭。冷笑道:“武功之道,說得通行不通之處甚多,你休用話語唬我,有本事使來看!”

    石燃冷笑道:“小雜毛兒,你少賣乖,我現在防着這批僞君子,可不敢使來。”

    輕塵子最受不得激,已怒道:“莫先生,南漪三兄,風兄,林兄,幾位但請旁觀,我倒要與這石頭放手一戰,看他幾招能折了我的劍。”

    武林中原來單打獨鬥的規矩。如果單挑,那就不比仇殺,一旦言明,旁人就不好出手的。輕塵子又是黃山派大弟子,在江湖中極有分量,他如此說,自是要依單挑的規矩了。

    衆人也要看這難得一見的一戰,都應聲道:“是。”莫餘更笑道:“那好,莫某就等着爲輕塵道長彈劍相賀了。”

    石燃面色一喜,他已估準輕塵子牛脾氣,要的就是這個。他知武林中人最重然諾,話一出口,雖死無悔。輕塵子一言既出,就只能以一搏一,哪怕爲此劍折命損,衆人也不便出手,以損黃山劍派清名。當下笑道:“小道士,你倒硬扎,不信,你重新試上一遍。”

    他手下一緩,輕塵子果然是個牛脾氣,劍轉回旋,又轉入“迎客三式”。這三式變化繁多,依次使來,也用了一會兒的功夫。忽然他見有機可乘,“橫出式”既出,馬上轉“滄波躍變”。他這次加意使出,更是轉得又疾又快。那石燃大喝一聲“好”,左手果以“上推手”擊他腰間,右手一式“黑虎搗心”直擊輕塵子心口。輕塵子當時做此招時遍想了各大門派精妙招術,俱有應付之道,知其不可破自己這式新招,卻萬沒想到還有人用這至粗至淺的市井流氓式的招式與自己對戰。要是一般的“黑虎搗心”也罷了,但石燃這招傾力而出,又快又狠。輕塵子心叫一聲“不好”,不及傷敵,先求自保,左手回招相應,要全力接下這式“黑虎搗心”。

    大變突來,猝然難防,他右手勁力一虛,石燃左手果以一招“折衝指”輕巧巧地就捏住了他的劍,只要一使勁,他這松紋古劍、黃山派大弟子的聲名、連同派中聲譽,不免一齊折斷。

    輕塵子一閉眼,石燃耳中卻忽聞風聲。他暗罵一聲“卑鄙”。他這裡螳螂捕蟬,萬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後。他本以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對方人物爲顧及武林規矩,此時斷不會出手。沒想對方算計的也就是他這一刻,南漪湖三居士一人一顆暗器——鐵蓮子、鐵菩提、鐵三星,“嗖、嗖、嗖”地向他左肋襲來,這一招有個名目,叫做“三星當戶”。

    好在石燃反應快,左手一攀松樹,人已悠地一下盪到了樹後。哪想這招敵人也已料到,南漪三居士又是三顆暗器飛來,石燃衣袖一拂,將暗器接過,這時“公書院”首講曲雲甫一招摺扇也已向他後心點來。石燃本可以以一招“鞍馬式”避過,但他知敵人處心積慮,要的就是這個機會,好逼他使出一招“鞍馬式”。那時自己先機已失,只怕再也難求萬全。心知此時再不出奇招,必蹈死地,當下仗着腰功硬扎,向後猛倒。衆人萬萬沒料到他此時還能使出這麼一招“鐵板橋”。只見石燃腰身如折,向後仰去,避過曲雲甫那一招,張口就向曲雲甫下陰咬去。這招更是匪夷所思,世上本絕無此一招,曲雲甫大驚,連忙後避,卻見石燃一張口,“脫”地一口痰向他面上吐來。這一吐勢道雖勁,卻不能傷人。但出於好潔本能,曲雲甫一張摺扇,護住頭面。他臉是護住了,石燃卻得此之機,右手直擊他胯下,虎爪一擠,曲雲甫一張臉上五官痛得幾乎也擠到了一起。衆人料不到他腰功如此硬札,原有打算全被打亂,眼看着曲雲甫一招之下已受重傷,但石燃也沒討好。衆人只聽“啊!”、“嗯!”兩聲,一大一小,同時發出。前爲慘叫,是曲雲甫;後爲痛呼,卻是石燃腿上着了南漪湖三居士一記鐵蓮子。

    當此之際,他雖重傷曲雲甫,卻已不及再下殺手。右手一揮,傾盡袖中袖箭向南漪三居士射去。他知此時自己鐵板橋在地,最易受到攻擊,一定要逼開敵人,贏得一口氣的時間纔好。就在他挺腰欲重新躍起之際,只見天上一黑,一個人影遮雲蔽日而至,正是莫餘!

    莫餘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壓箱底的本領“黑手印”。他一招直擊石燃胸口。這一招之重,連耿蒼懷也不由一愣。

    石燃避已不及,一咬牙,雙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縮,又往前竄了一竄,讓開胸口,竟以最柔軟的小腹來硬受了莫餘這開山裂石的一擊,左右雙手卻同時也以“絕命虎爪”拿向了莫餘腰肋。

    他此招算得不錯,若讓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只怕當時他就會胸骨盡碎。莫餘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快,且這麼肯拼命,得手之際,不由也是一聲痛呼。他雖擊中對方小腹,一招得手,幾乎擊垮了對方,但自己也身受重傷。他雙足用力,奮力躍起,掙脫了石燃左右虎爪,只見雙肋間鮮血淋漓,如一隻受傷大鳥般躍回原地。

    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擊後,肝脾如碎,仍能勉強彈起。左手袖箭也已傾囊而出,這一次使的是連環箭,南漪三居士“呀”的一聲,已傷了兩人。但輕塵子這時已從驚愕中醒了過來,一時羞憤莫名,一招“橫山刺虎”,以指一板劍尖,那劍登時彎成個弧形,他身子也同時彎成弧形,然後猛地一鬆,借那一彈之力,猛向樹後石燃刺去。

    他這一招竟不顧有樹,憑着那一彈之力,松紋古劍直透樹身,然後刺中石燃。石燃這時方傾盡餘力以暗器傷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開,只有讓了讓,但也只讓開了心口,輕塵子那一劍卻也將他右肩洞穿。

    這一劍極重,場中都是會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劍,等於就再無還手之力。

    石燃與輕塵子兩人卻都一靜,就這麼隔着松樹面對着面。石燃面色慘然,輕塵子躁怒無名。良久,只見石燃咯出了一口血,低聲喃喃道:“嘿嘿,名門正派,名門正派!”

    他口邊竟噙了笑,帶着鮮血,更增慘意。

    輕塵子只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中羞惡交爭,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極不齒的一件事。

    他一向自視甚高,此時雖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這個結局。忽一抽劍,鮮血就從石燃肩上涌出。輕塵子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不及擰蓋,直接用雙指捏碎瓶口,把瓶裡的藥一齊倒在石燃肩上傷口上。那是黃山派治傷靈藥“玉兔散”,然後,輕塵子苦笑一聲:“貧道有愧!”

    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無地。這一戰,看結果算是他勝了,但他到底是名門之後,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斷了掌中之劍。

    莫餘叫道:“輕塵道長。”

    輕塵子一聲不答,徑直向江邊奔去。他行動狂躁,想來心情極亂,到了江邊,竟不肯停,一躍而起,就向對岸撲去。衆人“啊”的一聲——此時初冬,長江雖然水落,但仍舊寬闊,世上只怕還無一種輕功可以一躍而過。果然輕塵子躍出不足三丈,人已筆直直向江心落去。衆人又“呀”了一聲。那江水極深,輕塵子轉眼沒頂,衆人都說不出話來。就在這一愕的工夫,只見水花飛濺,一個人影又從江底飛躍而起,直向前撲,帶起一大片水花。衆人又是一聲“啊”。輕塵子這一躍是躍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撲之力,這一撲只撲出兩丈,重跌入江心。這次時間略長,想來因爲水也深了些,他才重又躍起。這次他卻已無力躍出水面,而是雙掌猛拍水面,人才勉強騰起。

    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發出的潛能,如此六七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飛濺地躍至對面岸上。

    冷水數浸,似仍澆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惱。想是自怨自責過甚,這個清華羽士,竟不顧塵土,一身溼漉漉地絕塵而去了!

    石燃眼看着輕塵子去遠。他用衣襟將輕塵子之藥按在傷口上——瓦罐不離井上破——他已重傷如此,但看到輕塵子之狀,心中還是沒覺欣喜,反感到一分慘淡。

    衆人都是半天沒有說話。半晌,風烈才嘿聲道:“總之,我不管你是石馬狐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

    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嗎?”

    他一臉譏誚地轉向莫餘:“莫先生,閣下到底不愧是讀書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隱士,還有那個什麼曲學士——風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們多矣。他們就想不到利用剛纔之機,在輕塵子與我單挑時對我出手,還是讀了聖賢書的反應快啊!只是,莫先生,石某臨死之前倒有一事相問。”

    莫餘痛怒道:“什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他人一受傷,也已顧不得風度,只想把這小子抓住撕碎。

    他出身清貴,雖武功高絕,但一向沒受過傷的,這時石燃之傷雖比他重,但他卻遠沒有石燃硬扎。

    石燃尖聲一笑道:“我想問的是,你有兒子了嗎?如果沒有,被我這絕戶虎爪傷了兩腎,你莫府只怕從此無後了。這樣,我雖沒殺了你,也和絕了徽州莫家一般。那樣的話,小子豈不罪莫大焉?”

    莫餘本正擔心於此。他一直苦志練功,還沒有後人。一聽中的果是絕戶虎爪,心中一痛,幾乎暈去。口裡喝道:“大夥兒上,殺了這小子,還等什麼!”

    風烈與王家兄弟應了一聲,齊齊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傷,並不放棄,閃避還擊,拼殺激烈,連耿蒼懷看了也覺場面之慘,令人不忍目睹。心中暗道:這石燃雖不是正人君子,但觀其所行,倒也頗有豪俠慷慨之處,遠勝於莫餘這一羣“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爲,竟令屬下之人效命如此?

    耿蒼懷動念之間,石燃已又捱了兩拐一掌。他傷了一腿,只有背靠松樹,但風烈與王氏兄弟也沒得好,被他掌風襲中,退下去撫胸喘氣。

    這時,只見林致忽輕輕舉步向前,和聲道:“石兄,剛纔你說讓我十招,不知還剩下幾招?”

    耿蒼懷一愕,莫餘卻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殘忍之色。

    石燃的眼中卻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惡,人心之險,卻也沒有想到……數載深交,夜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啊……

    但林致此語只不過讓他加深認識而已。只聽他靜了靜,幹着嗓子說:“三招!”

    他不怒,語氣卻不由黯然。

    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還讓嗎?”

    石燃盯着他的臉,這個白皙清瘦的少年。林致一向溫文,出身世家,他的心思也一向細軟——他不懂他現在怎麼會這樣?

    但石燃雖重傷若此,還是不屑食言,只冷冷道:“還讓,你放馬過來吧。”

    別人都不信,但耿蒼懷聽得出那“讓”字背後是一個人對自己所諾的信守與擔負。好多人可能覺得這樣做很傻,但……但耿蒼懷已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人了。

    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傷在腿上,已避無可避,雙掌一式“平開山門”就向石燃擊去。

    他這一式還不敢用全力,因已見到石燃武功,怕他反擊。只聽“喀”的一聲,石燃胸間肋骨已折了兩根——他果然是“讓”,避不開也讓!

    林致一悔,後悔沒用上全力,卻覺石燃雙指已在自己眼上輕輕按了一按。

    林致一驚。石燃卻沒用力,只把一雙眼若譏誚若悲憫地看着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慚愧卻因愧而怒起來。

    林致退開一步,脣角一抿,又是一招“風起平地”就向石燃雙腿掃去。他知石燃不能閃,他就要斷其雙腿,報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卻全力一躍而起,一掌抓住樹枝以分擔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頭。

    他與林致武功相差頗遠,一式之間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發力,但忍了忍,一咬牙,還是收回。以他之傷,內力已不能如平日之運轉如意,這欲發還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會下毒手,但不知他爲什麼不一招殺了自己,而是要先掃斷自己雙腿,讓自己死得十分悽慘?他只知道如果他處於同樣的地位,他也許會殺林致,但絕不會如此虐殺,讓一個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難堪。

    這一躍幾乎已用盡他全身的力氣,避開這一招後,他胸裡氣息已亂,心知:第三招他是萬萬避不開了。

    林致面上也是陰晴不定,他知道對方爲守然諾,已兩次對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後幾步,只見石燃面色死灰。兩人的面上都在猶豫,有一刻後,兩人的面上才都是一靜。

    林致道:“還一招了,你該還手就還手吧。”

    石燃搖搖頭,已懶得回話。

    這一招他不還手也一定躲不過去。但,躲不過就躲不過吧,人誰無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瑣。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雲,苦笑了下,口齒輕動。

    場中人,包括林致,雖離得最近,也沒聽清他念的是什麼。耿蒼懷一豎耳,卻聽他輕聲唸的是:

    雙車縱橫,

    七馬連環,

    左相爲御,

    右土爲驂;

    ……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耿蒼懷卻心中一慘:這小子臨終前居然還會念起轅門中這句口號,連語氣裡都有那麼一種歸宿感。好像在這輕輕地吟誦中,能獲得一種視死如歸、視生死如從此岸而歸彼岸的率意與安然——袁老大究竟何德何能?!

    耿蒼懷不滿緹騎,但也覺絕不能眼看這石燃就這樣喪命而袖手不管。只聽耿蒼懷忽撮聲長嘯,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功力淺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來。

    衆人仰首一愕,耿蒼懷已在這一愕之間躍起。他飛躍極快,撲至樹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掙沒有掙脫,耿蒼懷一拍松樹,松針飛落如雨,遮住衆人視線,他也就在這鬆雨煙茫中帶着石燃躍起而去。

    莫餘反應最快,撲起要追。耿蒼懷一擺首,頭上斗笠已如飛鈸一般向莫餘削去。莫餘一頓,就在他這一頓之際,耿蒼懷已至江邊,他騰身就上了船,然後拔起篙,一點之下,船已劃出一箭。莫餘也已追至江邊,耿蒼懷竹篙再一點,船又竄出,莫餘便知追不上了,提氣問道:“朋友何人?”

    耿蒼懷肚中一笑,索性給他們開個玩笑,回道:“老朽姓錢。”

    然後高聲吟道:“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

    ——且讓他們去找老龍堂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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