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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四章 四解字體大小: A+
     

    魯消雖去,江南文家的“別院三藏”張五藏,古巨、於曉木還是一時喘不過氣來。很隔了一會,張五藏才重聚殺機,獰笑道:“易公子,你的護身符已經走了,就請下場比試比試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頭,自然不必再答什麼話。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裡問不出話來,無顏回去面見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顆頭砍下來帶回去,算是帶回去你一張嘴,讓他老人家親自問你好了。”

    堂上諸人也沒想到要賬要賬、居然會要出這麼個結果,變成了一場勢力之爭。而且連湖州文家、緹騎袁老大,以至當朝丞相都扯了進來。雖然得聆隱秘,座中人都有不虛此行之感,但也深知——所謂察知淵魚者不祥,“文家三藏”一旦得手的話,不知會不會牽連到自己身上。

    一時,一場銀錢之爭變成了江南文家對易杯酒的刺殺行動。衆人雖知易杯酒此身關聯極大——這人還死不得,但無奈都插不上手。只聽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場?”

    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想——完了。他們久已見易杯酒過於文弱,恐怕不會功夫,沒想所猜是實。

    三娘一隻手已暗暗扣住懷中匕首,她雖自知不敵,但當此之際,也只有一拼。只聽她輕聲囑咐道:“傲之,一會兒我拼命先纏住那人,這是在六合門總堂,他們要殺的人又關聯極大,堂上諸人也未必會人人袖手的。如果他們出手,就還有一線之機,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擋住那三人一會兒,能擋十招就十招,能擋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時你別管我,帶易公子先走。”

    這已是她第二次囑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溼,卻知當此關節,講不得兒女私情。只有低聲道:“那,你小心了。”

    卻聽那邊張五藏已仰天打個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談,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難道說碰到別人要殺你,你只來一句不會武功就可以了結了嗎?嘿嘿,如果這樣,南朝北朝也不用爭了,宋金之間儘可議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來多少廢物,讓人看了多麼悶氣。”

    他這話語氣睥睨,頗有以萬物爲芻狗的意味。易杯酒卻鎮定不改,轉頭笑向三娘子道:“我聽杜淮山說,荊女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請荊女俠代爲出手如何?”

    荊三娘一愣,她也沒想到易杯酒會直接找到自己身上。心想:原來他不慌不忙,依仗的是自己。這下他可料錯了。要知當日三娘於松林之中勉力一拼,也只是勉強抵擋住文亭閣,只怕三五百招一過,還多半無幸。適才見那于姓之人出手,分明功夫更好過文亭閣很多,能以一人困住六合門四位高手,逼得他們人人自危。三娘自量以自己之能,也就與瞿宇在伯仲之間,只怕這文家三藏,自己一人也接不下來,何況三個?

    但她見易斂一路行事佈局,周至縝密,少有衝動。或有所言,無不中的,不似個讓人親身涉險之人,暗想:或者他別有所見?

    ——她一向豪氣不讓鬚眉,雖知這一戰兇險,卻也並不示弱,聞聲一笑站起,清聲道:“既然易公子有命,那又有何不可?怕只怕我荊紫一介女流,擋不住文家那三位高手,有負先生所託。”

    她這一站,其嫣然颯爽、風姿語笑,就不知可愧倒多少男兒漢。

    只聽易杯酒淡淡道:“不會的。——陰沉竹掌力?——一雷天下響的內勁?——只怕也還算不上天下無敵。荊女俠,當年公孫老人可曾傳過你一套《劍器行》?‘繹袖朱脣、紅顏皓齒、偶然彳亍、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編排一下了。”

    這話旁人還不覺得,但在荊三娘聽來卻如雷貫耳。她這些年雖閒居鎮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終不曾放下。但練來練去,始終難有進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層,苦無高人指點,始終突不破。於此困頓之中,便記起當年傳她匕首的公孫老人曾對她說的話:“你姿質極好,根骨絕佳,又爲人穎慧,勇毅果決,本是一塊極好材料。可惜時間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個月。否則,本門《劍器行》中有一套極至劍法稱做‘舞破中原’,極適合女弟子練習。若能有成,不說叱吒天下、無人能敵,只怕也足以臻達一流高手境地,鮮有能擋其鋒銳者。可惜二百年來,還無人練成過。你本來有望,可你要練這套功夫,起碼也要在十年之後了。但那時,你我只怕已無緣再見了。”

    當時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訣傳了給她。可惜這些年練下來,身法步眼,無一不對,只是連不成篇,舞不起來。這時聽易斂說及於此,不由雙眼一亮,一時之間容色絢麗無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請你指點指點。”

    她本一直呼易斂爲易公子,但聽他適才話語間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藝成之意,如能行得,也是半師之誼,不由加了尊稱。

    易斂一笑道:“指點不敢當,這套《劍器行》本傳自漢代黃石老人,爲人所知卻是爲唐代公孫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練不輟,但只怕有一節不知——這《劍器行》原是脫胎自舞、悟道自舞、歸意於舞的。既是舞,沒有樂曲怎成?在下別無所能,只是還可以爲三娘之匕首撫上一曲助興。”

    說着,他撫撫廊柱,盤膝於地,橫琴於上,以指輕輕一叩弦,口內清清冷冷道:“聽清了,《劍器行》歌訣——昔有佳人、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名動四方;觀者如山、氣意沮喪;天地爲之、無語低昂;來如雷霆、堂堂震怒;罷如江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訣正是公孫老人《劍器行》的總訣,開頭幾句取意於唐時詩聖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訣了,如何進、如何退、如何趨避、如何防身、如何一擊如電、如何飛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聽得模模糊糊,荊三娘這些年苦研於此,日日夜夜、時時懸心。這時聽他念來,每個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裡。她平日索解這劍訣,只是一字一句的摳其意思,不能說沒有所成。但這番苦功用下來,一篇歌訣雖解得句句不差,但總連貫不起來。這時聽易斂一氣念來,開始還不覺,後來只覺其抑揚頓挫、淺吟深嘆,若和符節,若中關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斂見了,頷首一笑。他這時已念至第二遍,卻又不與第一遍完全相同,卻幽微曲折,似又發第一遍之所未發。三娘雙眉輕蹙,暗想:這口訣原來還可如此貫連,只是又與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從?心裡一急,也知此時正當戰陣,不參悟透徹如何能行?臉上冷汗涔涔,但心裡還是如一團亂麻。

    沈放不解武藝。其實何只他,座中盡多高手,卻也一時猜不出就這麼念上幾遍三娘就會瞬息藝成了?只見易杯酒緩緩輕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劍器行》裡。這時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似乎平淡了好多,質木無文,毫無升降,但語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擾擾不安,騰騰如沸,只覺滿地絲絲縷縷、看似可解,卻偏偏找不到那線頭。這時只覺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裡,直至都隱隱生痛,但卻似慢慢豁然開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劃,琮然作響。三娘本一直側倚在廊柱上,這時忽一躍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先見他們行止古怪,不由愕了一愕,不覺中等了他們一等,直到越看越奇。這時忽見他們一個大笑,一個微哂,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麼了?易公子,你原來如此膿包,慣用女子幫你抵擋的。荊三娘,我勸你別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詭計。”

    他也是一直在擔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願多樹敵手,其實心中又何嘗把荊三娘放在眼裡?

    荊三娘只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聽易斂道:“荊女俠,你技藝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試劍,不亦樂乎?還請印之於琴曲。”

    三娘此時對他已頗信服,只聽他語音一頓,道:“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劍器》一行,先機是至重的。荊女俠不出手還等什麼?”

    說着,雙手連揮,他七絃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銀瓶乍裂,宮商角徵羽,一齊響了起來。真是驚雷忽掣、鐵騎突出、聲響呼號一時俱起,卻又分毫不亂。三娘子也隨琴聲飄起,一招“縹緲西來”直向張五藏刺去。張五藏不及擋,雙臂一振,身子直向後退去。三娘這一匕首卻已向古巨擊去,古巨雙掌一拍,堂中就似響了一聲雷,他竟要憑一雙肉掌夾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夾住?只見那匕首來勢飄忽,竟繞過古巨向他身後於曉木刺去。於曉木就是適才出手之人,他見三娘來勢弔詭,不敢大意,以“陰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開招。三娘避開來勢,兵行險道,那一匕首險險從於曉木頭上掠過,自己一躍丈餘,退到廊柱。

    這一招之下,堂中之人齊齊一驚。那文家三藏似再也沒想到荊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首竟如此高明,實猜不出她與易杯酒適才對答只是裝模作樣、還是真的獲益不少。

    旁人也驚這飄忽一劍,如影如魅,連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覺三娘這一招與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準、狠,但似頗多匠氣。招式之間,求快、求準、求狠之用意太過明顯。這一招卻意勢綿綿,飄忽凌厲。讓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好像適才一席話讓三娘聽得,就如領綸音、如聞大道一般。

    連三娘自己也心中暗驚。她適才旁觀,已覺對方武功極高,似乎自己難望其項背。可這一擊之下,才知對手出手到底凌厲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應付過來了,而且未落下風。她吁了一口氣,想起易斂所說“先下手爲強”的話,又一躍而起。這一擊就不再是試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聽“叮叮咚咚”,一連響了三十餘聲,每聲都極細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這“叮”聲卻是對手見三娘太強,不約而同從袖中掣出一根鐵棍,長不及尺,黑黝黝的,說不上名目,想來是他們練就的奇門兵刃。這一輪攻擊過後,三娘倒飛而退,面色微紅,額角出汗。她不待喘息,已又遊身而上,只聽又是一片“叮叮咚咚”之聲,如是三擊,局勢已變成她攻敵守。她每一擊必其快如電,出手迅捷,然後飄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首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首;到第三次,則退至了北邊門口;這第四次,她卻停在了東首。轉瞬之間,她已攻敵數次,連換四方,每一劍都分毫不可差錯,稍差一點,只怕就是重傷殞命,而她居然拿了下來。以前她也曾無數次含忿出手,爲了報仇雪恨,但其實她都是被迫的。如她習武也不是興趣使然;只是必須苦練、不得不爾。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暢快的出手。武功已不止是她護身的手段,她似已遨遊入某個奇妙的天地。雖一招之失可能就此讓她萬劫不復,可她卻感到一種自由。

    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首一眼——七年賣藝、十年沉潛、細心琢磨、苦苦研練,是的,也是到她學有所成的時候了。

    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對望一眼,已慢慢圍成三角之勢把三娘圈住。三娘並不着急,在圈內或行或佇、或躍或止,每一擊必盡全力,卻又似隨時可飄忽而退。如擊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紅顏青發,真當得上“舞破中原”四個字了。

    可惜她初習乍練,一開始招式間未免時不時有斷續,劍意也有不能連接之處。可只要出現破綻,她就會隱覺琴聲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連貫起來。三娘這才明白爲什麼說《劍器行》是脫胎於舞,悟道於舞,歸旨於舞了。

    張五藏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之麼久戰一個女流不下。偏那三娘招式似越來越是綿密,如風萍渡水,無可尋隙。他暗咬了幾次牙,終於道:“佈陣。”

    古巨、於曉木面色一愣,卻已會意。想:不拿出這三年來練成的壓箱底的絕活只怕真的不行了。

    只見他們足下方位忽變。進三退四,攢五聚六,一開始未免顯得笨拙,但漸漸就見出其中妙用。配合了腳下步法,他們三根鐵棒舞得越來越快,如急風密雨,把三娘圍得鐵桶也似。三娘那東奔西擲的一擊逐漸被他們縛住,變得兜轉不開,可供迴旋的圈子越來越小。她心下憂急,屢次硬衝,卻也衝不出去。

    易杯酒本一直專注於琴,這時卻擡起眼來,似也沒想到文家“別院三藏”還有這一手。沈放瞧不懂場中局勢,自然不時盯向易杯酒,向他臉上尋找。想:既然他是操曲之人,想來必識得場中得失。這時見易杯酒臉現憂色。一直盯着場內,似乎也知三娘到了最緊要時刻。

    只聽易杯酒手下琴曲也不時在變,琤琤琮琮,尋隙而進,似也在努力幫三娘尋找得勝之機。練武之人如欲有進境,本來都有數道關口要過,他知道三娘現在面對的就這樣一道關口。平日裡過這關口已是千難萬險,何況像三娘這樣竟然在激鬥惡戰中碰到“武障”的。她如衝得出,悟得到,那便好,只怕從此就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境,她這一套“舞破中原”也就算練成了;可如不能……

    易斂輕輕一嘆,知道自己也無法可想——因爲外人此時是無法助力的。

    三娘只覺壓力越來越大,連沈放都看出場上面漸漸只見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首的青光閃閃了。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忽然場中爆開了一片急風密雨,如檐間鐵馬、塔頂梵鈴,一聲聲越來越高,想來雙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孃的匕首銳利,還是對方的鐵桶合圍緊固。

    忽然“脫”的一聲,沈放循聲望去,只見三娘一柄匕首已被擊飛而出,直衝樑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覺自己呼吸一停,心都不跳了。他想找到自己的心,但也似再也找不到了。屋內猛地一靜,兵刃相擊之聲也沒了。沈放看着那梁木上的匕首,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對老天還是對自己大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語笑嫣然的三孃的臉,不能!——沒有你的生命會是我無法承受之空,沒有青絲的枕畔也將是這世上最大的悲冷!沒有你的一顰一笑,我就算坐擁天下又有何用?

    那一刻,沈放雖沒出聲,卻覺得心中那個喉嚨——如果心也有喉嚨的話——已喊得啞了。——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不要!!

    那一刻他似覺已過了一生一世。場中爲什麼還沒有聲?他的淚流了下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必須低頭。他是男人,必須有擔當,必須面對,哪怕是三娘屍橫於此的慘況。也許還有他可做的事要做——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盡力護住易杯酒,哪怕屈辱。——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後,他強迫自己緩緩低頭,這一低頭,他似已過了一生。

    ——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

    沈放低頭。

    他注目場間,還來不及分得清是誰。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後才見到場中四人。四人默然對立着,張五藏的臉上還在笑,那種讓人陰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遲最遲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個他不得不接受的結果,且讓它遲些,讓它遲些……古巨的臉色卻是一片陰紅;然後、沈放望向於曉木,於曉木的臉上黯無顏色;然後,沈放才聽到那一響,是古巨、於曉木、張五藏一一相繼軟倒,他們或喉間、或心口、或眉際,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

    在最緊要關頭,三娘棄了匕首,以一支木釵,搏殺三人於永濟堂上。

    而她也已,汗溼重衣。

    這還是今天場中第一次有死人。衆人都驚愕無語,不敢相信這一個結果。卻也覺得,這纔是應該的結果。

    似是知道這一戰的兇險,三娘與“文家三藏”開戰時,朱妍就已被那老蒼頭護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這血腥一幕。這時,只聽有人輕輕鼓掌,那是吳四。只聽他說:“恭喜荊三娘‘舞破中原’藝成。”

    荊在三娘頷首一笑,她的眼卻在人羣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時,她的心情才一鬆——她以一介女流搏殺“文府三藏”於永濟堂,明日傳出,必然轟動天下,但這些她不在乎;她終於練成十年來苦心孤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這些她也不在乎;這一刻——絕藝已成、強敵已誅,她的心裡卻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纔不會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時那種空空茫茫、四顧無人的孤獨。

    兩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間之凝噎哽滯、悲喜歡愁、憂懼相煎、劫後重生,卻是千言萬語也說不盡、道不完的。

    吳四、李伴湘都目睹了這一戰慘烈。連他們也沒想到,今日的結果會是堂上“文府三藏”橫屍三具。

    瞿府家人也是見過世面的,並不驚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屍體擡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斂了。

    易杯酒似聲音微怠,一雙倦目望向堂上餘人,道:“列位,咱們就把賬清了吧。”

    李伴湘伶牙俐齒,至此也覺喉頭髮澀。他自帶得有人來,去與沈放辦交割。然後是玉犀子的四萬兩,最後是吳四。只見金陵吳四結罷賬並不急着就走,遲疑了下,對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獨研的金創藥還算小有虛名。易公子以後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來找我。”

    易斂似是也頗看重於他,細微一笑,與他拱手作別。

    堂中金銀卻並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萬兩在,還有胡七刀留下的幾萬兩銀子。

    易杯酒一嘆道:“誰想還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萬兩與瞿府收回永濟堂,其餘金銀還煩瞿府家人搬到車上,一齊也帶走了。

    瞿宇似是對易杯酒沒把金銀全部留下頗有腹誹,卻也不便多說。只聽易杯酒道:“日後六合門若有用到淮上之處。只管來告。”

    瞿宇不答,郭、劉、楊三位也淡淡的。冷超卻爲裝車忙前忙後很忙了一會兒。易斂上車前,仔細看了冷超一眼,瞿宇與郭、劉、楊三老對他的態度他像並不看重,卻對那少年頗爲矚目。

    他們這兩輛車就這麼又一路顛簸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黃昏最熱鬧的一刻,沈放從車窗向街兩邊望去,只見一個個臨街店鋪,鱗次櫛比。小的如針鋪、顏色鋪、牙梳鋪,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進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兩天工夫,他卻好像經歷了好多——過手了四十餘萬兩銀子,目睹了一場腥風血雨,其間還有朝野之間、江湖之上的勢力傾軋、權謀消長……統統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並不知道。他們只想熱熱鬧鬧、安安生生地過他們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瑣碎,那也是平凡的煩惱,比擔驚受怕強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話,什麼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車外百姓,那喧喧嚷囔,於此水深火熱、危如累卵、轉瞬間就可能傾覆危亂的時勢中,還是那麼笑着、鬧着、家長裡短着——大家都知這是個亂世,卻都佯佯若不知,連沈放也不知這份心態是對還是不對了。這份安穩、這份溫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還是有一種讓沈放幾乎淚下的感覺。

    易斂已說要把這餘下的不足九萬的兩銀子存入“通濟錢莊”,以備馬上要結的供應襄樊楚將軍與河北樑小哥兒的糧米的賬,還得餘下兩萬匯到蘇北去。這車裡的銀子轉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說易杯酒只怕是天下經手銀錢最多但也最窮的人。這一趟鏢——沈放從困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盡,也不過一月有餘。但其間之爭鬥搏殺、同門反目、爾虞我詐說起來都是平生所未經。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觸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間強權與強人之間的爭鬥——每個人都力求把自己訴求最大化着,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魯消。而如那瞎老頭和小英子、自己與三娘、還有張家三兄弟,只是顛覆於這傾軋之間,不知怎樣幸運才逃得過一命。

    但總有人不是那樣吧?沈放自問,於是他就想起駱寒,想起那一劍既出,天下睥睨的氣概與光彩。那光彩會在暗夜將人的生命照亮,也順帶將這一趟鏢連同自己與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臉,——車窗外是個曛然欲醉的黃昏。車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兩旁是冬麥與夕陽的金紅。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臉上抹上那一抹金紅,卻反襯出容顏的蒼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整合着一項什麼樣的事業,他與駱寒如何相交的,這段相交又是怎樣一段看似平淡,卻中心藏之、豈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謀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總有一分出世的隱遁,平靜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靜。他的心中該有隱秘吧,——那隱秘又是什麼?

    易斂忽道:“再有六七天,咱們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兒,算是家了。”

    他的話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還不是一樣的爲糧草衣物、兵戈馬具、銀錢賬目而營營忙碌、爭鬥操勞的一天!沈放看着易斂,已能體會出他那一種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許絲毫沒有駱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劍擊刺的光彩,但這努力與他所努力改變的一切卻更煩惱、更磨人、更長久,如同穿衣吃飯,如同人世間磨人的一切。

    生命是一件華美的饋贈,但可填充的難道只有這無數的繁瑣與疲重?

    也是這時沈放才注意到易斂手裡的那個杯子。那是個木杯,帶着些細微的木紋與光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癡迷與眷戀,不忍釋手的、卻又如此可憐的快樂與流連。沈放認得:這杯是駱寒附在鏢貨裡一齊送來的。整車的鏢銀他都送出去了,爲什麼、爲什麼要單單留下這一個杯子?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在滿車的黃金珠翠中,爲什麼會有這樣一隻杯子?

    他看着易杯酒握杯的樣子,好像,好像是極倦怠地握着一個朋友的手。

    窗外的車伕忽揚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聽到車伕口裡喊出了兩句口號:“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更。”

    ——這江湖夜雨十年燈啊!

    第三部 宗室雙歧

    小 序

    到過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來,整個吳頭楚尾就彷彿如詩如畫了。雨自身是廣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這煙雨中的便有了檐間笠底的人間之氣——包括最悲慘的強顏歡歌和最歡悅的痠軟呻吟,都發生在這細雨裡。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遠了久了的地步,那麼廣漠——廣廣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間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於這片煙雨裡,只讓後人覺得:無論切出哪一片——如果歷史也可以切片的話,那幕煙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絕美,點就傳奇……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游不過三十餘里的江面旁,有家“於記”活魚酒家就這麼默默地沉默於這片煙雨裡。這酒家是個江村野肆,有些破爛,魚鱗樣的瓦在雨裡洗出一種殘破的烏沉,大半邊亭子斜吊着腳搭在了水裡,木製的欄杆舊得已近於黑色。從這裡坐着望去,倒是個賞景的絕佳去處。可惜,剩水殘山無態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風月?——水榭中這時正坐了兩個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這裡上的岸?”

    說話的是個少年人。他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爲生活在水邊日久的原因,他的臉色曬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間另有一種軒敞。

    他問的是一個老頭兒。那老頭兒也好有六十多歲的年紀了,一個斗笠放在身邊,一副漁翁的打扮,可氣質紆緩,舉止蘇徐,眯着一雙眼看向那雨裡,像是一隻尊華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

    那老者望着別處,似在等什麼,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沒有追上來?龍虎山張天師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夥子似乎無限好奇,不停地追問着。其實,這段故事老者起碼已給他講過三遍了,但他還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問細節。口裡還喃喃着:“我怎麼就這麼沒趕上,偏偏那天進什麼城!——大叔爺,你怎麼都看見了?”

    那老頭兒這時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別處時,他的目光本是銳利的、沉冷的。但向那個少年時,他的目光中不覺地就多了分慈愛。只聽他笑道:“因爲,那天大叔爺在江邊補船呀。”

    “那天大叔爺就看見順着南岸的江邊漂下一隻駱駝。叔爺這麼大年紀了,什麼沒見過?——兵火連天都經歷過。那天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紀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錯了?”

    他說話時脣角有一絲笑意,那是絕對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種笑意:“仔細一看,果然是有頭駱駝。上面騎的是一個黑衣服的少年人,大約二十一、二歲的年紀,渾身已溼,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顯出人的精瘦,卻絕對結實。然後我就看見岸邊有三個人影連騰帶躍,緊追不捨。那少年似是並不真想拋掉他們,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氣,是能渡過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終這麼載浮載沉,悠然而進。到了這截地面,我見那三個人影抓住機會,忽然騰躍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擊去。爺爺見那三人都穿着披風,借風使力,如梟如鴟,其中兩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頭爪’,才知出手的原來是龍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驚。”

    老人說到這兒,愣了一會兒,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繼續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駝背上接他三人的出招。他使一把長僅二尺的短劍。一招之後,他坐下駝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結實,不當回事。借水的浮蕩那少年人就可輕鬆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勢。接着,他的牲口在這一招之間不免就會漂下一段,對他出手的人卻要退回岸上換一口氣。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纏鬥,不免三五招之後就會落後。但他們有三人,輪番進擊,鷂翻魚躍,所以始終把那少年纏得緊緊的——看來他們一路就是這麼翻翻滾滾地纏鬥下來的。”

    那漁家打扮的小夥兒聽得眼中發光,不知不覺把雙肘齊支在油膩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髒了。卻聽那老者說道:“三大鬼攻勢凌厲自不必說,但那少年人的劍術可真叫我佩服:別出機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讓人如聞大道,如行歧路,發前人所未發。叔爺我都看呆了。忽聽那少年笑道:‘你們戰無能戰,退又不退,真以爲我不能在這江邊掘個鬼冢嗎?’”

    “那三大鬼齊聲怪笑,也難怪他三人張狂——出自龍虎山張天師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買過什麼人的賬?袁老大對他們尚且禮遇,這次和一個少年纏鬥這麼久,說出去很有面子嗎?所以他們出手反而緊了起來。說實話——叔爺大大小小也算見過天下高手庸手百餘戰,卻是頭一次見人這麼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鷹翻兔起、往復對決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雙眉一惕,見又有一鬼躍起——這個年紀頗輕,好像是九大鬼裡的七鬼。這時正是那少年剛接了二鬼刑風一招,二鬼刑風氣力已盡,正要後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則剛剛躍起出招之際。卻聽那少年高叫了一聲‘共倒金荷家萬里’,好像就是這七個字,他一拍坐下駱駝的後頸,人已一躍而起,避開襲來的七鬼,反去追擊正後退回岸的二鬼。”

    “叔爺一見這招,已覺那少年高明,二鬼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經立時變色,不待緩氣,已騰空而起,要來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見他劍帶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迴避,痛哼一聲,肩頭中劍,刺穿而過。他重傷之下,身子登時下沉,向江心墜去。大鬼已一躍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卻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裡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將他拿下。那少年只虛晃了他一下,卻身形一旋,其勢如弧,其轉如蓬,避開那大鬼的這奮力一擊,卻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聲,招勢已出。但在空中他畢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轉折如意,只好勁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駱駱擊去。把那駱駝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險些沒頂,他借力就翻了回去。這時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連連出手。二鬼已傷,七鬼全力支持,卻已落盡下風。大鬼轉眼加入戰團,這時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見那面鬼影幢幢、劍風獵獵、時分時合、時聚時散。不過那少年始終沒有落地,時不時飄然翻退,在岸邊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場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勢站住,嚴防死守,一動不動。那少年卻伸出一臂,以一指鉤在岸邊一棵大槐樹絕高處的樹枝上,隨着樹枝一蕩一蕩,似也要化去適才激鬥下來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大叔爺的眼力,當時也沒看出誰勝誰敗。當時場面極靜,我在旁邊遠遠的也不由屏聲靜氣。良久才聽那邊大鬼冷着聲音道:‘我兄弟幾個敗了。你已重傷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樹上靜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聽他聲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勝得也不容易。那大鬼雖久經沙場,似也聞聲一喜。我聽他道:‘但有一句話得說清楚,你今日放過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後卻天涯海角再也不會放過你。’”

    正聽得入迷的那漁人打扮的鄉下少年本甚厭惡三大鬼,這時卻不由一怔,暗暗佩服這三大鬼無論爲人如何,但也還說得上硬氣。

    只聽那老者繼續道:“那少年卻只‘嗤’聲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麼,就見他手指一鬆,人已一振、一彈,重新向江心躍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錯,受了大鬼一擊居然沒事,這麼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駝背,那牲口就已隨波飄去。只聽他在駝背上喊道:‘我饒你們三個不死,是要你們三人傳個話,跟袁老大說:我與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沒空,他如不服,約個時地,明年此日,再與他劍論生死。’”

    那老者說到這兒沉默了下,“他們動手的地方離這兒不過三裡。後來,我追查下來,看江邊蹄跡,猜他就是在於寡婦這個酒店邊上上岸的。”

    那漁家打扮的小夥兒已聽得臉色微紅,意氣揚揚,對門口傳來的人聲也全沒反應,像還沉浸在剛纔那個故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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