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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七章 渡江字體大小: A+
     

    天色破曉,這風風雨雨的一夜總算過去了。外面雖還陰着,雨總算停了。

    這一夜對於誰來講都未免顯得太長了些。將近天亮的時候,衆人都伏在桌上小睡了一會兒,卻是鏢局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最先醒。他把幾扇紙窗全打開,後門也敞開,一股清冷的空氣直撲進來,滅去了煙油味。衆人一哆嗦,都覺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興,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沒想到還能看到今天的日頭。”彷彿這條命本不是他的,揀回來就像佔了多大的便宜。

    耿蒼懷天一矇矇亮就與沈放三娘道別而去,分手時一句話也沒說——靜了半晌,他仰盡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飲一杯,以爲惜別之意。耿蒼懷抱許小六走出店門,把渾身一抖,似是一夜的睏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卻順着田間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緹騎中人走後也走了。他給鏢局中人另付了一筆酬銀,便騎着他那頭瘦瘦的駱駝搖搖而去。衆人也不知他向哪裡去,也沒人問。卻是王木本爲這鏢銀而來,不甘心眼看着它就這麼被緹騎帶走,緹騎一走他就暗暗跟了下去。

    要說最黯然的當數鏢局一干人。這趟鏢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丟得都不明不白,衆夥計都憋了一肚子氣。秦穩一晚上就像老了不少,分給一個人一個包裹,勉強笑道:“我本打算藉着這趟鏢走完,直接捲鋪蓋回鄉養老,跟龍爺子也說了,我這個分局就算散了吧……”

    嘆了口氣,“——沒想會弄成這樣,但雖說有些不清不白,但畢竟是鏢主把東西送人的,跟你我無關,這鏢也就算送到了。咱們大夥兒也就此道別吧。你們還年輕,有得奔;我老了,還是原意不改,回老家養老去。”

    旁人見他詞意蕭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覺那個黑衣服的駱姓少年雖說給了酬銀,但等於把鏢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過。秦老爺子分給夥計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銀子。那些夥計也無話可說,情重的便紅了眼睛,一個個跪在地上衝秦穩磕了個頭,然後便南北東西各覓前程了,不上一會兒鏢局衆人也就走得乾淨,只剩秦穩和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他們行李多,除了鋪蓋箱籠,還有臨安帶來的一些精巧玩意兒,看來是打算回家養老哄小孫子的。

    秦穩向店家買了兩輛舊獨輪車,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錢——他們鏢局的人原在這條路上走慣的,都是老主顧了。店家也約略知道昨夜的情形,不免心中也有感傷。

    秦穩兩人把東西捆好,便衝衆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隱嘆了口氣道:“瓦罐難免井上破——鏢行逢十抽一,這趟鏢想來油水不少,這老秦就失在一個貪字上了。”

    那邊杜淮山也頗有感慨,衝金和尚和張家三弟兄道:“怎麼樣,你哥兒幾個是不是跟我們老頭子到淮上去?”

    張家三弟兄本來老實,此時無處可去,投入義軍又是忠義之事,便都點頭。

    金和尚無拘無束慣了,正待皺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兒三個吧。那和尚怕了,他原來只敢殺宋兵,不敢殺金狗的——那也難怪,金狗本是不易殺的。”

    金和尚大怒,罵道:“哪個怕了,隨你老頭子去就隨你老頭子去了!”

    一轉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個‘金狗’,不是把我也罵了進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也失笑道:“是小老兒失言了。”

    正說着,卻見王木從外面走回,一臉蒼白。他昨夜是緹騎趕着鏢車走後便跟了下去,想來對那趟鏢尚未死心,金和尚問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個多時辰,快到平陵時,他們又有幾騎來接應,絕對沒咱們的份了。”

    衆人臉上也一片黯然,看來,杜焦二人與王木倒是早約好的,一起來打這趟鏢的主意。他們原就負責爲淮上義軍籌措糧草,江湖中人,劫鏢盜貨也屬正常。只是這次失手了。

    卻見王木忽然臉上一笑,道:“你們猜我跟着跟着後來又看見誰了?”

    衆人奇道:“誰?”

    王木笑道:“還是那姓駱的小哥兒。我跟着那隊車走,一路上就沒聽見緹騎的人吭出一句話——也是,他們出道這些年,只怕還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將近平陵的時候,我看見有幾騎迎上來,知道袁老二受傷後,都大爲吃驚,有人便飛馬去向袁老大報信去了。沒想這時,那騎駱駝的小哥兒不知怎麼那麼快,一會兒就追了上來。緹騎中人嚇得臉都白了,擺開陣勢準備要拼。沒想那小哥只說了句:‘走得這麼慢,是不是車子太多了?’他下了駱駝就把最後一輛車上的兩個衛士打掉了,叫車伕也滾下去,搶了那輛車又掉頭回來了,再就一句話也沒跟那批緹騎說。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這麼愣愣地看着他那麼走了。哈——他們也有今天,那副吃癟的樣,看得人真叫痛快!”

    旁人不由聽得愣愣的。只聽王木道:

    “我只奇怪,這小哥兒先把六七車銀子棄於不顧,怎麼又去搶回一車來?他做事當真反覆無常,實在難測其意。我認得那輛車,是最小的一輛,原來我打探過,裡面只有兩箱銀子。不知那小哥兒是不是忽然覺得錢不夠花了?就又去要點兒回來。我看緹騎護得嚴密,馬上又要到他們的地盤了,不比這裡,劫到手可以馬上渡江,所以我便趕回來了。這批銀子,咱們是沒戲了。”

    說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對視一眼,嘆了口氣。

    王木嘆道:“淮北易先生那兒,真的手頭已經左支右絀,揭不開鍋了嗎?”

    杜焦二人點點頭。

    王木就輕聲一嘆:“這些年,也真難爲他怎麼撐下來。唉,是我沒用,他交待下來的事情又沒辦好。”

    說罷,恨恨道:“誰想到半途岔出這麼多事來,如果還在鏢局手中,倒還可以動手。”

    杜焦二人搖搖頭,勸道:“算了,你也別太自責,在秦穩手裡,也不是那麼好動的。人算不如天算。只望易先生……能再撐兩個月吧!”

    金和尚卻沒聽到他們說什麼,獨自在盤算那緹騎的事兒,想着想着就自樂自怒,一會兒忽一拍大腿,罵道:“這趟鏢真個邪門,叫和尚險些白丟了命,究竟連銀子毛也沒見一根。”

    沒想杜焦二人聽他說“連銀子毛也沒看見一根”時,神色忽然一動,他倆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隱隱想到有什麼不對。

    店中人多,他們就沒再多說,只又坐了一時,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見那瞎老頭祖孫倆可憐,無地容身,便把他們也帶上了。

    沈放與三娘終究講究些,擦臉洗口然後叫了兩碗麪,吃了消消食,才又上了青騾小驢兒,向前趕路。好在雨適時知趣地停了。他們雖也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絕不能在這小店留了。

    他們有牲口,走得快些,有兩頓飯的工夫就看見前面秦穩與王木兩撥人了。一路上這三起人便遙遙相望。也算同過一番患難的,彼此望見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穩和那小夥子兩個人都不大會推獨輪車,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倆都是城裡人,原也難怪。張家兄弟看見了,看不過去,便接手不時替他們推一程,後來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換着推了。他們都是老實漢子,絲毫不惜力氣,秦穩衝他們道謝時他們訥訥的謙辭倒像更費力一般。

    沈放嘆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來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倒是我這書生是最無用之人。萬卷之書,徑寸之翰,從此拋置,倒要妻子來費心照料了。”

    他這裡正感慨着,忽聽得身後一陣鈴響,三娘回頭望去,卻見是那個穿黑衣服的少年趕着馬車在路上行來。他遠遠地輟在後面。一路上人空,鈴聲就顯得越發清脆。他連車上鏢旗都不拔掉,跟着的那匹駱駝也不用拴,自跟在車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駱姓少年趕着車時前時後,也不理衆人,有時車陷在那兒了,他也不要衆人幫忙。高興時就叫駱駝幫一把,那牲口勁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車子就可以拽出來了。不高興時使由那兩匹拉車的馬兒尥蹶子使勁兒,他坐在上面一聲不吭,也不知是和馬兒鬥氣還是和老天爺鬥氣。金和尚幾次看見都想幫個手,但見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無處可用,口裡不由喃喃道:“奶奶的,連我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這張冷臉。以後要是哪個姐兒看中了這細生哥兒,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滾上多少刺兒!可有的苦吃了。”

    說得身邊的小姑娘聽到了,不知怎麼一張臉就暗暗紅了一下。

    從困馬集到銅陵,再到長江邊的渡口,路程本不算遠,但道路泥濘,一行人足足走了兩天才算走到。但衆人都不約而同地繞過銅陵城不進,直奔城外的尖石渡。

    那渡口因江邊尖石而得名。只見渡口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衆人也無心細看。這渡頭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兩條擺渡的官船穿梭來去。從這裡過去,就是江北了。杜焦二人心裡鬆了口氣——快要到家了,過了江也就非緹騎勢力所及,想着不由得渾身就輕快了很多。

    這時剛好趕上雨晴。半個月沒正經露面的太陽露出臉來,金紅金紅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紅,當真江山如畫。

    江北雖也是紛擾之地,但衆人都是在南邊多少犯下點兒事的,多對過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臉上便都有一時的沉靜,溫溫涼涼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覺。

    這亂世蒼生,人間小渡,真是知是何種滋味?至於每人心中又是如何感慨旁人也就無從猜測了。

    那隻大航船剛好過江去了,另一隻正在修補,衆人還要等上一會兒。

    秋江水漲,江面更覺寬闊。對岸的船雖已在返程,看來還得好一會兒才能劃回來。衆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卻望向來路——中午時見到駱小哥兒那車子又陷進去了一次,這次陷得卻深,那匹駱駝又不見了。那少年人在車上卻並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在後面落了單,沒見人影了,這時不知道拔出來沒有呢?

    那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但是個山東妮兒,身材卻是高的。這時衆人都在心急着過江,只她反而不急,在心裡暗算,他如果再趕不上來,就趕不上這班船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趕不上,不知這次渡江之後,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而即使見到,他又能不能記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聲打碎了寧靜。衆人一擡頭,只見東首沿岸路上正飛奔來幾十乘鐵騎。遠遠的只見一片煙塵,馬上的人未到,已先高聲喊道:“守渡的兵士聽令,不許放一人過渡!”

    衆人一驚,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關,可能就是緹騎。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傷他弟弟。衆人別說身上本有干係,就算沒幹系,以袁老大和緹騎的性子,遷怒之下,也絕不會放過一人。杜焦二人雖聲名久著,又身在淮北義軍,但這下只怕緹騎再也不會買他倆人的面子,多半要將他倆人一起裝了進去。

    船剛好靠岸,衆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兩個關防宋兵聽到傳話,忙把船扣住,呼喝船伕,自己攔在船頭,不讓衆人上。

    當此之際,誰還管得了那許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扒拉就把一個官兵扒到江裡去了,另一個也被她一腳踹開。岸上還有一小隊官兵,見狀便搶上前來,被金和尚幾個當場攔下,一時十幾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伕立刻開船。忽見那奔來的鐵騎之中,猶遠隔數十丈外,就有數人騰空而起,要搶上前來。當先一人、形如大鳥,斗篷在天空中一張,鷹一般地飛撲而來。

    一見他躍起的姿勢,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涼氣,低喝道:“鷹擊長九,梟舞低三……”

    他自己迎向來人站住。杜淮山的老夥計焦泗隱與他心意相通,見來的是個高手,船伕又驚軟了,開不得船,自己便奔過去一掌將船伕推開,要親自操舟。

    就這麼一轉眼的工夫,那當先撲來之人已到。他還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許走!”披風一旋,整個人黑壓壓直罩下來。

    杜淮山還沒來得及上船,口裡叫道:“真是龍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隱快走,自己卻已不及上船,當即一彎腰,卻用一手撐地,一手遮天,來了個“鐵牛耕田”。

    焦泗隱已知這下麻煩大了,只見那頂披風雖已被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卻被罩在其中不見。焦泗隱正猶疑在走與不走之際,那來人用一招“亂披風”困住了杜淮山後,人已向他撲來。焦泗隱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從沒聽說過他說過什麼“鷹擊長九,梟舞低三”,更不知讓自己這個老搭檔“洞明手”也駭然變色的什麼“龍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誰。但見來人一出手僅以一襲披風就能將杜淮山困住,那卻是從未有過的事。當下將櫓往王木手裡一交,叫了一聲“秦兄”,先就一招攻去。

    他最近這好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綽號“練達劍”,但劍已棄用多年。這一下便以掌爲劍,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聲“秦兄”,是當此之際,敵愾同仇,叫他幫忙操舟。沒想他一招掌劍刺出,對方人已不見,先衝秦穩發了一招,秦穩“哼”聲一接。秦穩在地,對方身在半空,秦穩卻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隱一急,當下拔劍,他的劍就藏在他的旱菸杆裡。那人卻閃過了,只接連向秦穩下手。秦穩穩紮穩打,卻不覺馬上就要被他迫到岸上。

    焦泗隱也未想到此人竟會如此棘手,一聲喊:“好!”手中劍再不留情,傾力而出。那人便已無暇再攻秦穩,一轉身手中長袖就向焦泗隱劍上拂來。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麼,只聽“叮”地一聲,焦泗隱的劍已盪開。那人接着就是出手進招,焦泗隱只接了一招就覺出對方的壓力。焦泗隱出道三十餘年,還是頭一次在別人背後進招,卻在一招之下就被對方封過而且馬上出手反攻,他這下親自動手才覺出那人的厲害。

    這時杜淮山終於破開了那披風,一躍而至,口中叫道:“焦賢弟,他是龍虎山上人,絕不可大意。”

    登時,秦穩、杜淮山、焦泗隱三人已成三角形將那來人截住。從頭至尾,也就一瞬間之光景,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頭三大高手人人出手,還隱佔上風,成功地攔住了他們上船渡江的念頭。在場人心中不由都凜然一懼——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能爲!龍虎山上人又是什麼意思?

    杜淮山卻不願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賢弟,你留下,咱們老哥倆兒見識見識張天師座下的九大鬼。王木,開船。”

    他口裡說着,手下不停。一隻手轉眼已呈淡金色,想來就是三娘特意提過的“洞明手”了,更不遲疑,直向那人背後擊去。焦泗隱也不敢怠慢,長劍一挺,就出了手,對秦穩道:“秦兄,你請。”

    那人嘿嘿道:“來不及了!”雙袖飛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當此之際,秦穩照理絕無先走之理,不由一時沉吟。接着卻一皺眉,拱首道:“多謝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幫忙照護。”

    金和尚怒道:“誰要你護了!”就要撲上岸來,卻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說:“和尚,咱們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愣,叫道:“什麼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絕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際,又一人影撲來,已和秦穩動上了手,明顯的,秦穩佔不了上風。那邊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記着我吩咐的話。”

    那邊王木就要開船。鏢局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見秦穩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穩已叫道:“大牛子,別管我,先走,記得東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

    那小夥兒一遲疑,便不下船了。這時杜焦二人已把先來那人逼下了船,秦穩則拼力將另一人纏住,卻明顯落了下風,王木起錨開船,那瞎子祖孫嚇得縮在一邊。

    船方動了一動,忽然船頭上空一暗,第三個披了一件長披風的人撲上船來,直指王木,要阻止開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氣,像吃驚已極,叫道:“天!龍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來了三個!老朽幸何如之!”

    三娘一直在掂量局勢。這時一聲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來人刺去。來人也沒想到她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聲,手中全力擊向王木的一招便緩了一緩。金和尚得空一杖打來,他一手格開金和尚的禪杖,左腳就向另一邊撲上來的鏢局那大牛子踹去,猶餘一隻手拍向王木操的櫓。那櫓是經年的黃楊木浸了桐油做的,堅實異常,看他的架勢竟像要將之一掌拍斷。他若得手,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雙手一沉,用腋窩夾住了那櫓,卻用雙手一齊向那人擊來的手扭去。他生性堅忍,才接下這一招來,一雙虎口就如炸裂了一般疼痛難忍,但口中大叫道:“出手。”金和尚更不多話,一杖又向那人頭頂擊去。張家那三兄弟一向反應慢一點兒,這時纔會意出手,三根扁擔就已砸出。那人本想先廢了王木一雙手,這時只有先避了金和尚那一杖,避過後,左手卻被鏢局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兒纏住了,張家三兄弟那三扁擔又擊了過來。不過他看了那扁擔來勢一眼,就且先不管它,任由它們砸在身上,只把雙眉略皺了一皺,立意要廢了王木那雙手。這時適才被逼退的三娘卻抓住時機,忽然欺身而上,一出手就是一招以命相搏的“玉女投梭”,合身向那人投去。她出手很有一些駱寒的風格——但求一擊之快,別無所計。那人雙目一凝,再次驚覺小看了這個女人。忙右手卸力,放了王木,卻也不及還手,一掌帶住了金和尚的禪杖,將金和尚連人帶傢伙一齊向三娘刺來的一勢擋去。三娘當場一彎,但她這空中轉勢究竟遠不如駱寒的“九幻虛弧”,準頭已歪。那人趁機一腳踢翻王木,左手也傷到了鏢局那夥計。但後背一涼,一襲披風卻被三娘一匕首劃開了一道長縫。

    他一驚,卻沉穩下來,並不暴怒,反後退一步。他沒想到這幾人連同那女人都這麼棘手。

    其實他驚,船上之人更驚,除了王木和金和尚,他們以前都沒見過彼此的身手,這下一見,才發現同行的人個個出手都不俗。但就算這樣,己方這七人傾力而出,片刻之間,已被傷了兩個,其餘幾人也是胸口起伏、氣息不勻——卻只劃開了對方披風一道裂口,不由手心齊齊出汗,不知這一戰會是如何結果。

    岸上那先發動的人“嘿嘿”笑道:“老七,你的披風也破了?就老二的還沒破呢,咱老哥倆兒可是把天師傳給咱們的寶貝都折了。怪不得吳奇那些笨蛋會失手,點子果然扎手。”

    船上這人只冷“哼”了一聲,雙眼陰陰地盯着衆人,忽然就騰身而起。衆人只覺眼一花,只見他披風一抖,一下就罩住了張氏兄弟三人,直向岸上帶去。

    他原是看準衆人中數他三人功夫較弱纔出的手。卻是鏢局那小夥兒反應最快,一撲而上,當場纏住了那人的左手。他像極能估算此時形勢,知道憑自己一人絕難應付,也不貪戰,只一心一意讓那人騰不出左手。他這種性子和王木極爲配和。王木百忙中還和他相視了一眼,極默契地纏向那人右手,讓他騰不出手加害張家兄弟。加之他的披風已被三娘刺破一口,張家三兄弟在他“鐵披風”下一時也還支撐得住。

    三娘還是一劍盯住了他的背後,她力弱而招險,不敢和他硬拼,卻如附骨之疽一般,不叮死對方絕不撒口。但就是這樣,六人還是不約而同被對方帶到了岸上。那人雙手卻並沒全被王木和鏢局那夥計完全纏住,猶有餘力,這時卻輪到金和尚大喝一聲,躍到他面前,和他迎面對拼。

    也當真只有他有這般粗豪膽色,只見他呼聲連連,杖風冷冷,打得最是熱鬧。剩下幾人卻一不吭,偶爾有三娘一聲嬌叱爲自己助勢,張家三兄弟在披風中苦苦掙扎,最大的壓力卻是王木和鏢局那夥計擔下的。他兩人臉上汗水不停地流,一得一失只有自己知道,知道自己只要一招失錯,不光危及自身,另幾人就可能馬上命喪頃刻。只有咬住牙關全力頂住,死不開口。

    他們這一撥拼得最是慘烈熱鬧,杜焦二人那邊,以二對一,似是隱隱佔了些上風。但他二人心下憂急,只想二人聯手,先做掉對方一個,再對別人援手。他們對手偏偏也是如此想法,想把對方最吃緊的杜焦兩個角色拖住,叫自己兩兄弟先得手再說。杜淮山與焦泗隱多年搭檔,配合無間,但卻也越鬥越心驚,沒想到以他們一掌一劍,合力出手,也只略微佔了上風。他們三人都招式花巧,鬥得最爲好看。秦穩那邊卻已變成拼掌,一招招只是悶打,但最先決出生死的只怕反是他這裡,而且,好像他還落盡了下風。

    衆人心中其實已知渡江無望了,能袖手閒着的只有沈放和那瞎子祖孫兩個。瞎子看不見,小姑娘看不懂,也還好說。沈放畢竟有些閱歷,雖不懂武藝,卻也看出己方已落盡了下風,不由連連搓手,要不是怕上場添亂的話,他真恨不得插手。

    這時杜焦二人問道:“王木,你走不走得了?”

    王木“嘿”了一聲,道:“走不了,我們也已經不打算走。先拼掉他們再說,拼掉一個是一個。”

    他雖處危局,但極爲冷靜,知道當此之時,一個人的心態可能關及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局勢不許,還一心想走,己方衆人可能會心態浮躁,杜焦二人可能冒險出手。明知不可爲,還不如定下心來,死戰到底,也許還能拼個不知鹿死誰手。

    杜焦二人一聽,長吸了一口氣,手裡招式卻慢了下來。這時出手已是死戰,不圖退走了。

    場中諸人均心態黯然。那邊岸上,不一時,諸鐵騎已飛馳而至。杜淮山抽空瞧了一眼,更感絕望,冷笑道:“好啊,緹騎三十二尉的六飛衛居然也到齊了。焦老弟,咱老哥倆兒今天面子大了,居然勞動了這麼多高手。”

    衆人一聽,已知今日必然無幸。只見那幾十匹馬“咴”的一聲一齊剎住。領頭的果是六個人,虎視眈眈地把衆人看着。

    杜淮山衝對方遙遙開口道:“緹騎袁老大真要把我老頭也留在江南嗎?”他一向和和氣氣,但這一開口,聲音沉沉蕩蕩,極見功力。

    那邊當前六人,也即杜淮山所云“六飛衛”中有一人抱拳答道:“不敢,袁老大沒這個吩咐。只是,困馬集中之事聽說杜前輩也在場,袁大哥叫把所有人都留下,做個見證。”

    他一句話說完,杜淮山知道爲了袁老二這事,淮上義軍與朝廷緹騎之間一向彼此容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算結束了。他不再答對方的話,卻仰頭看了天上一眼。落日熔金,天上白雲都帶了一層金邊,他心中想的卻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另外一個念頭——易公子此時已經左支右絀,真還當得起自己再給他添上緹騎這一個對頭嗎?自己這江南一行,本爲鏢銀而來,卻一再失誤,是不是老了老了,真沒用了,連事都不會做了?

    他腦中一想及那人,心胸反而一開,他那“洞明手”本來要練的就是世事洞明,泰山崩於前而無所動於色的那種境界,這時心底一寂,出手空空明明,坦蕩無垠,連他對手都覺察到了。但那卻不是壓力,而是一種無所不在、令人茫然的氣息。焦泗隱看了看杜淮山一眼,知道這個老夥計是真打算把一條命都拼在這兒了。

    忽聽見“得、得、得”的一陣響,有一個人喃喃道:“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那聲音空空落落,清清蕩蕩,若有疑問,似是不確定這詞兒一般,也似是有着無限思慮。

    船上小姑娘眼中便一亮,只見那姓駱的少年趕着那輛馬車一搖三晃地正行向這邊。岸上衆人人人都被那三撥打鬥吸住了目光,所以還是那小姑娘第一個發現了駱寒的到來。不知怎麼,他一來,她的心底就鬆了口氣。不知不覺的,他那“共倒金荷家萬里”的一劍已永生永世地印在了她的心裡。不管別人怎麼說,敵人多強大,她都相信只要他在,一切就會解決的——因爲,他是她的英雄!

    那邊六飛衛正看着場中激鬥,忽見他們真正要找的正主已經到來,不由心下齊都一緊。要說這緹騎中人,平時個個眼高於頂,何況這六飛衛還是緹騎中高手中的高手。在朝在野,白道黑道,江湖綠林,能讓他們認真看上一眼的人還真的少之又少。甚至緹騎之中,他們彼此也未見得看着順眼,心中服的往往也只一個袁老大。那少年若只是殺得馮小胖子、魯好、尉遲恭乃至叢鐵槍這幾人,他們心裡還未見得對他如何買賬。可他居然能單人只劍,在鐵衛如林中先斬了快刀田子單,殺了吳奇,除盧勝道。最可怕的是還重創了阿福、劍廢了七巧門下第二代中第一高手袁寒亭,而且袁老大的得意弟子“老萊兒”孫子系也在一側,一戰身死,這就太可怕了!

    ——一見他來,六飛衛之首忙一揮手,叫兩邊鐵騎散開,圍成了一個半圓。那少年人只管低着頭趕車,毫不介意地就走進了他們設伏的圈子。那緹騎中人俱都好奇,要看看這個讓這麼多年從未失手的緹騎損兵折將的人到底是何形象,齊齊睜大了眼向他看去。那少年卻一直垂着頭,向晚的餘光照着他淡褐色的脖頸,有些嫵媚,有些沉靜,甚至有些孩兒氣。但隱隱然,又有一種縱橫睥睨、激揚勇決,雖千軍萬馬當前,卻凜然不可輕犯的豪氣。

    一時場中一寂,那少年不說話,六飛衛也不說話。半晌那少年才忽揚首問道:“攔我作何?”

    六飛衛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柄上,凝神道:“留人!”

    那少年一擡眼,似是說:“憑你們?”

    他這一眼眼神極爲驕傲,六飛衛出道這麼多年也還是頭一次覺得膽寒。但覺得對方傲得有道理,也到這時才明白爲什麼袁老大飛鴿傳書還不夠,還要把他跟龍虎山上張天師打賭贏來的,答應爲他幫忙一年的“六大鬼”中的三大鬼也派了來。看來袁老大如果不是遠在廬州身有要事,都會立刻親自趕來的。

    六飛衛爲打破冷場,開口道:“那鏢銀呢?”

    他們似是不肯多說一字。實爲知道駱寒一擊如電,猝然便至,而且出手全無先兆,怕多言有失。

    那少年一笑:“不是給你們了嗎?”

    六飛衛冷冷道:“都是石頭。”

    這話無頭無尾,但衆人都聽見了。金和尚一愣,忽哈哈一笑道:“那六大車全是石頭?——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唔……”最後一聲卻是痛哼,原來是爲笑得大意,被對手掃了一掌所致。

    那少年也一笑,那一笑中滿是頑皮,反問:“那銀子呢?”彷彿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六飛衛氣得不再作答,知道他出劍常在談笑之間。他們已得吩咐,要全力對付這姓駱的哥兒。杜淮山這時見六飛衛全部臉色凝重,忙趁機開口:“馮都尉,老朽諸人……”

    那六飛衛知道此時留着他們幾個也是麻煩。當此大敵,急需三大鬼同時全力出手,便連頭也不回,一揮手道:“讓他們走。”

    他這話極是無禮,三大鬼正在對敵,又不是他的下屬,加之一向不大瞧得起緹騎中人,脾氣最急躁的正對付金和尚的那個七鬼刑彬,聽了這話就要發怒。與杜焦二人對戰的大鬼刑槐,卻電射般看了他一眼將他止住。他說:“好,住手!”然後數道:“一、二、三……”

    他數到三時,自己先招式弱了一弱,杜焦二人會意,彼此就慢慢收手。

    旁人見他們這一對主戰場果然停了手,秦穩那一對也就停下了。與金和尚動手的七鬼猶不服氣,因爲是大哥發話不敢不從。口裡正要疑惑質詢,卻見大鬼二鬼一個個雖仍面對衆人,看神情卻似已聚力於身後,眼看見杜焦二人帶着衆人後退上船都恍如未見,他一驚不由也就收了手。

    金和尚幾人心下一鬆,當下向後退去。

    那七鬼這時便擡頭向高岸上望去,一眼正看見那姓駱的小哥兒。他不信傳聞中這人真有何不得了。見駱寒這時正緩緩擡頭,也不知爲什麼,看着他擡頭的姿勢,七鬼刑彬的心中就似緊了一緊,覺得一股寒意直向自己肌膚浸來。那姓駱的少年這時卻緩緩地向圍着他的衆人看去,他似看得很專注,又似很隨意,眼光從六飛衛的臉上一個個掃過。六飛衛都一勒馬,勁使大了,馬兒就不由地齊齊退步。然後駱寒才向岸下看來,他還沒看向三大鬼,七鬼就見大哥臉上綠了一綠,二哥的手卻在輕顫,知道兩位師兄已運起了看家的功夫。然後,那駱寒的眼睛才真的向他們射來。大鬼雖沒回頭,但駱寒眼光射到他背上時,衆人只見他後背輕聳了一聳,他們倆人雖然沒有對視,但衆人都覺有電光石火於無聲處閃了一閃。那駱寒目光不停,又看向二鬼,二鬼的手卻反而不顫了,變得格外的靜,靜得要壓出衆人的心跳來。駱寒的目光依舊未停,看向七鬼,七鬼刑彬這時才明白大哥爲何適才要叫他停手。有這人在背後,他可不想再和金和尚對打。他的反應不是靜,而是動,他一伸手就抓住斗篷裡的鬼爪。場中的氣氛一時極爲怪異,似是一觸即動;卻又像江湖永寂,永遠都不會動。

    衆人看得都要呆住。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練功多年,每個人的功夫都說得過去,誰不想看這一戰?誰不想知道這一戰的結果?連秦穩這麼老練的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杜淮山強作鎮靜,把衆人一個一個拉上了船,最後對秦穩說:“秦兄,開船了!”

    秦穩臉上微紅,也上了船。

    小姑娘忽鼓起膽子:“那……他呢?”

    她見衆人要開船,口中說的“他”指的便是那個少年。她擡頭遠眺——只見百騎強兵中,他毫無懼意,口角噙笑,雙眉斜剔,口角卻微微下垂,正看完了敵人去看落日。

    他雖不在意,衆人卻不由替他膽寒。只有杜淮山眼睛並不看向場中,指使船伕道:“開船!”

    那小姑娘鼓起勇氣,再一次說道:“那他呢?”

    別人都答不上她的話。金和尚最有血性,一跳而起道:“不行,不行,我和尚不能扔下他一個人走,老子替他去拼命。”

    杜淮山卻冷冷道:“你拼得了命嗎?他要你拼命嗎?他是爲自己的銀子,你爲什麼?”

    他聲音冷冷的,金和尚也想不出什麼話來駁他,卻跳起來就要走。他知道這是搏命的事,也不喊別人。杜淮山卻忽伸一手壓在他肩上,口中冷冷說:“別忘了,你這命是我代淮上那人定下的,要拼要留,暫時還由不得你呢。”

    回頭一皺眉,硬聲道:“開船,他惹的是自己的事,自有自救的路。”

    船上諸人雖心存負疚,但也知自己幫不上忙,船還是開動了。

    一時,船已盪出一槳之路,這時江岸離船已有一箭之地,船上諸人心安下來,王木搖櫓的手也就慢了。遠遠聽到一個飛衛說:“袁老大飛鴿傳書,說才接到的消息,這次的鏢中根本沒有銀子,上半月臨安城中好像有人用大筆銀子兌換成了金子,數額之大,讓人心跳。所以那二十八萬兩銀子,只怕也變成了一萬幾千兩金子,在少俠你保留的最後一輛鏢車中吧?”

    杜淮山聞言,似乎心動,看了焦泗隱一眼,倆人卻都沒說話。

    金和尚張了張嘴,衆人才明白了王木前日後半夜探到的那少年又去劫回一輛鏢車的用意。原來他是要用其餘那幾輛車的石頭先拖住緹騎中一部分人手。如此計算,幽委曲折,衆人都不由暗服。但緹騎中人一覺上當,反應之快,更是令人吃驚。

    卻聽那邊六飛衛因“三大鬼”已騰出手,所以敢說話了,還要在說話中找到出手的時機。只聽六飛衛首領道:“此情此景,小哥兒還有什麼打算,真還想走嗎?我們袁老大已下嚴令,另調了三位龍虎山的師兄來,叫無論如何,留下你,最少也要拖你到明天。明天以前,袁大哥他一定親身趕到。小兄弟,你真還要我們動手嗎?”

    他出言是爲給對方製造心理壓力。衆人適才與“三大鬼”對戰過,雖拼全力,也幾乎全軍覆沒,至今思來還有後怕。光他們在,已不知那少年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居然連袁老大也說要親身趕來!此時,已無人不覺出那少年面對之形勢的嚴峻。

    杜淮山這時才肯望向對岸,口中發出一聲輕嘆,似是心中也微覺慚愧。

    船行漸遠,對岸對話衆人再也聽不到,焦泗隱卻豎起了耳朵,江上風大,他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最後搖搖頭,只有放棄。

    金和尚爲人仗義,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就這麼走了就是不該,無奈被杜淮山一隻手壓住動彈不得,開口焦急道:“木頭,你再不說話我就不再當你是朋友!”

    王木看了他一眼,忽衝杜焦二人點點頭道:“還是我去看看,這批貨算計這麼久,無論如何,這麼丟了實在可惜。兩位前輩先走,咱們老地方見。”

    說罷,一個跟頭,一翻身就躍至江中。

    沈放“啊”了一聲,三娘低聲說:“他這是要泅到對岸去探消息的,有能幫忙的他定會幫忙。”

    這時船已過江心,王木定是水性很好,纔敢這時回泅。對岸之人一定想不到會有他來,說不定倒能對那少年有所臂助。

    又過了一會兒,船兒將靠北岸,衆人好容易要到江北了,卻無一人有欣然之色,都把頭望向來路。那邊似乎依舊對峙着,具體情勢卻看不清楚了。

    衆人不敢多留,都忙向前趕路,一路回頭。行了半晌,南岸似仍一聲俱無。

    又行了一會兒,暮色漸濃,衆人漸行漸遠,又拐了個彎,就再也看不到江南來處了。

    尾聲 淮上

    天氣漸漸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與三娘都買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倆與旁人也就岔開了路。這日到了菏澤地面,已經行走了有小半個月了。這淮上之地卻一夜之間下了一場小雪,只見樹梢菜畦,處處鋪棉掛絮。兩人一早行來,只覺精神一振。空中有簌簌寒鳥飛行的聲音。他們不敢走快,依舊是那頭青騾和那個花驢,怕滑了蹄。

    及至走到一個亭肆之地,見有個酒店,三娘笑道:“不如進去暖和暖和。”

    沈放見她臉凍得紅紅的,一笑頷首。

    這店出奇的乾淨,白木桌椅,乾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場雪襯着,酒幌上寫着“一瓢”兩個字。三娘要了汾酒,又要了幾樣醃製的小菜。她與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歡然。屋裡雖生了火,店主人圖爽快,一應門窗全開着,屋裡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兩人喝了兩杯酒,方覺手腳靈活了些。

    忽見路上十來個人行來,雖身形臃腫了些,遠看像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卻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張家三兄弟,並秦穩二人。他們看到這酒店都說“好,好”,走進店來,沒想到沈放夫婦也在,不由笑逐顏開,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見酒樓上“一瓢”二字,相互點了點頭。三娘眼尖,見他跟莊主做了個特別的手勢,用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像小小的酒杯。衆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門口,像是在等什麼人。一時遠遠地有個人行來,只見他老遠就立定足,擡頭看了看這邊的酒幌,然後點點頭,直奔這店裡來。

    那人身材矯健,行近了纔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見高興,笑道:“好,好,你怎麼才趕了來?”

    說着一扒拉就扒拉開身邊的張家兄弟,給王木讓出一個座來。

    王木衝店中人行了禮,金和尚不等他坐穩,已等不及地問道:“快說、快說,那姓駱的小兄弟怎麼樣了?他衝沒衝出去?這些天我光想這件事了,讓我好不牽腸掛肚!”

    旁人想來也都關切於此,只是不像金和尚那麼情急。連沈放夫婦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聽他說出一個“平安”來。

    王木想也凍得狠了,斟了一碗酒喝了還不夠,連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熱乎。”

    ——十月的長江,他能不怕抽筋地泅泳自如,也實是好水性。

    見衆人都等着,他纔開口道:“那小哥兒沒事兒。那日,我不一時便泅到了南岸,找處幹蘆葦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們卻一聲不吭,動也不動。那姓駱的哥兒低了頭,慢慢玩他那根馬鞭子,六飛衛卻都絲毫不敢大意,嚴守不動,三大鬼也如臨大敵。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都溼的,冷得直抖。好一會兒見你們船也到岸了,他們這邊還沒動靜。我就牙根打顫在想,把這幹蘆葦點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幹想想吧。看着那駱小哥兒,我忽一拍腦袋,想真把這蘆葦點着了,緹騎一驚,他多半便也衝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裡不管怎麼我都覺得比在那些王八蛋手裡好。

    “我去掏火,偏偏在水裡全泡溼了。心中正惱,六飛衛中忽有一人低聲道:‘他是在等天黑。’我才明白過來,駱小哥兒想來在等天黑。他那劍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難躲。

    “緹騎不敢用箭,只爲怕他衝入人羣,反而礙事。駱小哥兒忽擡頭看看日影,那太陽照在他臉上,真……真……”

    他拙於言辭,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我聽他忽然說:‘你們讓條路,讓我把這金子送給完顏亮。過幾天想轉了,說不定擄個金國公主回來,送給你們秦丞相,算是投桃報李,如何?’我想這人十分胡鬧,多半說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樣,秦丞相樂子可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和尚最欣賞駱姓少年爲人,聽着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說道:“我看見三大鬼這時已潛至駱小哥兒身後,似準備有所動作。六飛衛陰沉着臉不吭聲,卻一揮手,那一圈子人馬慢慢用刀劍護住自己向前擠去。六飛衛分明不惜一戰。駱小哥兒雖然劍術驚人,但那麼多人刀慢慢攏上去,只怕……只怕……”衆人都知兇險,神情一緊,都看向王木的臉想知兇吉。王木那張木然的臉上卻忽然泛起種奇異的神色,想是那天后來的事讓他也詫異不止。

    “駱小哥兒見人逼近了,忽然吹了一聲口哨,那聲音就像塞北放馬的人一樣,刺耳穿空,又十分嘹亮。江邊也傳來一聲呼嘯,卻是他那頭駱駝遠遠地跑來,停在人羣后面。我這是頭一次聽見駱駝叫,那聲音真真一下把人都能叫愣住,像——像木葉滿天,流沙無垠……駱小哥兒忽一笑,說:‘你們要,就給你們好了。’他人已下了車,拍了拍拉車的那兩匹馬的脖子。那牲口像聽得懂他的話,拉了車就緩緩向六飛衛方向行去。六飛衛見情狀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對待。我卻看見那馬眼中神色怪異。駱小哥兒忽叫道:‘憑你們不知哪兒鑽出的三個鬼,也敢攔我去路?’他不衝六飛衛,身形忽然拔起,向那三大鬼躍去。這邊,那車剛行至一鐵騎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駱小哥兒就一聲嘯叫,那馬就驚了。想來他可能剛纔拍那馬脖子時就做了什麼手腳,在它脖子上刺進了什麼,那兩頭牲口直向前衝,看它倆那個疲憊的樣兒,誰也沒想到它們瘋起來這麼嚇人。衆鐵騎一驚之下,無人敢攔,齊都躲閃,還是六飛衛中一人忽飛身而起,一刀就斬斷一匹馬頭。但那牲口衝勁極大,加上還有一頭猶在,車子還是狂衝不已,當時場面紛亂,一眨眼工夫,那馬車就直衝進江裡去了,萬兩黃金也跟着葬在裡面。這變化太大,誰也沒想那少年這麼捨得!他忽一聲長笑,趁亂一躍而起,隨手一劍斬了一名鐵騎的人頭,眨眼間已跟三大鬼中每一人都交了一招。他太快,連三大鬼對他也形不成合戰之勢。就這麼三招過後,他一個跟頭翻出數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駱駝身上。但那駱駝被緹騎隔在了江邊。那些緹騎的暗器紛紛打出,數十張強弩齊射。他們久經訓練,把去路馬上全封住了。那姓駱的小哥兒雖上了駱駝卻也絕對無處可逃。”

    王木的臉色忽變得又訝異又興奮:“沒想那小哥兒一扳駱駝,一人一駝一躍數丈,直投進江中,這回連三大鬼也沒想到——”

    衆人都大吃一驚,金和尚張口結舌道:“不可能!”

    王木搖搖頭道:“就是呀,我見他騎在駱駝上,順江而下。三大鬼也順着岸邊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爲他瘋了:“你說,你說那駱駝會游泳?”

    衆人想那駱駝雖號稱沙漠之舟,但生長在西北沙漠中,絕不可能會游泳。

    見衆人都對自己望着,王木只有點頭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場的人都不信,那些鐵騎張着嘴巴都忘記放箭了。只見那駱駝載浮載沉,真的不怕水。等他們想起放箭時,它已漂得遠了。”

    衆人想着發生的事,不覺對這少年一陣神往。

    王木苦笑道:“然後鐵騎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所以追到這會兒才追上。”

    衆人便就吃飯。吃飯時,還不由議論不已。一時飯罷,杜焦二老對望一眼,對大夥兒說:“兄弟們,咱們這下算到地兒了。”

    然後站起身衝秦穩一抱拳:“就不勞秦兄遠送。”

    秦穩神色微訝,卻只點點頭。

    杜淮山“哼”了聲道:“兄弟這次渡江本就是爲秦兄這批鏢貨而來。現在白貨換成了黃貨,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剛纔這頓飯小弟會賬,算是答謝秦兄。至於這兩輛車嘛,兄弟就要帶走了。”

    衆人萬沒想至此奇峰突起,鏢銀不是已在駱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嗎?緹騎此時只怕正在打撈呢。聽杜、焦二人的口氣,難道那金子還在?而且就在外面這兩輛小車上?

    金和尚跳起身來。直衝店外,奔向那小車。他一把撕開一牀鋪蓋,卻聽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條。原來金子全巧妙地暗藏在這行李之中。秦穩當時失鏢不算失,他們早就算準這一失了,知道緹騎定不會放過,這鏢走的就是一半明鏢一半暗鏢。由那姓駱的小哥兒吸引開緹騎之注意力,好讓秦穩護着這鏢貨穩穩過江,他與那姓駱的哥兒串通演了一出好戲!

    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穩直說不出話來。

    沈放二人也一愣,沒想到還有此一變。

    那邊杜淮山此時纔算見到了真金白銀,似是極爲欣慰,一笑道:“兄弟差點也被秦兄瞞過了。想那駱小哥兒一劍驚人,只怕耿蒼懷耿大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還有緹騎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們老哥倆兒聽金和尚說出‘忙了半天,一根銀毛都沒看見’心裡才一動,覺得這事兒可能另有蹊蹺。及見了生性暴烈的秦兄這次這麼忍辱負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還全無怨氣,就更覺出不對。一路上,我就叫張家兄弟推這小車,秦兄雖說說笑笑,可是看得很緊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聽到木頭的話,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穩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虛言,連緹騎也被你老兄騙過了!這鏢也險些就這麼從我老哥倆兒鼻子底下溜過去。嘿嘿,高明,真是高明!”

    沈放在一邊已聽呆了,他全想不起還會有這些江湖詭詐。

    三娘衝他笑道:“我說得沒錯吧,杜淮山焦泗隱果然是兩頭老狐狸。”

    沈放點點頭,見杜、焦二人卻在那裡微微含笑,張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塊塊撿起——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時秦穩這邊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又在他們地頭,絕難與他們力拼。何況這酒店看來也有古怪,原來他們是早就算計好了的。

    沒想秦穩不驚不怒,反看了身邊那小夥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們也該到了吧?”

    那小夥子便向外一望,說:“是。”

    衆人向外望去,不一會兒果見一干人走來,正是那日鏢隊散夥時已各奔前程的衆夥計,原來他們也約在此地相會!

    杜淮山一愣,眼看雙方都是早有謀算,接下來該是一場龍拼虎鬥了。杜淮山臉一沉,道:“秦兄,錢財本是身外物,何況你我生爲漢民,難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駱的小哥兒說的把這金子送去給金狗們嗎?”

    秦穩微微搖頭。

    焦泗隱這時卻見對方人多了起來,聲勢已盛,便輕輕一拍手,店主人就掀簾而出,焦泗隱一揮手道:“擊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個梆子走出門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響。那聲音遠遠傳了開去,不一會兒只聽四下裡十村八店,處處都是一片梆子聲響,把這淮上之地響成一片肅殺。

    杜淮山淡然道:“這是易先生的聞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這方圓十里嗎?”

    沈放聽得一奇,問三娘:“什麼叫聞梆起舞?”

    三娘答道:“據傳淮北之地現有一位易先生,因邊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這麼個法兒。只要梆子一響,一方有難,八方救應,金兵若來,如入刀叢火海。加上這些村子民風極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敵,都拼了焚家燒村,與金人同歸於盡。這些年來,連金人也不敢擅來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這杜淮二人便是義軍中的人物,他說的想來就是這個。”

    沈放聽得心中一奮,原來淮上還有如此人物!

    秦穩卻面色不動,一揮手:“放下。”

    那些趕來的夥計一個個走到桌邊,解下身上包裹,打開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時從秦穩手裡領的,只聽嘩啦啦一片響,卻見滿桌金光燦爛,有珠寶、有金條,一共十幾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兩。秦穩看着金子,卻似目中有淚,半晌說道:“很好,很好,一個人也沒少,一兩金子也沒動,足見你們都不是見利忘義的孩子。”

    這一包包金子都數目不小,這些夥計散後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動,真也確屬難得。

    秦穩又衝那小夥兒點點頭。那小夥兒走到兩輛獨輪車邊,不顧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鋪蓋取下,回到桌旁,也把裡面黃貨全傾倒在桌上。一時,這麼個小店之內,擺了滿滿好幾桌的金銀珠寶。連杜焦二人也愣住了,不知秦穩是何用意。

    這時秦穩才衝杜淮山道:“這桌上的加車裡的纔是全部,一共黃金一萬三千一百四十兩整,還有珠翠三匣,你們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這是正話還是反話,正不知如何作答。秦穩忽面色一厲,回首往衆夥計的肩膀上一拍道:“還有,這十八個年輕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見他終究要拼,一聲冷笑,一擺手,金和尚早就想和這班鏢局中的人鬥鬥,第一個跳出來,大聲搦戰。

    秦穩卻不理他,連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大牛子這回也未動怒。卻見秦穩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微微一笑道:“這鏢本來我們還沒送到地方,但駱小哥兒只給了這張紙,說是紙上畫的就是收貨之人,交給他手下誰都可以。這上面之物我不認識,不知杜兄認不認得?”

    說着他把那紙一展,杜淮山向紙上一看,不由神色訝異。沈放也遠遠看去,只見那張紙上用細墨畫了個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傾,筆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寫道: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字不算好,還像是後添的。但筆勢之間一種寂寥沉痛之意蘊滿毫端,筆勢轉折處鋒棱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穩這時卻臉露笑意,道:“不過,我想你們一定認得,也一定明白。這鏢嘛,送給你們也是一樣。”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兒,你可瞞得我好緊!騙得我老哥倆兒一路好苦,白算計要怎麼劫你這趟鏢了——原來他就是這趟鏢的收主!”

    他臉上笑意融融,滿懷欣慰道:“這鏢原來就是送給他的——那姓駱的小哥兒……”他話裡沉吟了一下,沒說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們這麼小人伎倆,傳出去倒真成一個大笑話了——只是秦兄適才提的這十幾個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嚇得我以爲秦兄真的要和我們一拼呢!老朽這把骨頭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穩開碑手’。”

    秦穩一嘆道:“那算是隨鏢附送的一筆人情。我們龍老爺子聽說淮上那人身邊正缺人,這幾個孩子也算有義氣有擔當的,加上在南邊剛好犯得有點事兒,所以叫我正好連鏢一起帶來,就一併交與你們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邊幫上些什麼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雖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沒想龍老爺子也會主動給他送人來。

    那十八個夥計這時都雙目微紅,忽一個個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穩面前,一個接一個跪在地上衝秦穩磕了個響頭,有的說:“老人家,小的以後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婦兒有什麼不周,您擔待下。”有的說:“老爺子,我娘全託您照看了。”秦穩一一鄭重地點頭。

    直到最後一個行完禮,他纔開口對他們說道:“我老頭子老了,不能隨你們報國於前線,但你們不用顧念家小,這點兒用我還是有的。有我在就不會讓他們短這缺那,受人欺負。”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臉上淚收了——這時卻是站向杜淮山身後。杜淮山看了那十幾個小夥子一眼,撫然道:“大好江山,熱血子弟!”也不多話,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銀,仍用鋪蓋包了放在獨輪車上。衆人都跟着他行去。仍是張家三兄弟推了車,那些鏢局小夥兒身強力壯,背影結實,跟在其後。空氣中,登時有一種易水蕭蕭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們在雪地裡漸行漸遠,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穩久久望着,一頭花白頭髮在風中十分蕭然,覺得好多夢想與豪情都像遠了、去了,卻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連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這時與三娘對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滿村莊……

    第二部 停雲

    引 言

    距滁州西去三百許裡,有一座小城,名喚舒城。名是好名,聽起來意氣緩緩,但當此亂世,城中人果真還能舒許如許嗎?——沒有人知道。但當那首琴曲響起來的時候,聽到的人心裡是不由會靜的。

    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寂若垂天之雲,泛若不繫之舟。

    琴曲就響在醉顏閣。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爲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爲了小巷旁邊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還爲了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蘇”。

    醉顏閣就是一個酒館,不過規模略大,全舒城裡的“苦蘇”就以醉顏閣的最爲有名了。

    這時,閣內木頭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個彈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種舊舊的白,把舊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後,再搗上千遍大概就是這樣一種顏色了。這身衣軟軟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物我諧適的味道。他的膝上攤着一張用烏沉沉的桐木製就的七絃琴,操的琴曲名叫《停雲》。只聽他口裡輕輕地唱着: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陸伊阻,

    靜寄東窗、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歌聲雖輕,卻高低適耳。對首閣中坐了個老者,聽了這歌就伸出一隻戴着漢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蘇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後,輕輕以手擊了一下桌子,口內輕聲道:“一解。”

    他旁邊侍立着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內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爺子前兩天還說別人正欠着你一大筆錢,不知收不收得回來,這時不爲那操心,卻還有心思在這兒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這個債主與衆不同,風險大,利息也大。有機會賺,爲什麼我不能喝?”

    看來他特別喜歡這舒城中的“苦蘇酒”,說話間又盡了一杯。那僮子又給他滿上,笑道:“可是,這筆賬,距該還的日子已整整拖過十七天了。咱們錢莊以前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您怎麼還有閒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錢的人是誰?每次只傳來一張紙條,畫一個四不像的東西,就算簽了字畫了押了。竟然跟老爺子您每次都是十幾萬兩銀錢的來往,還從來沒有質押的,老爺子您就不怕錢不能收回來?”

    那老者笑道:“怕,怎麼不怕,但他還需要質押嗎?只他的一個名字放在那裡,只怕就已經足夠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難處——何況,他現在不正在爲我撫曲償息嗎?”

    那個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樓下彈琴的那個少年,不由盯着他看去,他可從沒見過自家老爺子這麼大方過。他們家老爺子——也即這座中老者,是當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帶出了名的財主,“通濟財莊”的大東家,名叫魯消——江湖人稱魯狂潮。當時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錢莊上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南北。他的銀號分爲“北莊”和“南莊”,專門用來分別打理兩處的生意。當真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他爲人一生也精明過人,於銀錢來往上從不吃虧,也不輕信於人。他怎麼會這麼相信樓下那一個看來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少年?

    那僮子向樓下望去,只聽那少年一段過門後已操至第二解,卻是: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老者似已聽了進去,一隻手一直在輕輕叩着桌子,以應節拍。雙眉微鎖,至此才輕吐了一口氣,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這時不該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重,問道:“欠債人原來就是他?他是誰?這曲子又有什麼特別?彈彈曲子就能值延期該罰的每天近千兩銀子的利息了?老爺子你一向不喜歡絲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彈的我當然不喜歡,但他的琴曲,就算爲附庸風雅,我也不敢說不喜歡啊。唉!願言懷人,舟車靡從——這樣的琴曲,難道還不值?”

    那僮子望着樓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沒聽出哪裡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爲,你還太小,也沒有用心聽——就憑他這是頭一次爲抵賬給人撫琴,難道還不值嗎?”

    那僮子似也對那彈琴人越來越好奇:“他是誰?”

    老者嘆了口氣,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澀,更深處更是種說不出什麼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這世上最窮的人,最不聞達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還待說什麼,卻聽身後一陣輕輕的腳步響。一個家人模樣的人走上樓來,在老者身後早早就躬了身子,雙手捧遞過一張條子來。

    那僮子接過,再轉遞與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語,然後一揮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鏢銀已經過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憑杜淮山、焦泗隱加上王木幾個就真能把那批鏢貨弄到手?秦穩未免太沒用了。緹騎這次不是也盯着嗎?我聽老爺子上回接到的消息,連袁二都出動了,難道這回也失了手?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會另有人助,只是沒想到,會是一個如此隱遁之人。嗯嗯,九幻虛弧、九幻虛弧,那該究竟是怎樣一劍?竟能殺得緹騎都大敗虧輸,袁二重傷身退?這一下,江湖大勢,只怕是要變了。”

    他言語中透出很少見的遲疑。那僮子似從未見到主人這般陷入沉吟過,實在不知讓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該是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這時,卻聽樓下歌聲又起,卻已歌到三解: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竟用新好、以招餘情,

    我亦有言、歲月於徵,

    願得促膝、說彼平生;

    他唱來幽委曲折,聽的老者卻似是也感慨系之,口裡喃喃道:“——願得懷人、說彼平生;願得懷人、說彼平生……他懷的就是那個人嗎?”

    那僮子似是不願看到主人這麼顯出遲疑,故意打岔道:“鏢銀過了江,起碼有一樣好處,老爺子您的錢是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搖頭道:“不錯,是有着落了,不過——你也別想得那麼簡單,那銀子就算過了江,你以爲就會安穩嗎?袁老大與這一干人就會如此善罷甘休?這銀子燙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還是個問題呢。而且,他的債主不只我一家,只怕這次還輪不到我收賬的。”

    僮子奇道:“不會吧,那單鏢雖然說小不算小,但說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難道緹騎就會如此看不開,爲它得罪那麼多人,擅毀當年之約,進入江北?二十幾萬兩銀子,就真值得這麼多高手出面硬搶?”

    那老者卻嘿嘿道:“不爲那銀子,怕是隻爲這趟鏢裡另有干連,牽涉到一樁極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儘管有不爲那銀子動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爲那秘密動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動,所以他人看來雖一向舉止蘇徐,這時卻猛地仰盡一杯酒,一雙老眼中放出光來,顯出一種年輕人也沒有的精猛。卻聽那樓下歌聲忽又響起,這次的聲音卻忽轉高亢,歌聲卻是: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閒止、好風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這次已是歌到《停雲》四解——舊曲往往稱一闕爲一解。《停雲》爲晉代陶淵明所作,雖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無限。老者喃喃道:“好一個‘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卻爲什麼‘願言不獲,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調》,還沒唱罷江南,這四解《停雲》,又要舞破舒城了。”

    靜了一靜,卻聽樓下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償千金。今日之琴債已付。魯老,小可明日再來。”童子往樓下一望,見那彈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麼舊白的衣捧着那麼古舊的琴,一路踏去,似還踏在他適才奏出的音符裡。

    那童子眼一花,覺得那少年雖在動着,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靜,那是——心靜,在瀉進門口的陽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雲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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